五一长假里专程回老家给奶奶扫墓,本想悄悄而行,不料消息不胫而走,一路上终还是惊动了许多的旧日朋友。这些朋友,与我一起走过一个不堪回首的年代。其实,我时刻牵挂着他们,多少回梦中与他们重逢,醒来怅然不已。然而,我却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可以重逢的任何机会。我没法解释这究竟是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刻的突然来临,使我在措手不及之中发现。我的内心里,原是如此的害怕重逢,害怕这种面对面的重逢…… 第一天—— 琳神色淡然地对我说:我们不幸福…… 这是一个地级市的城市。琳在下属的一个县里当县长。知道我要回来,她便安排我在这里转车,说的是可以趁机见上一些老朋友。 然而,带着县府小车来接我的不是琳,而是她的丈夫鸿。 鸿也是我很熟悉的。但当年他在另一个公社插队,见面并不多。我上大学前,才知道他与琳经别人介绍正在谈恋爱。琳还专门来征求我的意见,记得我是以非常欣赏的口气谈起他的,不知是否我的态度坚定了琳的决心,使她不顾母亲的极力反对而结了婚。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令我对他们的婚姻是否幸福一直耿耿于怀,而琳在电话里却从不与我谈这个事,更使我内心里总有隐隐不安。当我在车站门口第一眼见到鸿,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岁月的无情流逝中,竟没有改变多少他当年的外貌,仍见玉树临风,英气逼人。我们一见如故,在前往宾馆的路上,他谈笑风生,神采飞扬,直到开车的小司机与我兴致勃勃说起琳的时候,便看到了他的脸色一下子黯然下来,之后一直缄默不语,头也扭向了窗外。我见状,心里就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了。 到了晚上,琳赶了过来,一帮老朋友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饭,又一起坐在宾馆的房间里热热闹闹地说话时,我终于看到琳和她的丈夫并肩坐到了一块。但在这时,我脑海里下意识出现的一个词却是:貌合神离。鸿凝重的脸色,让我终于看到了岁月的流逝给他留下的苍老痕迹。琳的话也不多,神色淡然。 夜很深了,众人离去了,鸿也离去了。当琳独自面对我的时候,第一句说的就是,你不用问,我们不幸福! 我无言以对。我和琳自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到同一个公社插队。即便一直不见面,之间的那份熟悉感仍然存在。听着她的话,我的心虽然有一种深深的痛楚和怅然,但并不惊讶。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在以一种近乎于残酷的眼光,来审视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存状态。我始终认为,作为完美意义上的幸福,离我们总有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无论是工作或事业,又无论是爱情或婚姻,我们所能获得的,都只能是有残缺或有遗憾的,任何在外表上张扬出来的幸福感,在我看来都是矫情。我知道,我的这一想法是多么的偏激、多么的极端。或许,就是因为在我的心底,是多么顽固的认为,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那一个年代,曾给我们留下多少无法弥补的残缺和遗憾。当我们遍体鳞伤的从那一个年代走出来的时候,又还有多少机会可以走近完美意义上的幸福呢? 所以,我能估计到琳的婚姻不幸福,但并不认同所有人的看法。在大家的眼中,他们的不幸福仅仅是在于两人之间事业上的差距。琳作为引人瞩目的女县长,仕途辉煌如日中天,而鸿,一直庸碌无为,目前能准备提前退休,也是有赖于琳在几年前把他调到这个旱涝保收的单位,要不,他早就下了岗。这种差距这种悬殊,肯定让鸿心里不舒坦,于是便有了双方之间的日益冷淡,甚而是恶言相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但我在与他们两人短短不到半天的接触中,却得出另一个非常鲜明的印象:他们两人,其实是各自生存在不同的世界中。 当琳与我滔滔不绝地从凯恩斯的新经济学理论,谈到何清涟的《现代化的陷阱》的时候,我就深深地感觉到,鸿已经距离琳的世界太远了,他还留在一个遥远的年代里,他还没有办法从那一个遥远的梦魇里摆脱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他见到我,会有一种不可抑止的激动,以及一种无法言状的悲怆之色。我们曾经非常熟悉,而且是在那一个年代里最狂热和最失常的时候。虽然那个时候,我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而鸿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但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一段充满激情而又残暴血腥的回忆,使我们至今还能保留一种顽固的亲切感。 我和鸿,由相识到非常熟悉,是从文革的两派对立开始,到武斗的不断升级,直至打到一方几近全军覆灭,接而继续秋后算帐,折腾到血流成河囚狱成灾。尚为年少的我,之所以会对这段历史如此介入,全因了很特殊的原因。当时已辍学在家的我,竟然成为了其中一派总司令的机密通讯员。这位被称之为总司令的人物,其实是我自小就非常熟悉的一位叔叔。在他作为总司令的日子里,我还一直把他叫做叔叔。他是父亲极要好的朋友,才华出众而又风度翩翩,说起话来幽默机敏锋芒逼人,极有煽动力。他本是文化系统的领导,虽是红小鬼出身,文革初期仍被揪成走资派,斗得死去活来,却是硬气得很,从不认罪,反而将每一场斗争会变成了精彩非常的辩论会,到最后竟形成万人空巷争看喝彩的盛况。想来他后来介入两派对立时,能够登高一呼,众人趋之,便也就是他个人魅力的部分影响了。尤其是那些红卫兵,对他更是钦佩至极,唯令是从。我至今还非常清晰的记得他的身边,就总是一群一群的红卫兵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之中,更见出一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英雄气概,令我极之向往。当时的我,已在看《牛虻》和《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正被书中的革命诱惑着,而现实中的革命便给了我一种极大的满足。我就是在跟随着叔叔感受革命的日子里,结识了鸿。 鸿原是一个中学红卫兵组织的领袖。两派对立后,他又成了其中一派红卫兵组织的总头头。他是城里最早起来造反的红卫兵,由于出身工人家庭,又敢冲敢闯,很快便成了城里名声大噪的人物。我在未结识他之前,就在当时那各式各样的重要场合上看见过他非常活跃的身影。他那非常年轻英气勃勃而又总是激情洋溢的面容,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到了他追随在叔叔的身边一起卷入两派对立的激战中时,更觉得他与叔叔一样,天生具有一种职业革命家的迷人气质,文韬武略而又勇敢果断。或许正是这种相似之处,使他们俩从一开始就配合得十分协调,也相处得十分亲密。一直到叔叔死去的时候,他也是站在叔叔身边最近的地方。当他抱着叔叔渐渐冷却的尸体,从据点的前沿阵地跌跌撞撞地冲回来时,身上的血迹比叔叔的还多,一边跑一边像孩子般的嚎啕大哭。 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夜晚。整个据点是骚乱的,所有的人都在激动地号哭着、嘶叫着,还有大声的争吵着。叔叔的死如此震动,不仅仅是因为叔叔的崇高威信已使之成为了据点里的主心骨,而且还因为叔叔的死揭开了一个非常可怕的阴谋,他死于背后的黑枪。这说明了据点里有对方的人,更确切的说法是高层里有人被对方收买了,承诺的条件是在解决完这一派之后,三结合的权力机构革委会里将赐给一个职位。鸿从医务室冲出来时,泪痕还在,但已是满脸悲愤,两眼生烟,身后跟着那帮总不离他左右的红卫兵。当鸿将手枪逼在了前线副指挥长的鼻尖时,在场所有人的枪都拔了出来,也无法分清是几方的对峙了。我恐惧万分的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底一片混乱,不明白一场曾冠以许多美丽辞藻的革命,最后会变成了充斥着阴谋、出卖和野心的闹剧。 最后的结局是意料中的。据点很快便被攻破。在据点被攻破的那一天晚上,鸿领着那帮红卫兵作着拼死的突围,保护了一批人的逃跑。而他在最后是被对方的人抓住了。 我在下乡前的最后一次见到鸿,就是看到他在街头的展览台上五花大绑的跪着,然后再被人拉下来推上了囚车。记得我看着囚车开远的时候,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很多年之后,我才领悟到,从那一刻开始,我对革命的含义就有了极大的困惑和质疑,这就是我为什么在后来的日子里,会对所有带有革命标签的东西持一种疏远的距离,即便是我在理智上想亲近之,但在感情上却始终走不近。 那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竟然让少年的我以如此特殊的方式,去领略了革命的种种美丽和诱惑,也领略了革命的种种丑陋和恐惧。因此,当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再重读《牛虻》和《钢铁是怎么练成的》的时候,便有了很不同的视角。 我下乡的第二年,鸿从牢里出来也直接到了另一个公社,好象上面的人一刻也不敢让他在城里多呆上一天。果然,他下乡没有多久,一样成为知青中呼风唤雨的人物,身边总是簇拥着众多的追随者,到处打抱不平行侠仗义。不仅在知青中很有威信,就是当地农民也敬重他几分,所以上面一样奈何不了他。这期间我们见过几次面,都在墟市上。每当我在前呼后拥的人群中,看到那总是眼光冷漠神色傲然的鸿时,心里已是一种陌生。只有当我们独自面对时,才从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悲凉之气,感觉到之间的熟悉感和亲切感。但我们通常是无话的,好象生怕一开口,会惊着了永远站立在我们中间的叔叔。会翻动起那些充满激情也充满血腥充满辉煌也充满毁灭的日子……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从没有与琳说起过那段经历。当年避难在外地的琳,对那段历史只有一个模糊的了解。所有过来的人都在不自觉的遗忘,我也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会以无比悲凉的心情,去一点一点地回忆起那些日子,回忆起那些日子里的叔叔和鸿。我发现,即便那已是一段被诅咒被否定被抛弃也被人遗忘的历史,但已永远不能改变叔叔和鸿在我心目中受崇仰的地位。正是这一点,使我在琳的面前是以非常欣赏的口气说起鸿的,也许就由此促进了这段婚姻的成功。我的潜意识里,一定是期待着美好的爱情,能让鸿从那一个噩梦中摆脱出来。 然而,多少年过去了,鸿没有变。虽然我们一见面,已能谈笑自若,就像我们也有了多少成就和快乐。但就在那短暂独自相向的时刻里,我们仍会无话,好象还是生怕一开口,会惊着了那永远站立在我们中间的叔叔,会翻动起那些充满激情也充满血腥充满辉煌也充满毁灭的日子…… 这已是琳无法走近也不愿走近的世界。这样,他们的婚姻会幸福吗? 我用充满内疚的眼光看着琳。琳,仍是神色淡然……这时,东方已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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