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靳正宇老师之死的调查 作者:季烨


 

对靳正宇老师之死的调查

作者:季烨 【授权田小野微信公众号“熊窝”发表】

一、他被红卫兵残忍虐杀

靳正宇是年轻的复员转业残废军人,北京师大二附中语文老师,文革”八二五“惨案中被本校红卫兵打死。1966年大约7月左右,二附中红卫兵把学校所谓“牛鬼蛇神”(校领导和有“问题”的老师)拘禁起来,关进了“牛棚”,靳正宇身陷其中。在8月25日之前,因不堪折磨,靳正宇逃出了劳改队。

厉益森老师(教导主任,文革后担任书记十余年):在劳改队里,我和靳正宇被打得最厉害,都走不了路了,每次吃饭,就由劳改队长周××给我们俩带回点儿来。只许带一个窝头,切两半,分给我们俩吃。周也是关在劳改队里的,外语老师,他连右派都不是,就是反右时候有点所谓“言论”,红卫兵认为他问题轻,就让他当队长。

胡启新同学(六六届初一学生):听老兵(指文革中第一批红卫兵)里的同学说,靳正宇乘一个雨夜,穿雨衣逃出了校门。老兵那时自顾躲雨。

厉益森老师:靳正宇被打得受不了了,就逃跑了。

ZHXX同学(老红卫兵外联组成员):我在红卫兵外联组,我们负责外联工作,还管着红卫兵公章,开介绍信等。有一天,学校接到天津市公安局电话,说靳正宇在他们那里,让接回学校。

季烨(调查者):他是被公安局抓还是自己到公安局的?

ZHXX同学:那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是被抓还是自己去到天津市公安局的。只知道天津公安局打电话给学校,让接回学校金天相老师:他在劳改队逃跑,……跑就跑了嘛,到了天津,还跑到公安局自首!结果叫公安局给送回来了,那能有好?!

白胜喜老师:他怕被打死从劳改队跑了,过半个月(?),他突然回来自首,红卫兵就把他打死了厉益森老师:他去派出所不是自首,是去寻求保护。派出所又把他送回学校。被送回后就被红卫兵毒打致死。把他送回来前,据说他担心回学校挨打,警察说:我们跟他们(红卫兵)说,让他们别打。

崔胤魁老师:他逃跑后,到天津公安局是寻求保护,结果又让公安局给送回来了。

杜平老师:他逃出劳改队,跑到天津他姨妈那,他姨妈害怕没收留他,结果到派出所寻求保护叫红卫兵打死了。咱们学校总务主任王杰也逃跑了,他农村出来的,跑出去钻玉米地庄稼地什么的,逃过一劫。靳正宇不行啊,他是城市的,他哪知道呀。

ZHXX同学:那时候学校就是红卫兵管嘛。红卫兵派管保卫的×××和我,我是红卫兵外联组的,去天津接他。在公安局他说:“我不敢回去,怕挨打。”

季烨:有人说×××打人很厉害,靳正宇是不是怕×××打他?

ZHXX同学:那我不知道,也可能他是怕×××打他,所以当着警察说怕红卫兵打他。我们俩都向他保证不会打他,就把他带回来了。就是“八二五”那天。结果我们仨下了火车,坐汽车到学校。我们仨并排,他走在我们俩中间,也没有绑什么的。刚到校门口,就听那边喊:“杀红卫兵啦!”一群人边跑边喊,非常可怕。

季烨:边跑边喊?从哪儿跑来?

ZHXX同学:从校外往学校跑。(注:当天中午,以高二1为主的红卫兵带人到同班曹滨海家造反,曹滨海激怒中挥刀砍伤红卫兵陈涵实,由此引起红卫兵疯狂报复,引发北师大二附中八二五惨案。此为在场红卫兵等回校报信。)

金天相老师:他在劳改队逃跑,找死啊!这一跑,红卫兵肯定不会放过他。

胡启新同学:靳正宇逃跑后,老兵同学恨得牙痒痒的,说要抓到他,非打死他不可。果然不久有一天,我在学校里听到有人喊,靳正宇抓回来了!

ZHXX同学:混乱中,我突然看见靳正宇拼命往学校里面跑,我们俩当时都惊呆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叫住靳正宇可是叫不住,如果叫住我还可以挡一档。然后就看见红卫兵追着打他。

郭玉同学(六六届高二1学生):我看见靳正宇抱着头往学校里面跑,顺着校门口那条路,笔直的路。红卫兵拿着棍子在后面追。

胡启新同学:(听到有人喊“靳正宇抓回来了”)我就赶紧往校门口跑,看到靳正宇拼命从校门口往操场跑,两三个身手矫健的老兵手持垒球棒在后面追。跑了有30米,靳就被追上,被追上的老兵两棒子打到后脑,栽倒了。后面又涌上来一伙人,手里都有棒子。我一看这架势,多半出人命,看不下去,就走了。后来听说,一个小时内就被打死了。

刘贺先同学(六四级文科班学生):我看见靳正宇被打得在操场上滚来滚去,叫“红卫兵爷爷”。

赵文滔(二附中田滨老师的丈夫):语文教师靳正宇被打了个半死,自料逃不过一死,回到家,用一条带子,把脖颈挂在门把手上,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回忆录《伤害》)

白胜喜老师:不可能是上吊,因为不会放他回宿舍。靳正宇死不是自杀。。

杜平老师:高云(二附中副校长)说:“八二五”那天晚上,在劳改队里,靳正宇和他一起躺着(给打得动不了)。靳正宇叫高云,高云给打昏了,没气儿了,没答应,靳正宇推他他没回声,靳正宇以为他死了,就哭;后来靳正宇用腰带勒住自己的脖子,高云醒了,说: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把自己勒死。

季烨:他要自杀是“八二五”那天吗?

杜平老师:对,是“八二五”那天。

崔胤魁老师:在劳改队里,靳正宇要自杀,拿根绳子,我拼命拉住他,说:“你不能死!你死了就更说不清楚了!”他说:“我活着实在没意思了!我活不成了,内脏都打烂了!”崔胤魁老师:“八二五”他被拉走就再也没回来,后来听说他死在医院了厉益森老师:他被打得内伤,送到积水潭医院,不到一周去世杨 涵老师:说是他内脏全打烂了,送医院没几天就死了。

×老师:说他内脏全打烂了,肺,胃什么的,吐血……

一位当年的护校队员:“八二五”事件当天也没太注意他的情况,……记不清当天夜里还是过了一两天的夜里12点左右,负责看守小食堂(劳改队)的初中小同学跑来找我,告诉说靳正宇快不行了,然后赶(紧)找了当时红卫兵在校的负责人告之,并马上找了辆平板三轮,把靳抬上三轮,教(叫)刘老师(当时也被关在劳改队)车守护,由ZHYH(初二三班的红卫兵)和我一起登车赶往积水潭急诊室抢救。当时靳老师处于昏迷状态,眼卷(圈)发黑,至今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急诊室是在地下室,安排在观察室,向(问)大夫病情,大夫简单查看了一下给输上液,告之要观察一段,让我们先回去。我和张商量了一下留下刘老师守护。回到学校已深夜,第二天一早赶快向领导汇报,然后又拽了个老师,蹬着平板车赶往医院,到急诊室门口就见刘老师在门外呆呆地站着,一问说靳清晨就逝去已送太平间,再找大夫已下班回家。我俩只好拉着刘老师回(学校)汇报。后事怎么处理的我就没再参与。……时间约在8月26至28日的五六点左右。

杨大同同学(六八届高一1班同学):他死后,有人在校园的杂草垃圾堆中看见过那只被丢弃的白色假手。(《文革纪事——师大二附中八·二五事件》)

赵东辉同学(六六届初三4班同学):“八二五”之后,我看见小孩在操场上踢靳正宇的假手玩儿,踢来踢去的。

ZHXX 同学:靳正宇被打死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保证不打他的时候是很真诚的。

B老师:听说文革后学校派人去上海他家慰问,还有老父母在。哎,也就是去那么一下吧,人都没了……

厉益森老师:后来他家人到北京来了,他父亲,好像还有表兄弟什么的,非常通情达理。

杜 平老师:靳正宇死,他妈妈不知道……


二、他曾是深受学生欢迎的青年才俊

在我的调查过程中,师生们众口一词,都说靳正宇老师十分受学生欢迎。富于才华,对学生热忱,应该是他受学生欢迎的原因。

厉益森老师:靳正宇当过海军,转业后上的北师大。右臂断了,是木头的假肢。在部队军事训练时出的意外。他板书都是用左手。教语文,当班主任。

张爱囻家同学(六七届高二1学生):靳老师戴付眼镜,样子很斯文。他只有一只胳膊,另一只是假肢,包括手。双手戴着白手套,也许是为掩饰他真假手肤色的差异吧。(博文《我高中时的老师——靳正宇》,下同)

厉益森老师:靳正宇工作非常负责任,非常认真。

林老师等:他和学生关系很好崔胤魁老师:他和学生关系太好了!

朱元同学(六六届高三2班团支部书记):靳老师高一教我们语文,同学总的评价教得不错,人也不错。文革初批判老师,批靳,我们班几乎没人写大字报(这是我凭记忆的结论)。

叶洪海同学(六六届高三2班学生):靳正宇老师曾教过我们语文。同学们都喜欢听他的课,讲的有深度,有内涵。是一位有才华的老师!

朱 元同学:靳老师向我们推荐过多篇鲁迅的杂文,大家学习兴趣很高,学了就用----在班上形成一种尖刻的文风。

陈天感同学(同上):他左手写字,写得特好;教课教得特别好,教学方法也特殊,和别的老师不太一样,比如他带男生去春游,骑车去八达岭,回来出壁报,写作文。我们班同学都喜欢他。

曹新书同学(同上):我还记得靳老师写的打油诗,其中一句:鞋垫出来了……靳老师挺幽默的,和同学们的关系融洽,左手写的板书很漂亮,还帮助我们小组出过墙报“萤火虫”。……我永远不会忘记靳老师在寒山寺拍的照片。唉!唉!唉!

朱振海同学(同上):靳正宇……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左手板书,字也写得很好,我也学他怎么用左手写字,所以到现在我也可以左手写字。

王树谷同学(六三级文科班学生):听说他组织学生文学沙龙,在他宿舍里,摆上花生瓜子什么的,搞文学沙龙。

ZHXX同学:靳正宇教过我们,教得非常好,我印象很深刻。是不是代课我记不清楚了。

陈涵实同学(六七届高二1同学):(同学)告诉我把樊西曼打死了,把姜培良捎上了,还把靳老师也捎上了!我听了,我那心哪,没法形容,……我心里特别痛苦特别难受!……尤其是对靳老师,我对他印象相当不错,他当隔壁教室的班主任,我对他印象相当好。

张爱囻家同学:据说他独身一人,住在学校的一间小屋里。他的同事说,他平时……还喜欢做点打油诗。有一次小偷到他的小屋里偷了东西,他给小偷写了一篇《告梁上君子书》:“你如饿,有点儿冷窝头,你如渴,就烧点水喝,这里还有几本书可读。”这也是他的生活的写照。
赵炳智同学(六四级文科班学生):当时觉得《告梁上君子书》写得幽默、实在。

季烨:这首诗,说是打油诗,可是我感觉,它很有五四以后白话诗的味道,文面浅白,其实蕴藉挺深厚的,既看到他对自己境遇的自嘲,小幽默,又能感受到他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崔胤魁老师:靳正宇这个人身上还保留着少年的纯真,非常善良。

厉益森老师:他非常有才华,古典文学底子雄厚。他古文底子很厚。有才华。

金天相老师:他这人非常有才华。

季烨:语文组一位资历比靳正宇老的的教师说:“语文组我就佩服靳正宇,学问真好,太有才了!”

崔胤魁老师:靳正宇这个人非常有才华,读了很多书,古典文学底子非常厚实。他还多才多艺。他的素描非常好。

季烨:您是画家,科班出身,搞专业的,您说他的画好那肯定是非常好了。

他右手残疾,是左手重新学画?

崔胤魁老师:对,是左手画。不光是画,他动手能力也非常强。

张爱囻家同学:有一次在班上听录音报告,是靳老师用录音机播放给我们听的,这是唯一一次与他近距离接触。他用一只手摆弄录音机,却非常熟练。
文科班同学:我们到农村开门办学,照片都是靳正宇老师拍的,一只手,非常熟练。

杜 平老师:靳正宇后来放录音,管电教,我清楚记着在河北村开门办学时有一次他提着录音机和我一起走,过河。他帮我做过上课用的历史地图,李自成起义军流动路线图,在地图后面安灯泡,一按,“欻——”,灯亮了,那路线就出来了。他聪明,电教干得好。

WLCHSH(六五届高三2班毕业生):正宇人如其名,配得上“气宇轩昂”四个字。第一长得帅,高高大大,相貌俊朗;第二衣着打扮在不着痕迹中显出时尚。同样的中山装,量身定做的就是不同。垫肩把衣服平平整整卡在合适位置,前后都不出褶子,裤线平直,简捷利索,黑皮鞋总是一尘不染,在北京这样风多土大的地方,这鞋肯定天天打理;发型也新潮,黑黑亮亮地背到后边,一丝儿不乱;不仅仅站住了玉树临风,走路行动轻快敏捷,自然带起一阵风。按推测,年龄比我们的老夫子(指作者所在高三2班主任,语文老师,靳正宇同学)大,但充满青春活力,便更显年轻。给人留下极大想象空间的是他没有右手和曾经在东海舰队做过海军,展开想象就是我们高中女孩的事儿了。……仰慕,绝对仰慕!

有过一次不知什么原因,老夫子缺席,我们班暂时由先锋派(指靳正宇)调教。那感觉,完全和老夫子不一样,至今讲什么内容全忘了,就剩下“音容笑貌”至今还没散去。那是一个中国作家访问东欧某国的纪事篇,实在记不住哪个国家了。正宇往教室一走,啊,他来了耶!他简捷说明是来代课,便极尽潇洒地用左手抄起一根粉笔,转过身去,微微向左侧身唰唰唰,写下了课文标题。好书法!好板书!我右手一辈子也写不了这么好。用现在时髦说法就一个字:酷!他用优美的男高音发声,讲课风格活泼轻快。他不时激昂,不时儒雅,但始终散发着青春活力。我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跟着他走进一个欧洲旎丽的城市,鲜花和喷泉,歌声与阳光。后来我去过欧洲城市,便偶尔愣神,觉得这里面熟,这宫殿样的建筑和灿烂阳光,该不是正宇带我去过的那个地方?导游在我面前幻化出正宇激情四射的音容。

老夫子和先锋派各自带领自己的团队,两个班的男生女生们也都暗中较劲,给自己的班主任争光。在成绩上,我们二班总是略居下风。老夫子,我们已经尽力啦,不是我们无能,是一班太厉害。

……

愿正宇在那边知道,你音容笑貌活生生的,没有离去,常驻我心的一角隐隐痛着的地方。(《老夫子VS先锋派》WLCHSH博文2006-5-5)

季烨:我初写本节时,对靳正宇是不是“青年才俊”心中是存有疑虑的,经过访问老师同学们,了解了很多材料。特别是读了WLCHSH的文章,靳正宇老师在我心中活了,他的音容笑貌活生生呈现出来,他的学识才气与激情融就的强烈的感染力透过纸笔喷发出来。这样的年轻教师,哪个学生,哪个不持偏见的人,能不被他吸引呢!


三、靳正宇老师何罪?

靳正宇老师活活被红卫兵打死,罪名是“大流氓”。文革前他曾被二附中党支部姜培良书记组织批判过;风闻他被批判的罪名,是“生活作风”问题即“男女关系”问题。

(1)调查缘起

季烨:几十年来我一直以为靳正宇就是有“男女关系”问题。2013年校庆见到老师们,我还自以为是地为靳正宇抱不平,说:“他一个年轻单身男子,有点男女关系的事算什么呀”。老师们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其实没事,他就是在初中学生的本子上随便写了点什么,挨了批”,“没什么过头话”,“唉,没什么事!”

朱元同学:靳老师高一教我们语文,到高二换了老师,在班上没讲过原因,在团支部也没讲过。我当了3年团支书,到靳老师被打死了,才知道是“作风问题”但不知一点具体情况。当时我想肯定不在我校,肯定不很严重(因为他是未婚老师,可能就是谈恋爱)。

季烨:不少同学听说靳正宇没有“男女关系”问题,反应都是惊讶,这样我才决定把曾经被批判、从而导致“八二五”被当做“大流氓”活活打死的靳正宇老师的事情搞个清楚。

(2)调查结果——“没有师生之间的男女关系问题”

关于靳正宇文革前被批判的事由,因个人能力所限,除了几位老师之外,我所调查的学生,只有六五届高三2班(靳为高三1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几位学长,他教过的六六届高三2班若干同学和六三级、六四级文科班几位同学。

季烨:所谓“男女关系”问题,事情详情如何?

栗卫民同学(六六届高三2班学生):姜培良在会上说他冬天打雪仗往女同学脖子里塞雪球。

季烨:只是这么件事,能构成流氓罪名批判?还有什么事?

LZHZH(六五届高三2学生):(1)班有些同学,特别是一些女生,与靳老师走得很近,经常有一帮同学聚到靳老师宿舍聊天,(1)班有一个叫XH的,对当时(批判靳正宇)的情况很清楚,我记忆中的多是听他讲的。譬如说,靳在宿舍里拉上窗帘,对着灯做手影,出来很多怪影,大家都很害怕之类的,还有,他们班还有一个叫×××的,据说与她似乎有些关系。她似乎对靳老师很依恋,听说是让她揭发靳。

WLCHSH:有个原来(1)班的女生大胆追求过这位班主任,传出去学生没被责备,老师却受到批判。……我们女生跟现代女生一样喜欢作“粉丝”,没有机会追逐台上灿烂的明星,仰慕老师是心理发育正常男孩女孩们的共性,……学生追求老师也不能算老师的错,鲁迅先生被许广平女士追了,还成了好姻缘,许广平没错,鲁迅更没错,怎么正宇就错了呢?

金天相老师(靳正宇大学同学,二附中语文组同事):就是新年他们班开联欢会,很晚才散,有个女生一直没有走,他也陪着,没有别的什么,结果就成了生活作风问题。资产阶级生活作风。

厉益森老师:文革结束后给靳正宇定性,是我主持的,我那些年担任二附中书记。结论大意是:没有师生之间的男女关系问题。因为打死他的罪名就是“大流氓”,所以就这个问题下结论。他根本不是流氓。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一个女同学找他谈话,谈到很晚,在语文教研室。那女生没有回宿舍,他就陪那女生在教研室呆了一夜,什么事也没发生。但那时就揭了出来成了罪状,流氓行为。——文革时那个学生应该已经毕业了。

季烨:这个女孩子的“大胆追求”,这什么也没发生的教研室一夜,从此陷靳正宇于万劫不复之中。

(3)靳正宇在1964年被批判

季烨:1964年“阶级斗争为纲”主导了全社会,二附中党支部抓住了这个“男女关系”问题,挖掘靳正宇的“资产阶级思想”表现,并将之上纲上线,对靳进行了批判。批判逐层开展,教师面对面批判会,除在其任教班级中消毒,还扩大到文科班学生中。

杜 平老师:靳正宇是牺牲品,怎么那么倒霉呀!他被姜培良抓了典型。全国都抓阶级斗争,姜培良是基层干部,也只能跟着上面走。开靳正宇的批判会,我就参加了一次,姜培良主持。面上没说与女同学事。姜培良自己倒没说什么。他这人从来也不是太板个脸。

Y老师D老师:在教师批判会上,一位女教师发言火药味十足,搞得老师们在下面都不由想“你们是同学呀,干嘛这么狠哪!”

季烨:据说批靳正宇的时候,姜书记整了他的材料?

崔胤魁老师:那时候我管印材料,全校的卷子讲义文件什么的都是我印。姜培良那次印材料,不让我印,他自己来。可是印完蜡纸扔那儿了,我捡起来对着灯光这么一看,嘿,是靳正宇的材料。

季烨:批判他的、给学生看的都是什么问题?本人的调查结果试归纳如下:

1/吹牛Y 老师:哎,他那嘴欠,训练出的事故,他跟学生吹牛,说是战斗中受的伤。

栗卫民同学:他当过海军,据说他自己说他的手是解放一江山岛时被国民党的炮弹炸掉的,但学校告诉我们是他不遵守纪律私下玩武器被炸掉的。

WLCS(六五届高中毕业生):……正宇从来没(对我们)说过什么原因丢掉的右手,按说自尊如他,绝不会拿自己最惨痛的经历作谈资。他残疾过,他心始终没残。他没在家靠残疾补贴活着,读完大学,靠学问教书,靠工资过活。上帝公平,给自强不息的人机会发展,有风度有学问有吸引力是努力修来的,哪样是能够骗来的?这有什么可批判呢?他打仗伤残和走火致残有什么两样?就跟张国荣自杀了,粉丝们伤心欲绝,你管他同性恋还是抑郁症?何必毁坏人们心中美好形象呢?

2/给学生作文评语小资情调Y  老师:他在初中学生的本子上随便写了点什么……也没有什么过头的话。

杜 平老师:给学生作文评语不是简单的全一样的比如说中心思想突出、条理清楚啊什么的,说他批改作文都是些小资产阶级情调。那次批判靳正宇会上,净是那女老师说了,捧着学生作文,念,然后就批他。记得有个学生写雨后放学回家,一路嬉笑,树一摇晃,落下好些水珠,大家哈哈笑。靳正宇的评语感觉挺清新的、挺短的,说“像小提琴曲一样”,就批他小资产阶级情调。我听着还挺好的,我也教过一年语文,这样的评语我还真写不出来。当时我就想,这有什么可批的!后来我知道他们俩还是同班同学!

3/旧文人情怀栗卫民同学:他的诗是古体诗,写的不错但有点狂,比如说他自认有才,说“文起八代之衰”。另外按当时的要求他的诗没有什么革命理想,还是古代文人的情调。他文学有点水平但也不是像他自己在自己写的诗里吹的“文起八代之衰”。讲课时有点炫耀栗卫民同学:靳正宇自身有些缺点,我看主要是恃才傲物,群众关系不好,看不起别的老师,言语中多有讥讽,在语文教研组和其他老师中关系好的不多。

季烨:有人说他看不起人,和周围人关系不是那么协调?

厉益森老师:他没有和同事关系不好,关系很好的。

金天相老师:他人缘不好?没有,他性格很浪漫的,爱开玩笑。

崔胤魁老师:也可能吧。你想他那么有学问有才华,和那些不懂的人说的到一块儿吗?和他们说什么呀?!他跟我关系就非常好,一点架子也没有,非常聊得来。也不在意我是右派。他就是太倔强太耿直了。靳正宇这个人……非常善良,正派,耿直。

4/“对现实不满”杜 平老师:困难时期没吃的,他回上海(探亲),在单身宿舍书架上留条:致梁上君子:我只有几本书,还有点挂面,你再来就没了,讽刺小文,困难时期。

张爱囻家同学:他的同事说,他平时……还喜欢做点打油诗。有一次小偷到他的小屋里偷了东西,他给小偷写了一篇《告梁上君子书》:“你如饿,有点儿冷窝头,你如渴,就烧点水喝,这里还有几本书可读”。这也是他的生活的写照。
金天相老师:文革中红卫兵抄出他的日记,上面写的三年困难时期“家徒四壁”,这还了得!反动嘛。

刘贺先同学(六四级文科班学生):不是文革中红卫兵抄出他日记,是1964年批判他的时候就有这句话,当时组织我们团员批判他,就说困难时期他写“家徒四壁”,还有给小偷写的,说他只有点挂面什么的。

5/“与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徐中伟同学(六四级文科班):当时公布了靳的诗词,简介他的表现,主要批判他我行我素,与党离心离德,以及他宣扬资产阶级思想和情调。

栗卫民同学:1964年靳正宇开始被整,当时正值四清,阶级斗争为纲。靳的问题是政治问题,男女关系问题姜培良只是一带而过,不是重点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人和事。

季烨:我在文科班纪念册中看到六三级同学写:姜书记给每个学生都发了靳正宇的材料,“目的就是使同学们明白,资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斗争就在我们身边。”

季烨:材料里整的、也就是给学生看的到底是什么问题?

崔胤魁老师:还真没什么,就是学生听他的不听上面的事呗。他和学生关系太好了!学生简直是光听他的,可以不听学校领导的。这还不挨整!

栗卫民同学:他和各级领导关系也不好,用当时的话来说就是不靠拢组织不积极要求进步。

季烨:我看到二附中1964—1965学年文科班工作计划,除健康工作要加强外,全部落实到阶级和阶级斗争教育。特别是强调加强思想上的自我革命。一提倡暴露思想展开辩论,划清是非界限和阶级界限;二揭发家庭、社会对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影响,认识与剥削阶级争夺青年一代斗争的严重性。

显然,二附中党支部和姜书记自觉地把对靳正宇的批判,纳入了“与剥削阶级争夺青年一代的斗争”中。可是我相信,靳正宇并无意与组织对立,我当然更不相信他是所谓“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我只是看到了一个文学青年之不谙世事,不懂阶级斗争的厉害。

(4)1964年批判后学校方面对靳正宇老师的处理

1/取消授课资格季烨:批判后,靳正宇被剥夺了上课的权利。就是张爱囻家、文科班等同学看到的,在学校打杂,熟练地用一只手使用录音机、照相机等各种器材。只是他永远低头进出,再也不和学生说话。


陈天感同学(六六届高三2班学生):靳老师好像是高一下学期还是高二教我们的?你可以问栗卫民他会记得很清楚的。不知道他(靳老师)挨批,不知道为什么不教我们了,因为觉得他教得不错……

栗卫民同学:靳正宇老师大概是从高一也就是1963年开始教我们的,他往女生脖子里塞雪球是姜培良讲的。靳正宇的事建议你找一下厉益森等老师,我们学生毕竟知道的少。

曹新书同学:后来不知为什么不让靳老师教语文课了,……

于海宁同学(六七届高二1班学生):我不熟悉靳老师,唯一印象是他到我们班放录音。不爱说话,感觉他人很内向、躲闪甚至有些神秘。

2/在任教班学生中消除其影响栗卫民同学:二附中党支部也在靳正宇任教的班级努力消除其影响,包括在部分同学中传达靳正宇的问题,包括生活作风问题。

LZHZH(六五届高三2学生):批判靳老师大概是高二下学期。当时限于(1)班(靳正宇任班主任及语文老师的班级)范围。我因是住校,与(1)班同学往来较多,听到一些……

栗卫民同学:姜培良确实到我班专门谈过靳正宇的问题,我也是那时看到了靳老师写的诗。靳正宇的作风问题姜培良在会上和同学讲过,说他往女同学脖子里塞雪球。

陈天感同学:记得他不教我们了,我们办的墙报“萤火虫”也不让办了,我是个政治敏感性很差的人,从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曹新书同学:靳老师不教我们了,我们的墙报“萤火虫”也不许再办了栗卫民同学:我从来就狂,不听老师话,老有自己的想法,老师批我“自以为是”,我更不以为然。靳正宇教我们班,欣赏我的作文,老给我高分,在班上讲评,给高评价。结果把我和靳正宇联系上了,说我受他影响。其实底下我根本都没跟他说过话。

季烨:栗卫民,当年靳正宇的问题,是不是他教过你们班,姜来消毒?

栗卫民同学:不清楚是姜培良先发现我的问题再查到靳老师,还是先发现靳老师的问题再重点在我身上消毒。我的问题和任何一个语文老师都没有直接关系,那是我自己从小的问题。其实在课下靳老师基本没有和我说过什么话,课上也基本不叫我回答问题,反而是我有不明白的举手问他。但我的问题一般他也回答不了。最终我被姜书记抓了典型,高二撤了我的干部。我成了姜书记亲自帮助的对象。还好,我没使劲坚持。我认了错后,作为思想革命的典型,让我到初中去讲如何在灵魂深处闹革命。

朱 元同学:姜对靳是保护的,方法也正确的。这里要特别说一下我们班的文风整顿,靳老师向我们推荐过多篇鲁迅的杂文,大家学习兴趣很高,学了就用,在班上形成一种尖刻的文风。厉主任挂帅整顿,就事论事,没有一次与靳贴边。开篇批的是我写的一篇小组日志,……厉老师工作细致,开始前先找我谈话从大方面讲鲁迅文风是对敌人,不能对同学,立场方向问题。朱慧茹老师找我个别谈我的文章,还有李南生、栗卫民、曹学明等人的文章问题,耐心和气,我心服口服才在班里开班会整顿。班会上点名(文章)就有五六篇,我想我打头,同学肯定不会太紧张。整顿以自我批评为主,自己检查自己文风自己批评,没有过关,大会批评环节,见好就收,也没有大会总结。我详细说这一段,就是(想说明)姜对靳、对我班出现的问题,处理是慎重的,是讲政策的(即使按今天的政策),是基本正确的。

3/对靳的批判扩展到文科班季烨:对靳的批判还扩展到六三、六四级文科班。文科班纪念册中有六三级文科班同学写,姜书记给他们每个人都发了靳正宇的材料。靳正宇并没有教过文科班,但文科班是中宣部、教育部等经北师大下达的任务,由姜书记亲自抓的重点实验班,文科班学生身上背负着成为党和国家意识形态领域后继人才的重大期望,故而思想教育抓得特别紧,待遇特殊。

WSG同学(六三级文科班学生):给我们看过靳正宇的材料××× 同学(六三级文科班学生):材料里没有生活问题,都是他的错误言论,看完就收回去了。我认为姜书记是讲政策的。

季烨:我向六四级文科班同学中最早的团员了解:“劳驾回忆回忆给我个回答,当年进入文科班后,党支部姜书记有没有向你们团员讲过靳正宇的问题,或组织你们团员批判过靳正宇?”其中多数人没有记忆了,也有人认为当时不可能当面批判靳正宇,他毕竟是学校老师。

赵炳智同学:我印象里是没有(面对面批判靳正宇)。当时(文革前)觉得《告梁上君子书》写得幽默、实在。

刘贺先同学:我记得姜在团内公布过靳的错误言论,好像没有当面批判,发材料让我们看,目的对团员进行思想教育。大家对《告梁上君子书》印象挺深的。我感觉姜培良还是要用靳正宇的。

徐中伟同学:有过这事,不是面对面批判。似乎是姜为了培养文科班学生的政治水平而开展的。

栗卫民同学:男女关系问题是中国历代政治把人搞臭的一种手段,现在还是如此,老百姓往往对这种事津津乐道。

季烨:“作风问题”是当年对靳正宇进行思想政治批判的契机,也是文革中他依此被诬以“大流氓”罪名被暴徒活活打死的直接原因。长期的禁欲教育,使正处于青春期的中学生对“性”既无知又敏感,其思维逻辑就是:“作风问题”就是“乱搞男女关系”,文革中就变成了“大流氓”,当年对他的批判重点——思想政治问题,反倒不知撂到哪里去了。

杜平老师:我文革前和靳正宇有比较多的接触,让他帮我做历史地图,我感觉他那时还不是那么情绪低沉,好像是他觉得自己还有希望,想好好干。

季烨:当初姜书记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组织的对靳正宇的批判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当然更想不到他自己竟然会和靳正宇一起在同一个“八二五”惨案中被自己的学生活活打死!


四、靳正宇老师形影俱杳

我整理出靳正宇老师的这些材料后,请一些同学看,于海宁给我发来微信:“读了这篇文章,我仍觉得他的形象很模糊,甚至他是哪年出生的,被迫害死时多大岁数我们都没搞清。这里我不是说你调查不细,写的不好。我真感觉这些人白死了。心里很堵。靳老师到底哪年生人?籍贯是哪里?在部队几年?师大哪个系毕业(中文)?在二附中工作了几年?对不起,我还是一无所知。这些信息查不到吗?或者您认为没必要在调查报告中反应。恕我直言。”

海宁说得对,我们确实不了解靳老师。从访问老师和网上查询,我了解并归纳如下:靳正宇,上海人。五十年代参军,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东海舰队服役,受伤致残,复员到北师大中文系读书。1960年毕业分配到师大二附中教语文。大约在1964年上半年受批判,该年9月起停止其授课资格至文革。1966年8月被本校红卫兵打死。

金天相老师说:“靳正宇跟我同班啊,我原来五九届的,后来休学了一个学期,然后就跟着靳正宇他们六〇级的了。他这人非常有才华”。除金天相老师外,我尽己所能,只找到一位他的大学同学CQY。她给我的回答如下:“我们那个班太大,只知道他是复转残废军人,比我们大,沉默寡言,又是个男同学,从没有接触过。”

靳老师的准确生卒时间、参军复原时间、文革后给他结论的原文等,如果能找到他的档案,是很容易解决的。在这方面,厉益森老师给了我很大的帮助:2016年4-5月间,他答应帮我到二附中档案室查靳正宇的档案。6月6号,他跟我谈话,厉益森老师说:“我去学校档案室,没有查到靳正宇的档案。管档案的×老师告诉我:靳正宇档案已经销毁了。哪年销毁的?怎么个情况?不了解”,“他的档案不应该销毁,如果是正常死亡,销毁也就销毁了,但他不是啊!”

金天相老师说:“他哪年出生的我也不确切知道,他比我大,他当过兵嘛,转业的,我1938年的,他应该是1936年到1937年的”。曹新书同学说:“靳老师教我们时(1963年9月至1964年7月)27岁”。还是只能估计,推算起来,他是1936年9月至1937年上半年生人。1966年8月底被打死时29不到30岁。我们还是不确切知道靳正宇老师到底是哪一年生人?哪一天死去?哪年参军?哪年复员?甚至,我至今也没有找到他的一张照片。

靳正宇老师,这个人就这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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