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蕾的声音软软绵绵清晰冷静:白房子拆了……
蕾是无意中遇到的。
已是入夜时分,我送客人出门,然后一个人慢慢的溜达回来。这是小时候十分熟悉的一条路,不过已是面目全非,商场林立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在一家灯火辉煌的时装店门前,我下意识的停下脚步,我喜欢看时装。几个衣着入时的女人,正说说笑笑的从店里出来。在与我擦肩而过时,一把似曾熟悉的声音让我内心一惊。我急速的回过头来,一个身着一袭白色衣裙的女子,也正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双眼尾很长眼窝很深的大眼睛,幽幽远远的看住了我。
蕾?还是蓓?我一阵目旋,插在裤兜里的双手使劲的紧握着,才让自己站稳。
除了显得成熟和略胖起来,蕾的摸样基本没变。声音也一样,还是柔声细气,软软绵绵,但又透着一种明显的清晰冷静。我一直顽固地认为,这样的声音,就只能是医生家族的遗传。
蕾果然是当了医生,还是外科医生。为什么是医生?为什么还是外科医生?我差点脱口叫起来。但终归没有开口,心底却有一股冷意涌起来了。
蕾坚持送了我一段路。其实我们多数是在默默地走着,话并不多。一直到了分手蕾已转身走去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依然背向着我,好一会才说:
“白房子拆了……”
那一瞬间,身边所有的灯火退去了,所有的声音消失了,只留下了那一声软软绵绵清晰冷静的话音,在黑暗中低回飘动:
“白房子……”
那熟悉的眩晕在慢慢逼近。眼前随即弥漫起一团一团的血红色光晕,怪异地漂浮在大面积的白色之上……
努力地拨去稠稠浓浓的血色光晕,才寻找到记忆深处的那一片白色温馨……
白房子,是在儿时记忆中有着家一样感觉的地方。
从小就多病,父亲竟也一样。所以,便有了两人常常一起到医院的时候。不同的是我看的多是急症,而父亲看的是慢性病。印象中,父亲在医院尽是熟人和朋友。但父亲带我去找的总是同一个人,一个小儿科的女医生。这位声音极之温存的女医生,就是蕾的母亲。她有着一双眼尾很长眼窝很深的大眼睛,如水般娴静,明显给人异国感觉。她是血统纯正的越南人。蕾和她的妹妹我的同学蓓,都继承了母亲的异国血统特征,眼睛十分相象。所不同的是蕾的肤色像母亲,是一种很柔和的浅棕色;蓓却异常白皙,像极了父亲。
通常给我看完病后,蕾的母亲会带着我们到楼上一个挂着“院长室”牌子的房间里去。坐在里面的那位高高大大面色白皙的男人,会很开心地笑着迎接我们,他是父亲的好朋友,也就是蕾的父亲,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外科医生,省城的小车常常来接他去主持一些重大的会诊和手术。
记忆中,我常会在入夜时分突然高烧病起。这种时候,父亲往往不是将我送到急症室,而是直接到了蕾的家。如果情况不是那么严重的话,蕾的母亲便会把我安顿在床上,就自己动手给我打针、服药、冷敷什么的。我常在迷迷糊糊中,惊异着蕾的家怎么就像医院一般样样齐全。每当处理完毕我已安静下来之后,蕾的母亲让我闭上眼睛睡一下。这个时候,父亲也就松了口气。便坐下来与蕾的父母低声地说着话。或者,是与蕾的父亲一起下棋。他们下棋的时候,蕾的母亲通常会到厨房去给我弄点稀饭什么的。而蕾和她的妹妹蓓,会在另一个房间里做功课。还没有上学的小弟,常是自个静悄悄地玩着,偶尔躲在门边看我,也不会出声。这个时候,整个房间是极之安静的,就像真正的病房。连屋顶的天花板和四周的墙,还有蚊帐,还有桌布,也像病房的一样,白晃晃的直耀眼。不同的只是窗台上总摆着很好看的盆花,让人看着心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这是一栋里里外外都涂得很白的楼房,非常醒目地耸立在医院东北角的小山丘上,医院里外的人都将之称为白房子。小时候就奇怪医院里的医生,为什么连住的房子,都会是白色的。蕾的一家,就住在底层的两间,整洁安静,窗台上的盆花总在很好看地开着。在我多病的童年里,白房子留给我的回忆是温暖的,犹如冬日里的阳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十二岁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们与蕾一家见面的机会,突然一下子少了起来。是因为一场革命的爆发,使周遭的整个秩序都变得混乱起来了。在一个也是我高烧病起的夜间,陪我到医院的却是奶奶,因为父母都参加批判会去了。到了医院,也半天等不来值班医生。而当奶奶焦急地带我到白房子时,见到的只是蓓和她的小弟,一脸惊惶地守着空落落的房间,说父母也是去了开会。而正在读着初三的蕾,已是好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住到学校里去了。在我们等到蕾的父母回来时,已是很晚了。最记得第一眼看到蕾的父母走进来时,那脸上的异常惨白和肃穆之气,令屋里的人大吃一惊。那天晚上,当父亲来接我和奶奶的时候,与蕾的父母压着声音谈了好一阵话。脸色一样的肃穆,声音也一样的沉重。让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就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有多久,我的父母和蕾的父母都一起成了批斗的对象了。整日的惶惶不安中,听到了蕾与父母划清界线断绝关系的消息。一天在街头的大字报栏前,看到了已戴着红卫兵袖章的蕾,正在甩着刷子使劲地往墙上涂着浆糊。烈日下,她的脸通红通红,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不再是以往如水般的娴静,而是一种跳跃着的狂热。那种狂热,一样出现在周围很多人的眼中,让人觉得那个炎热的夏天里,任何疯狂的事情都会发生。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远远超出了我能承受的极限。很多年以后,当我在试图用很平静的口气,去向他人叙述这件事发生的情景时,那种熟悉的眩晕仍在一瞬间逼近而来,眼前仍然还逼真地看到那大面积的白色上面,是大片大片的红色光晕在怪异地漂浮着……那红,令人赫然悚目,惊心动魄!
记得那是个很安静的清晨。我在菜市口的地方遇见了蓓,两人站着说了一小会话,好象就只说了蕾的事情让爸爸妈妈很伤心这样的话。蓓说话的时候,也如往日一样是低垂着眉眼,极安静的样子。很近地看她那异常白皙的肤色,是透明的,看得清底下那淡蓝色的细细的血管,让人很想伸手去触摸一下,确认那静卧着的血管是在跳动的。临分手时,我低头看见她的篮子里,是一块很小的猪肉和一把小白菜。蓓说是小弟很想吃肉,妈妈特别叮嘱赶早来买。
我们很快便分了手,但在走了一段路的时候,我突然毫无理由的转过头来,蓓白色连衣裙的背影,在远远的街角处很耀眼地一闪,然后就不见了。天边,一轮朝阳正在冉冉上升,又圆又红。怎么就红得像血一样呀?我怔怔地望了一阵,才转身走了。后来的日子回想起来,我是有预感要发生什么事情的。
听到消息是在中午。奔跑在白得耀眼的太阳底下,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白房子时,下面已站满了人。我拼命往里面挤的时候,耳边乱哄哄的尽是大人的声音。在我听来,那些话是飘动的,不真实的,但又是十分可怕的:麻醉小孩……切断动脉……用他们的血写下遗书……再双双切开自己的动脉……
站到门口的那一刻,那种眩晕便开始出现了。眼前只有两种颜色在跳跃和晃动:白色和红色。是一片大面积的、漫无边际的白色之上,大片大片的红色在流淌、在凝固……令人赫然悚目,惊心动魄!
那白色,是那熟悉的墙,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蚊帐和桌布,还有蓓身上的连衣裙……
那红色,是血,是人的血,是躺在那床上和地上的两个大人和两个小孩的血……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血,后来的日子也没有再看见过。在床上,在地上,还在墙上……满满一面墙的字,是血写成的,是用蓓和她的小弟的血写成的!天旋地转中,我只看清了几个字:“我们是清白的!……”
后来的日子里,特别记住了“清白”两个字。那两个字似乎特别的耀眼,是那血红得特别的浓,特别的重……血红的清白!这种组合留给我怪异而顽固的印象,到我再看到清白这两个字时,都下意识地觉得是红色的,而且是那种如血一般浓重和刺眼的红……
我终于看到了蕾。她蹲在地上,正在用毛巾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蓓和小弟身上的血。她低着头,那样的专注,旁若无人一般。身旁摆着的脸盘里,那水已变得如血一样红,毛巾也是红的,擦着的身体也变得更红了。蕾却毫无觉察,仍专注着她在做的事,头深深的低着,让我始终看不到她的脸……最后要离去时,我一直不知要寻找什么的眼光,终于落到了窗台上,原来是盆花不见了。那些充满生意的好看的花,都到哪去了?怎么都不见了?我惊惊惶惶,四处张望,一低头,地上正在凝结的血中有一件揉成一团的东西。细看,是袖章,染得更红的红卫兵袖章。
我摇摇晃晃走出了白房子。那种眩晕跟随着我,并一直跟随着我到后来长长的日子。令我在长长的日子里,拒绝看见大面积的红色,拒绝穿任何带红色的衣衫。
后来长长的日子里,我还在内心里,一直不能原谅蕾的父母,每当我想到他们在处理儿女和自己生命时的专业和冷静,就是透心彻骨的痛苦与迷惘。那以后,我对医生便有了疏远,尤其是外科医生。我以为,蕾也会像我一样的。
想不到在多年后,蕾依然是当了医生,也是外科医生。在寂远的夜空下,她对我说:“我原谅了父母……”软软绵绵的声音一样透着清晰冷静。
望着蕾的背影,我刻骨铭心地想起了那位声音极其温存的母亲,想起了那位高高大大笑声朗朗的父亲,想起了异常白皙文静的蓓和她那小小的特别乖顺的小弟,想起了白房子里那些安安静静的夜晚……遥远了的白房子,是冰冷的?还是温暖的?
寂远的夜空永远深不可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