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年代的漂亮女人(之三):枚      

 文/林子

    枚,既不是梅花的梅,也不是玫瑰的玫,一个起着如此特别名
字的漂亮女人,也是在一个特别的代和特别的地方所结识的。我们
从相识到分手,是一段很短暂的日子。有时回想起来,枚就犹如一
颗天上的流星,倏尔而至,倏尔而逝。令我常常怀疑,她是否真实
地存在过,就如同怀疑那一个特别的年代和特别的地方是否真实地
存在过。

  我与枚相识在一个叫做"据点"的地方。我一直不知如何向我的学
生--当今的年轻人去解释这个概念的确切含义。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
代末,在中国大陆大大小小的城市里出现过的一种东西。当两派从政
治观点的对立演进到两军的激战对垒时,便各自形成防守重重的据点--
是那种具有真正战争色彩的据点,高墙、电网、地道、战壕……一一
具备。鏖战之中,一些据点被消灭,而尚存的据点更是壁垒森严、负
隅顽抗。我和弟妹及年迈的奶奶,便是在一个没有星光的深夜里,由
父母几位学生的护送,潜入了一个这样的据点。当时的父母是其中一
派很有名气的宣传主笔,在两派那种势不两立、兵刃相争之时,如我
父母这样人物的子女亲属,也只有躲进据点里,才是安全的。

  非常记得进入据点的第一个清晨里,响了一夜的枪炮声刚刚停了
下来,就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个很好听的女子的声音在地道上方说话
。当我和弟妹们惊魂未定地爬到地道口的时候,一个娇小的身影挡在
了眼前,未及细看,我们就被一一拉了上来。当眼睛慢慢适地面的光
线后,才发现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非常年轻、而且美得令人目眩
的女子。最记得她的肤色是一种非常柔和的浅橄榄色,深深陷进去的
眼睛里,一双也是透着一种非常柔和的浅褐色的眸子,熠熠发亮,闪
烁着一种如阳光一般灿烂的热情。她笑咪咪地看着我们,伸手抱起我
那未满三岁的小弟,一边轻盈地旋转着一边欢快地嚷着,快叫我枚姐
姐呀……是枚呀!一枚螺丝钉的枚!

  枚的声音,欢快地流动在那一个早晨的充满着浓浓硝烟的空气之
中,给我一种非常奇妙而又非常好听的深刻感觉。当时尚为年少的我,
还说不出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好听。多年之后,当我第一次听到美国著
名黑人女歌星惠特尼.休斯顿的歌声时,心底突然掠过一种不可名状
的悸动,即刻便想起了枚的声音,没错,是像极了枚的声音!就是这
样的一种圆润、温暖、感性,而且带着一点点嘶哑的低沉……

  很快我们便知道了枚是据点里的广播员,不但话说得好听,而且
歌唱得更好。她走到那里,那里就有笑声和歌声,看得出人人都喜欢
她。不过,她似乎更喜欢的是和我们这些小孩在一起玩耍、嬉闹、甚
至学跳舞。她在我们中间,活脱脱的一个单纯、快乐的大女孩。后来
的日子里,一旦回忆起枚,总觉得在那一个充满着斗争激情和充满着
死亡威胁的地方里,有这样一个单纯而快乐的枚,实在是令人惊奇不
已!就如同在这个原是一间中学的据点里,到处看得见的一种形态娇
小纤弱的乔木,在那深冬的日子里,竟然会繁繁密密地开满了一树很
令人惊讶的花。那花极其细小而娇弱,密密集集地聚成一团一团的坠
在枝头上。花的颜色是非常纯的鹅黄,是那一种给人很柔和、很单纯、
很清新感觉的颜色,与背后一片总是灰蒙蒙沉甸甸的天空、与四周满
目的硝烟和断瓦颓垣,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其实,枚在据点里的身份就很有点奇特,她不像在这个据点里的
各式各样的成人和学生,都属于这一个派别组织的一员,她什么都不
是,她只是跟随着她的母亲进入了这个据点。因了她美妙绝伦的嗓音,
便自然而然地成了广播员。然而,即便在广播里听到枚用她那动人的
声音,念出了多少或高昂激越或悲怆愤怒的文字,但在我的印象中,
始终都不能将枚与那些文字中的激情和斗志融会在一起。每当我站在
走廊的这一头,翘首仰望着枚从走廊的另一头向我们走过来时,在那
一群群一身戎装、一脸肃穆的人们当中,明显感觉到枚是那样的不同
。在那个连空气都显得特别凝重、光线也显得特别灰暗的环境中,枚
就犹如一道绚丽的阳光,一道清澈的小溪,给我们极为惊惶不安的心
灵,带来了一种多么难得的温暖和宁静!

  后来回想起来,总以为枚特殊气质的形成,完全是因为了她的家
庭。枚也如我们一样,是一家子进了据点。不过,枚的一家子也很有
点特殊:她、她的母亲、还有她的男友。从枚的口中,我知道了只因
了枚的母亲是这一派别组织的成员,所以枚便跟了进来,而因为了枚,
所以枚的男友又跟了进来。在我的眼中,他们三人是相依为命、密不
可分的一体。枚的母亲,是离县城很远的一个华侨农场医院里的资深
护士长。看上去端庄沉静,极之谨严,令人不敢随意亲近。但在据点
的医务室里,却是人人敬重,极有权威。枚的男友,也是同一个华侨
农场里的技术员。看上去也是清秀文雅,不苟言笑,偶而说起话来,
便令人听出了一种温温软软的外省口音。枚叫他"萧哥哥",他叫枚"
枚妹妹",听起来极之亲呢又极之自然。到了我开始读得懂《红楼梦》
时,便想起了枚和她的男友之间的爱情感觉,就像极了宝玉和黛玉之
间的爱情感觉,是那样一种不必明说的亲近和默契。在和枚相处的日
子里,我始终明明白白地感觉到,枚对她的家人的那种深深的依恋。
同时也明明白白地感觉到,枚的家人对枚的那种浓浓的温情和宠爱。
我看见过枚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往往只是枚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
快快乐乐地说着、笑着或唱着,而枚的母亲和枚的男友从来是默默无
言地陪伴在一旁。这种时候,枚的母亲通常会散开枚的发辫,细细地
梳理后又重新细细地编织起来,白皙修长的手指上下翻动着,灵巧、
柔软而又严谨有致,就像她在医务室的手术台旁边一样的专注,不同
的是脸上有了一种与往常很不一样的、特别柔和的光芒,使她看上去
明显有了与枚的美貌很相似的地方。

  一直到了今天我还这样认为,假如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一场令人非
常震惊的灾难,枚肯定会始终以这样一种单纯而快乐的生活状态,去
度过她幸福美满的一生。每当我回想起那一场突兀而至的灾难,都无
法清醒地判断那是一种真实还是一种幻觉。依稀记得那一个白天,显
得比往常平静得多,铅灰色的云层,还漏下了几缕难以见到的阳光,
周围人们的脸上,也透出了少有的微笑。几天前的一场激战,虽然使
医务室的里里外外摆满了伤员,但同时也令对方受了重创,所以赢得
了双方签订了停战协议。而最令人振奋的,是协议中允许了这一方的
重伤员可以送往地区医院去抢救。所以那一天,枚几乎是整天和我们
在一起,说是她的母亲正在忙着为护送伤员的事做准备。那一天我们
似乎还玩得挺开心,甚至偷偷地跑到操场上,拾了一大把被炮火击落
下来的花枝,想用它们来编成跳舞用的花环。临睡前,枚还很高兴地
跑来告诉我,她母亲说趁护送伤员出去的机会,一定想办法弄些好吃
的东西回来给我们。也许正是枚给了我这一份高兴,让我那一个晚上
睡得少有的踏实。待我在梦中被惊醒过来时,整个据点已经是一片震
天动地的骚动。走廊外,空地上,一群群持着枪的成人,在疯狂般地
跑动着、嚎叫着,甚至是在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时不时就是一连发
骇人的枪声射向黑森森的天空……我终于断断续续地听清了一些话,
杀光了!杀光了!……在半路的八里铺伏击……杀光了!……全部的
伤员!还有……还有?还有谁?……枚的母亲?!我的脑子轰的一声,
接下来便是一片空白……

  等我再见到枚时,已是三天之后了。远远看去,枚似乎如往常一
样的平静,衣着仍然整洁,发辫仍然精致。走近眼前,才被枚那更明
显地深深陷进去的眼睛震撼了:那里面,并没有人们意料中的泪水。
没有,没有一星一点的泪水!只是一片干涸!那是怎样的一片干涸呀--
空洞洞的干涸!那一片空洞洞的干涸之中,再也找不到那曾经多么温
柔、多么热情、多么迷人的光芒……枚一开口,众人即刻大骇:失音
了!那个拥有美妙绝伦的嗓音的枚,失音了!

  那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知是如何挨过来的了。只记得到终于能走
出据点的那一天,头顶已是一片春日融融、紫燕轻飞,但身边每一个
人的脸上,仍然是那一种化不开的冰冷和凝重。我拉着弟妹,站在那
条几乎都被削去了树冠的林荫道上,远远目送着枚的离去。枚,是由
她的"萧哥哥"牵着她的手离去的,身后一路的断枝败叶、落英泥泞,
满目凄凉不堪。枚,始终都没有回头……

  好些年过去了,我还在知青点的时候,一位当年在据点里认识的
熟人告诉我,有人在邻近公社的墟市上看见过枚。听说她仍是失音,
已结了婚。不过,并不是和她的"萧哥哥",而是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农
民。所以,见到她的人说她已与当地的农妇并无二样,黧黑、粗糙而
邋遢,背上驮着一个在吃奶的,手上牵着一个未满三岁的……当即我
听了,脑子是一片混乱,心底又是一片慌乱,接下来的冲动便是要去
寻找枚,去见见她,去证实这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最终,我哪也
没有去,也没有,去试图打听枚的任何消息……

  此后,也再没有人向我说起过枚,我也再没有向任何的人提起过
枚。一直到今天,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每当我听到惠特尼.休斯顿的
歌声--那圆润、温暖、感性、略带着嘶哑的低沉的歌声,在内心深处,
依然会引起那一种难以言状的悸动、那一种锥心透骨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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