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快要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堂哥专程从很边远的小城赶来,
就为了和我见上一面。
堂哥与我们姐妹兄弟几个的感情非同一般。他是我们大伯父的大
儿子,但自少时起就有很长的时间一直是住在我们家。在我们小时候
的印象中,堂哥俨然是我们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过又是很有点特
殊意味的部分。就好象当我们一家人走在一块的时候,他所居的那个
位置:总是在我们姐妹兄弟几个的后面,而且是在边上。当我们要和
他说话时,他急急靠近来,与我们便成了融洽无间的一体,而当我们
自顾说话无暇理他时,他则是闷声不响地跟随着,有意无意的便与我
们拉开了一点点的距离。这又是他和我们不同的地方,从不像我们一
个个争着抢着的说个不停,一般不会主动扯起话题,而一开了口也是
慢条斯理斟字酌词惜言如金。这种做派,使堂哥从少年起就有了一种
成人般的稳重、成熟和冷静,而且还开始隐隐显示出我们这个家族的
男性最普遍具备的一种儒雅风度。这是一种很迷人的风度,堂哥的父
亲,也就是我们的大伯父,最能将这种迷人的风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常在有意无意之中便赢得身边不少红颜知己。不过,即便少年的堂哥
穿着长衫执着折扇在学校舞台上出演相声捧角时,已见相貌堂堂,风
度儒雅,但在生活中长大起来的他,始终在这一点上远远不及其父。
尤其当他久久闷头噤口不声不响之时,便明显比其父多了一些卑怯和
不自信;还有当他在紧要关头欲言又止欲进又退之时,也令人看出了
他性情中的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而决然不象他的父亲那样的硬朗果断
义无反顾。其父在六十年代初毅然出国不返,弃国弃家,由此背负了
不忠不义不孝不亲的罪名,便可见其性情之硬气远不是堂哥可比及的
。七七年大学恢复招生之际,堂哥的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使他与大学失
之交臂,成了我们姐妹兄弟几个最为遗憾最为之不平不忿的事情。同
是父子,又怎么会在性情上有如此巨大的差别?多年后,当我和堂哥
一起,在另一个很繁华很喧闹的城市里,重新见到了他的父亲我的大
伯父。看着依然相貌堂堂风度儒雅的大伯父和依然木纳寡言低眉垂眼
的堂哥,我突然很想开口问一问这个憋在心中多年的疑问,虽然我知
道这样做会很残酷。
一直到今天,我们始终认为堂哥是家里晚辈中最聪明最有内秀的
一个。用我一位女性朋友的话说,是一种大智若愚。表面看起来木纳
寡言的堂哥,心底却透亮得很,常常有一些超乎一般人的出色之举。
记得他刚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个被称之为米丘林的邻国老头还是风头
很劲的宣传人物,其的一些试验在被很多的人仿效,学校里的学生们
尤为狂热。堂哥所在的中学,为将一种马铃薯和番茄的嫁接试验做成
功,几乎把学校里所有的空余之地翻起来折腾进去。而最后仅有的成
功示范是在我们家屋后的一小块三角地进行的,堂哥就是这次成功示
范的主角。虽然那一棵非马铃薯非番茄的植物结出的果实非常的小,
其模样似乎还有点怪怪的,奶奶最终也没敢将它们制造成我们的盘中
餐。但在我们姐妹兄弟几个看来,这种成功已足以令堂哥列入如米丘
林一样的伟大人物之行。自此将堂哥奉为神明,出入紧跟前呼后拥。
年少的堂哥也经不起这般捧哄,虽还是一副沉稳缄默波澜不惊的神态,
但手中那把不离手的纸折扇,在那一甩一展之中便露出了内心掩藏不
住的得意。好象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允许我们跟随他出入那些我们
一直渴望去的地方,尤其是节日里的游乐场所。最记得游乐场所里往
往都会有猜谜活动,堂哥在这种场合总能所向无敌,令尾随在他后面
的我们为拿奖品雀跃不已。其实在我们看来,堂哥完全可以将所有的
奖品囊括下来。但堂哥会以一种犹疑之态将不少的机会让给别人。
后来的日子想起来,堂哥的性情在那个时候开始,就表现出一种
与我们不同的克己谦让不张狂不争强的特点。我始终认为在性格上的
这一特点,是造成了堂哥在人生中失去了不少的大好机会的重要原因,
不仅仅是上大学,而且在爱情上也应是留下许多的遗憾。我不知在这
一点上堂哥和我是否有同样的感受,或者只是我旁观者更清的立场。
总之据我所知,有那么几位甚出色的女子对堂哥一直很有倾慕之意,
但最终都没有任何结果,而且似乎连过程也没有开始过。堂哥在这方
面的怯懦,是不是还与他人生道路上的坎坷不幸有关呢?六四年时,
堂哥作为优秀生却无法升高中,而是去了农村插队。不料这一去便是
十年有余。虽然几年后我和弟弟也下了乡,也饱受各种辛酸,但终归
是体会到还不会像六四年的那一批老知青,明显给人那样一种被沉埋
苦井多年的强烈感觉。就在那些长长的日子里,我们看着堂哥愈发的
沉默寡言,头埋得更低,腰也慢慢地弯垂下去。奶奶和父母肯定也非
常心疼他,很记得在那些日子过得极其艰难,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板为
两半用的时候,家里每月有一笔开支是铁打不动的,那就是给堂哥的
生活补贴。即使后来我和弟弟也可以与堂哥享受同等的待遇时,奶奶
和父母也会厚此薄彼,强调要优先保证堂哥的那一份。
到了今天,我们是多么的感激我们的奶奶和父母,他们以一种宽
厚无私的爱,培植了我们和堂哥之间那一种亲密融洽的感情。后来,
我们姐妹兄弟几个虽然都出外读书并留在了外面的城市,父母也调到
了省城,但我们与远在边远小城的堂哥仍有一种很深的联系和信赖。
我们在他的面前,仍然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甚至是需要救急的事也
直接找他。这个时候,他的日子已过得不错,自己盖起了一栋小楼,
并认认真真地叮嘱说那上面有一层是留给我们的。此时大伯父也已经
回了好几趟了,而且是衣锦还乡的派头,重新赢得了诸多的头衔和荣
耀。不过,他是否还能意识到,堂哥的一生中,已经失去了很多很多
的东西,而且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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