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年代的漂亮女人(之一):新
文/林子
心目中的漂亮女人,永远留在了一个已经遥远的年代里。她们,
就犹如被放进了一幅镶着精致镜框的旧油画,尽管流逝的岁月已在上
面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尘烟,但那种漂亮仍是十分的真实,十分的鲜活
动人。诚然,她们又是那样的不同于今天的漂亮女人。她们,也许也
只能属于那一个已经遥远了的年代……
我十五岁便下了乡。新,是我下乡后第一个遇到的、令我惊诧不
已的漂亮女人。
我们是在赶墟的日子里认识的。就象许多有知青的地方一样,邮
局从一开始就成为知青会聚的固定场所。记得那天新一走进来,逼仄
昏暗的房间,一下子变得宽敞通亮起来。
其实,以今天的标准来看,新不够苗条,还显得略为丰满。但正
是这丰满,使她显出了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在我们这一大群或臃肿、
或干瘦的女知青中犹如鹤立鸡群。她很白的脸上,一双很妩媚的眼睛,
波光流动。最叫我吃惊的是她的衣着:紧身的上衣,细窄的裤子,所
有的目的是将身上的曲线充分地显露出来。这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
直至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内心里强烈的反应就是:真好看的女人!
多年后,读到老舍描写外国女人的一句妙语:'胳膊是胳臂,腿是腿!'
一下子觉得用在新的身上真是太准确了!那年,她已满二十。
后来,我们成为了朋友,而且是那种关系很密切的朋友。其实,
我当时交往的朋友并不少,但与新的交往却令我有一种非常不一样的
感受。后来回想,那是一种很明白的温情,很有女人味的温情,细腻、
缠绵、温软,尚带着点小家子调儿……完全不同于身边习惯的那种人
际交往,有太多的生硬和干涩。那种温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令我有
一种不知所措的感动。大山里那些清清冷冷的冬夜孤寂而漫长,新和
我喜欢在逼仄的木板床上拥被而坐,琐琐碎碎地说上一夜的话。多数
的情形都是新在说而我在听。说的多是女儿心事,或而也是些儿女情
长的故事,看来的,或听来的。有时候,新会轻声细气地唱起歌来。
她最喜欢唱的,是歌剧《茶花女》中的'祝酒歌'。唱到最后,新妩媚
的眼睛里总是一层泪光朦胧,那份伤感凄楚、深深沉浸其中的神情让
我惊奇不已。就是在那些清清冷冷的冬夜里,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我
在开始接受另一种人生启蒙。在后来的日子里,无论自己从外表到内
心都已披上了一层坚硬的盔甲,但骨子里仍深深隐藏着一份女儿家的
柔情:那样容易地被爱所感动,也那样容易地被爱所伤害……很多年
后,我们在另一个城市里重逢,我用很突兀的语气对新说,谢谢你让
我还能成为一个地道的女人。新怔仲良久,妩媚如昔的眼睛里慢慢流
出了一行清泪。我心如刀割,此时的新正为离婚的事心力交瘁。我和
她都不曾料想到,新的爱情竟与玛格丽特一样是悲剧性的,但结局的
形式却如此不同:新是被她的丈夫很冷漠地抛弃了。虽然我没有对新
明说过,但心底始终认定,仍然是出身背景的不同,导致了新的爱情
悲剧。当初新执意要她的男友来见我时,我一眼便看出了她高大帅气
的男友与我属同一阶层的人,而且具备了这种被人称之为书香人家的
子弟们最突出的优点和最突出的弱点:文雅,聪明,风度翩翩且待人
平和。然而,骨子里则坚守着一种非常顽固的清高,对人对事有极为
明确的要求,可以忍辱负重处于平庸但决不甘于平庸。如此明朗清晰
的印象并不能破坏我为新高兴的心情,也许就在于我心底始终坚信,
新决不是一个平庸女子。多年后当悲剧出现时,我才幡然醒悟,同性
之间择友与异性之间择偶的要求标准原是很不同的。
新的家,是一个很地道的小市民家庭。母亲是一间座落在热闹街
口上但却非常小的杂货店的店员。离店不远,有一小爿属于她们自己
的房子,面街,地方不大,但也有楼上楼下前廊后院,精致而完满。
我第一次走进去,就感觉到一种与自己的世界完全不同的陌生,但非
常地吸引我。或许,就是那种精致,那种完满,那种实实在在的生活
感觉吸引了我。新的母亲性情豁达豪爽,什么时候都听得到她朗朗的
笑声。她对我极为亲切,这种亲切之中还明显流露出一种尊敬,就如
同新对我的爱惜一样,很小心地包含着一种深深的敬意。这种态度甚
至影响了新的全家。这种尊敬常令我手足无措而深为感动。那个时候,
我的父母已交厄运,全家终日惶然不安,我和弟妹们人前人后无法抬
头。而新与她的家人,却始终视我的父母为最可尊敬的文化人,始终
视文化为最可尊敬的东西。许多年过去之后,当我也成为了文化人,
我常在心底告诫自己:文化不仅仅是精英的,更是平民的。我害怕自
己骨子里顽固的清高,会让自己辜负了当年的这种尊敬。
一直以来,每当我回忆起新和新的家人时,都反复地想着同一个
问题:被我们这个自命清高的文化阶层称之为小市民的下层平民,他
们的生活是不是更接近真实呢?当年的新,从不掩饰她的小市民品味
。她追时髦,爱打扮,会为将一件衣服穿得很好看而高兴不已,会为
剪上一个众人没有的新潮发型而得意洋洋。人前热闹处,她能说会道,
八面玲珑,任何事情,被她用俗言俚语串将起来,都显得有趣好笑。
一些看似起来很严肃的话题,到了她的口中,也变得简单之极,毫无
意义。所以,常出现她把众人逗得捧腹大笑的场面,也常出现她把众
人弄得尴尬万分的情景。邻队一伙自我标榜为最红色革命家的知青,
对新是避之惟恐不及,暗地里将新斥之为庸俗的小市民。新并不在乎,
照样精心地打扮自己、修饰自己,照样说着自己喜欢说的话、做着自
己喜欢做的事,也照样去读许多在当时不能读的书、唱许多在当时不
能唱的歌……记得多年后,我在大学图书馆里第一次读到《十日谈》
时,竟觉得远远不及当年的新说的精彩。当我同中文系的朋友大谈
张恨水的作品时,也发现自己不过是在重复新当年的话。新的存在,
让我在人前从不敢标榜自己在逆境中曾如何的明智和洁身自好。当年
新的行为,确实与时代气候格格不入,但她并不象我和我另一些自认
为在做着深刻思考的朋友那样,视之为一种多么了不起的叛逆行为。
新是很坦然地、很自然地做着这一切,一点也不认为要掩饰自己的漂
亮或掩饰自己的喜爱和追求。她和她的一些同类型的朋友似乎可以始
终生活在一个她们自己营造的自由天地里。在那里,她们远离了在那
个时代里视之为崇高和圣洁的东西。她们中也会是什么组织里的一员,
但你听到她们在鹦鹉学舌地说着一些组织需要她们说的话时,会觉得
那是一种滑稽的角色错位,是一个人在念着另一与他不同时代的人的
台词……这个时候的新,表现出来的竟是一种可爱。那种可爱的状态
下,透出了她的真实和那个时代的不真实。
直到今天,我还常常怀着惊奇的心情回忆着当年的新,且在内心
里珍藏着新以她的生活姿态给我的那一种启示:人,毕竟是可以按照
自己的意愿去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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