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阻挡春天
作者: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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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阻挡春天 你可以摧毁花朵,你不能阻挡春天。 ——我的思维没有预定的方向,容易跳出联想的范围。比如,想起这句话时,我正在华北平原上,跨越一条普通的河流。太阳升起好久了,地面上的露水已经消失,突然,强烈的逆光里,一大片纯白色的芦花,照亮了我的眼睛。这是典型的秋日景色,我的思维却跳到了与它没有关联的春季:你可以摧毁花朵,你不能阻挡春天。 说这句话的人,早已经去世了。他叫杜布切克,在1968年的春天,担任过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的第一书记。在他之前,国家不肯在政治体制上改变,经济上的改革就越来越糟,陷入绝境。民众需要在共产党内出现一位杰出的领袖,把国家带出斯大林专制主义的沼泽,这样一来,杜布切克就被推到了这个位置。他顺应民众的意愿,开始建设高度民主的、尊重民众权利的国家,目标是具有现代文明、具有人道面貌、具有发达文化的社会主义。这样一来,限制了很多年的新闻报道和言论出版的自由、公民讨论和影响国家决策的自由,全都解禁了。我看到那篇文章,心里觉得高兴,如果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都这样改革,就与人类文明的发展,有了共同的方向。 杜布切克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呢?那场温和、冷静、有秩序的改革,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野蛮镇压。这镇压来自苏联的几十万大军,来自苏联的飞机和坦克,来自臭名昭著的勃列日涅夫主义的“党权大于主权(这几个字是我归纳的,不十分准确)”——你既然是社会主义阵营的一员,就没有独立的主权。杜布切克被外国武力赶下台去,说出了这句话:你可以摧毁花朵,你不能阻挡春天。实际上,春天也可以被阻挡,苏联人的军事侵略,阻挡了捷克斯洛伐克的春天,二十年之久,直到下一次变革——天鹅绒革命的到来。 我是个作家,并不过分关心政治上的事情,除非是关系到很多人心理承受与生命质量的政治变革。即使这样,以我微弱的力量,也只是很有限度的关心,比如,有良知的作家和知识分子,该怎样关心在政治灾难中生活的不幸同胞。——很多年里,我自己就在这样的灾难中生活,无法逃离,好像没有人关心过我。这就给我一个反方向的推力,要我去关心别人的福祉,别人的命运。 在跨越了一条秋日的河流之后,我所在的列车驶向开阔的平原,我的思绪就离开杜布切克,转到了捷克斯洛伐克的一些作家那里。 想起来了,我第一次读到捷克斯洛伐克文学作品,是在1968年的春天,是一本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那个年月,绝大部分的外国文学作品,在中国都被禁读,只有歌颂革命的书籍例外。他是作家,也是捷共的中央委员,被关进盖世太保的监狱,这本传记就是在监狱里写的,被绞死以后出版。据说,出版时删除和修改了很多处,比如他招供的那部分,以及一些敏感的章节,这样才能树立他巍峨矗立、完美无缺的英雄形象,同时也是真假参半的形象。但在那时,凭着我十三岁的年纪,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虚假之处,只能被他深深地感动,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书中的个别字句,像是“从窗子到门口是七步,从门口到窗子也是七步”、“生活是没有观众的”、“永远不要让我的名字同悲伤连在一起”、“人们,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等等,确实比中国革命者写的东西细致和开阔。我更喜欢的,是他那幅侧脸的素描画像,特别地英俊,确实比中国的革命者更有神采。那幅画像,甚至让我有了学习素描的冲动。 这大概就是那个遥远的国度,知识分子具有的社会责任感吧。一个人在绞死之前,还想着用自己的声音来影响大众。 1968年,苏联的坦克碾碎了布拉格的春天之后,斯大林的暴力社会主义带来了寒冷的冬季,慌乱恐怖,无法生存,很多作家不得不流亡国外。小说家克里玛反对极权专制,被开除了捷共的党籍,碰巧的是,他有一次学术交流的机会,家人也随同他去了美国,可以留下来安心写作了。 克里玛却不这样想,他觉得,自己国家的民众陷入黑暗、不幸、屈辱的生活中,一个有社会良知的作家,应该与民众在一起,共同承受巨大的灾难。他急忙赶回自己的国家,他经历了生活的苦难和艰辛,只想为自己多灾多难的民族,做一个在场的见证。他没有放下写作的笔,尽管作品不能公开出版,只能以地下文学形式悄悄流传。他一直守望在民众的身边。他受到了民众的爱戴。 中国读者不熟悉克里玛,熟悉的是昆德拉。 昆德拉出生于1929年,只比克里玛大两岁,但两人的境遇差别太大。比如两人都是十几岁的时候:昆德拉因为有个在音乐学院当教授的父亲,可以学习作曲,接受艺术的完美熏陶;克里玛因为父亲是犹太人,只能与家人关在纳粹集中营里,一直到战争结束被解救出来。你会说克里玛的例子太特殊了,但即使与其他的作家相比,昆德拉的境遇也好得多,因为写过一些赞美专制社会的作品,他在1968年之前,曾是捷共政权下被宠爱的、受奖赏的作家。 重要的是,他后来改变了自己,写出了一部讽刺斯大林主义的长篇小说《玩笑》,在短暂的布拉格之春时期,很受民众的欢迎。昆德拉的另外一种幸运,出现在苏联入侵之后,他受到当局控制,很难发表作品,于是去了法国,这使他得到了外面世界的赞誉,进入了大作家的行列。 唯一不幸的,是他在同胞中的威望并不太高。他们会说,昆德拉不是为我们写小说的作家。这原因,我们仅仅能猜出来一部分,由于受欧洲文明传统的影响,捷克民众有权利对作家提出严格的道德要求,而饱受苦难岁月煎熬的民众,当然会对离开他们而去的作家们,表示轻视、憎恶和唾弃。他们会问两个让人脸红的问题:我们受难的时候,你藏在哪里?我们受难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说起来,他在离国之前,也曾有一种英勇状态,投入到布拉格的变革之中。在全国作家代表大会上,他首先说出了民众争取自由的强烈愿望,还对斯大林主义的虚伪性和反人道实质作了深刻的思考。他说,他不把法西斯主义与斯大林主义相提并论,前者并不存在道德问题,它没有人道主义的面具,我们很容易加以识别。但斯大林主义保留了人道主义运动的许多理论、观点和口号,而实际上走向相反的歧途,正在摈弃人类的种种美德,正在把爱护人类改变成残害民众,把爱好真理改变为指责真理。在那次具有重大意义的作家会议上,昆德拉和很多作家对人道主义的阐述,启发了政治家的思维,于是把人道主义写上自己的旗帜,把实现“具有人道面貌的社会主义”当成了改革方向。 在这里,我只说到克里玛和昆德拉,没有说到别的作家,是因为我只读过他们两人的作品。至于作家哈维尔,在二十年后领导天鹅绒革命,还担任了捷克总统的哈维尔,也是相当重要的一位。如果我的《自传与公传》会持续下去,写到我不愿回忆的1989年,再说一说他的事情。 从1967年到1968年,以及此后的一些年里,这些作家勇敢的表现,让我看到了人类文化的力量。在需要纠正人类错误的时候,在需要建设人类未来的时候,这种力量不会缺席,不会退缩,不会令人失望,有一种明亮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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