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年代的漂亮女人(之四):芬      

 文/林子

    芬,在我所有的女性朋友中最有才气,而又最以之为傲。她是人
们常为之感慨的老高三。六六年时她是一间省重点中学的重点班的优
等生,已明确指名保送清华大学数学系。若不是这一年夏天的巨变,
不仅仅是芬自己,而且包括熟悉芬的一切朋友和亲人,都相信芬肯定
前程无限。这一想法,肯定也非常顽固地影响了芬的一生。在许多年
过去之后,当我在我居住的城市里,再重新见到了从国外公干回来的
芬时,看着她在人群之中谈笑风生,左右逢源,一副在宦海官场中如
鱼得水的熟练作派,仍然还能从她的眉宇眼梢之间,捕捉到我非常熟
悉的那份狷介和桀骜。心底里便认定了芬并没有摆脱当年那一情结的
羁绊,也许也正是这一点,使她在官场上并非能完全遂其所愿及尽其
所能。

  我与芬正式相识是很迟的事。但却从众人的口中很早就熟悉了她
的名字,这也正是她这个人的过人之处。虽然她也是知青的身份,不
过却是独个儿回了原籍老家。她居然能成为知青话题中的热门人物,
实在也是令人惊奇得很。只有到了我第一次见到了芬的时候,我的心
里才豁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但那已是若干年过去了。这个时候,所
有的知青就犹如被大潮送上沙滩的各式鱼虾,在大潮退落后仅仅是扑
腾了几下已变得奄奄一息了。上面突然下了指令,将所有的老知青都
安排回城。无疑就像一道大赦之令,令那一大帮早已以为心如死囚的
老知青充满了期待。非常记得在县城的那一间陈旧不堪昏暗逼仄的电
影院里,挤满了一帮帮面如菜色衣衫褴褛的知青,一个个仰着脸,用
一种洋溢着热切渴望的神情看着那一队鱼贯而入的官员--大大小小的、
一直管辖着知青命运的官员。芬,就是与这一队官员一起走进来的。
其实,在后来回想起来,芬也很可能是在一种不经意中很巧合地与这
一群官员同时地出现,而她走在他们的中间,也并没有任何的交谈,
她只是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旁若无人的姿态,走在这一群脸色肃穆举
止威严的男人们中间。然而,却难以解释地在众人眼中营造了一种众
星捧月的场面:芬就俨然一位女皇,可以任意地驱使她身边的任何一
个人。就在那一瞬间,我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四周的人的眼中那一种饿
狼般的凶光,就像要把芬吞咽下去一样。我马上想起了多年来众人口
中对芬的种种非议,无非都在说着同一个意思:芬可以迷住每一个男
人!尤其是官场上的男人!记得当时我是一种非常困惑的感觉,看着
芬在众人的逼视下,依然旁若无人地走到前排,施施然地一甩齐腰的
长辫子坐了下来。那两根松松垮垮的长辫子,在划出了一个很好看的
弧度后,又沉沉地坠落在那深深陷下去的腰际时,我顿时便获得了一
种非常明白的印象:芬果然相当迷人!而我的困惑,则在于我说不出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迷人!她绝对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美人模样,也没
有一般漂亮女人的经意修饰和打扮,她甚至穿得有点糟糕!一件褪了
色的蓝布外套明显的不合体,里面的碎花衬衣很可笑地只翻出了一边
领子。但这一切,丝毫挡不住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股子逼人的魅
力!当我在几天之后再一次见到她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和明朗化了


  几天之后,已是尘埃落定。

  所有的老知青都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愤怒和屈辱,官员们种种美丽
的承诺之下,只不过是将老知青们看成是一批不得不处理的垃圾,而
随意地塞到了那些被城里人弃之不干而通常是由临时工来干的各种苦
力或脏活的所谓单位里,如搬运工,如建筑工,又或是一些简陋古老
如千年不变的手工作坊……邻队的一位十分熟络的女知青,听起来是
分到了一个名堂甚是响亮的什么局,当时着实让她在众人面前扬眉吐
气了一番。然而等我再见到她时,她已是一脸的沮丧,咬牙切齿地告
诉我说这不过是一个美丽的陷阱,安排给他们的工作都是那些没有人
愿意去干的,木工场的下手啦,杂货店里卖酱油卖咸鱼的啦……我是
在她那间拥挤着几张架床的集体宿舍里听她发牢骚的,当屋里的其他
几位知青也符合进来一起大骂那些管知青的官员们时,一张低垂着蚊
帐的床上传出了一个甚是骄横的声音:吵什么!……你们不是幼稚得
到现在还不明白什么是政治吧……永远是翻、云、覆、雨!懂吗?翻
云覆雨!众人一下子噤了口。我心中暗暗喝采:好一句翻云覆雨!我
怀着一种莫名的兴奋望着正在掀开的帐子,而当芬的那张睡眼惺忪的
俏脸一露出来,则叫我大吃一惊。她依然一脸的慵懒,一脸的漫不经
心,好象一点也没有发现在屋内极度的寂静之中,其他的人都在用一
种格格不入的眼光盯着她。她施施然地伸着懒腰走过我的面前时,扬
起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盯住了我,幽幽而低语:果然很得家风哟!宠
辱不惊!我未及反应过来,又甩下了一句:改天一定要来找我!我们
还是亲戚,你可不能不认这门亲!语气中一种不容置疑的骄横与霸道,
令我半天透不过气来。

  后来回想起来,就在那一刹间,我即刻对众人都不甚喜欢的芬,
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强烈好感和认同,并认定我和她会成为朋友。然
而,即使我和她在后来果然成为了始终保持深交的朋友,也没有能够
很准确地说明白这种强烈的好感和认同,为何能够在那一瞬间就产生
。我是不是在那一瞬间就完全领略了芬的魅力的全部内涵?!我常对
此表示深深的怀疑。因为我在一段很长的时间内,一直以一种十分惊
奇的心情去琢磨芬的魅力何以形成。后来,芬专程到了我家一趟拜访
我奶奶。当她将我奶奶哄得心花怒放然后施施然地离去时,我奶奶很
有智慧地下了一句断语:这女子是狐精的变身!我一下子为奶奶的精
彩比喻叫绝:没错!芬确实既有狐之性,又有狐之态,就是那种集狡
黠与妩媚于一体、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魅力!这样的女人是极少的!
这样的女人在同性中又是极受排斥的。在当时,几乎所有认识她的女
知青对她都没有好感,甚至极口否认她的漂亮。其实,连芬自己也没
有意识到自己是漂亮的。她那种漂亮,那种难以言状的妩媚、性感和
风情,完全是在一种漫不经意之中流露出来的。也许这正是令她身边
的男人们为之着迷又为之困惑的地方。而芬自己,能清醒地意识到、
并经意要流露出来的,则是她的聪明,她的才气,她的智慧。

  总也记得那个逼仄的十字街口上,那间小小的杂货店里,漂亮的
芬,一副桀骜不驯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令路人频频侧目,几分怜香
惜玉,又几分幸灾乐祸。常常出现的争拗场面都是同样的:买咸鱼的
女人们与卖咸鱼的芬,为了价钱算得对不对而陷入一种唇枪舌剑水深
火热的对垒之中。在我一旁看来,对于那些在当时恨不得将一分钱扳
成两半用的主妇们来说,常是一副漫不经心傲视一切的芬,确实不能
给她们一种踏实的信任感。芬飘忽不定的眼光在秤星上的停留,绝不
超过一秒钟,即刻就报出价钱。主妇们的心往往就悬到了喉咙口,便
开始满腹狐疑地左右查看和盘问。这个时候的芬,总是非常的恼火,
先是斩钉截铁地强调绝对不会错,最后逼急了便会扬声喊道:要不要
我用高等数学给你算出小数点后面的八位数?!对手气急败坏之下也
毫不示弱地反击:懂得了什么高等什么数学你又有什么了不起?!还
不是卖臭咸鱼!!这一句往往令芬脸色惨白气结语塞,眼睁睁盯着对
手扬眉吐气地离去后,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对着我咬牙切齿
地说那一句重复不变的话:天生我才必有用!……等着瞧!我决不会
让我的家族就败在我这一辈上!

  这才是让我在很长时间内最为之惊讶不已的地方。在当时那个年
代里,芬何以还能以其家族为荣,何以还能自觉地担当着一种家族的
责任感。一直到了我开始站在大学讲台上,向学生洋洋洒洒地追述起
一千多年前那些六朝的世家大族时,幡然发现我已对他们非常的熟悉,
熟悉他们那一份永远居高不下的清高与傲骨,熟悉他们那一份永远不
甘平庸不甘寂寞的骄狂与自信,熟悉他们那一份对家族传统家族精神
的永远坚守和维护……纵然他们如何从辉煌走向颓落,又如何从颓落
走向辉煌;再纵然他们如何从中原的繁华之地,逼走到南方的蛮荒僻
壤,又如何从僻壤边城,再转回繁华京都,永远都不会丢弃的清高与
傲骨、骄狂与自信!永远都不会丢弃的家族传统和家族精神!一个个
王朝灰飞烟灭,一个个帝王纷纷跌落,他们却屹立不倒!他们是不同
的时代不同的统治者都需要的栋梁之才社会精英!这个时候,我终于
明白了,我对他们的熟悉,早在多年前就由芬启蒙了我。我和她原就
属于这种家族的后裔,纵然一千多年过去了,但我们的骨子里,却始
终保留着那些岁月磨砺不去的东西。所不同的是芬比我更早和更深刻
地感悟到这一点。在今天,我可以很坦然地在心里默认了朋友和学生
对自己的评价:一种非常强烈的精英意识!然而在当年,我却迟迟不
能理解,芬何以能在那个已将这种家族打入十八层地狱,已将这种观
念弃之如履的年代里,坚守住那一份自信与狂傲。也许是在于芬的上
两辈人中,还出了几位从执政党打天下开始就名震一方的精英人物。
果然,在那个年代刚结束,其家族的一员,便已以中央要员的身份驾
临地方。而芬当时尚未出道,就已能过五关斩六将地闯过壁垒森严的
警卫,去见到她那位亲叔公。便已知这个家族原是很有根基的!

  没错,芬一直就有这样的一份自信!所以,她从不放弃对家族传
统家族精神的坚守:无论是文化根基,还是政治抱负。同时,也从不
放弃对机会的等待。我的心目中,芬的生活目标是非常明确的。因而,
当她宣布要结婚的时候,令我大大吃了一惊。芬将她要结婚的原因告
诉了我,却是极之简单:这位营级军官求婚的仪式,是连续五天带着
通信员开着吉普车到小店接她,这在小城的人的眼中看来,已是何等
气派何等张扬!就是那种气派那种张扬,征服了芬。我是到后来才明
白:也是这种家族的人,最逃不脱的一种遗风,就是对那种气派那种
张扬极之渴求的一种虚荣心!

  机会就在不经意之中到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是芬第一个告诉我
的。那些日子她正犯着怀孕反应的毛病,吐得个昏天暗地,看到她苍
白着一张脸,没日没夜地读她的高等数学,令我几次想打退堂鼓都没
有勇气说出来了。我知道她肯定会以她惯有的蛮横口气训斥我:我们
不是一直就在等这个机会吗?!就只能义无反顾!!……芬果然考上
了,但出乎意料的是芬绝对没有考虑到的地区师专。芬一时气懵了:
怎么会考砸了呢?当她愤愤不平而又满腹狐疑地到学校报到后,才发
现她的分数足以进第一流的大学,只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而致
使一大批如芬这般年纪又如芬这般有着复杂出身的男女才子们,滞留
在如地区师专这样的学校里。等我第二年考进了一间甚有名气的大学
之后,更深深地感到芬的无辜。芬大概就是在一种气急败坏之下,干
脆躲回家里养起小孩来。她课也不上,就已能将考试和作业应付得绰
绰有余,甚至她解的题连老师都不会改。我在暑假里专程去看她时,
她却反过来安慰我:塞翁失马……我必还有机会!依然一脸的桀骜不
顺。果然,她毕业后还当不上三个月的中学数学老师,就进了政府的
财政部门,自此便开始了她在官场的生涯。但一直令我纳闷不解的是,
以芬的才干又何不能令她位居高职?即使她在那里还是一样的最抢风
头和最占名气。有时我想,会不会还是那份居高不下的清高和傲骨,
而令芬的官运不甚如意呢?

  许多年过去之后,我在我居住的城市里重新见到了从国外公干返
来的芬。当我们面对面坐在富丽堂皇的宾馆餐厅里时,我第一次看到
她脸上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神情。与刚才在机场上众人面前的那一种
狷介和桀骜已完全不同。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也可能是她已将身边
的那位高大魁伟眉宇轩昂的男士身份很清楚地向我介绍了。他原就是
芬还在读高中时就暗恋的男友,他比芬高两届,六六年时他已在一名
牌大学就读,若不是那一年夏天的巨变,我想芬的婚姻就不是今天的
这种模样了。没有想到,这许多年之后,命运还让芬和他重新走到了
一起。我也说不清,是应该为芬高兴还是应该为芬难过。只记得芬幽
幽地对我说:也许,我应该为自己好好地活几年了……这句话又令我
半天透不过气来。我分明看得见芬的身后,屹立着她的家族那巨大的
身影--那一个交织着多少辉煌又多少耻辱的古老而沉重的身影呀……

  那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些漂亮女人,也是我一直挚爱着的朋
友,她们不知能否看到我今天为她们写下的这些文字。我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要写。也许,我只是想通过这些文字来告诉她们,我是多么的
爱她们!无论她们在哪里,无论她们做了些什么,我一样的挚爱她们!
在那一个年代里,她们身上让我感悟到的东西,已溶进了我的血液之
中,而成为了我生命的重要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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