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乩语,新拳民――后鲁迅时代的中国人 作者:孔捷生


 

旧乩语,新拳民――后鲁迅时代的中国人

百年前,一场民族主义狂飙席卷了半个中国,那便是义和团运动。百年后,拳民的传人再设香堂,望天拜祭,本门乩语便魂兮归来,“仙出府,神下山,附着人体把拳传。兵法艺,都学全,要平鬼子不费难。拆铁道,拔线杆,紧急毁坏火轮船......”(《义和团乩语》)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新中国册封先贤,把义和团的牌位搬入忠烈祠堂,数十年来,香火渐有些凋零了。按说时人要掀供案拆神龛倒也不难,问题却不在于几尊泥胎的废存,而在于心魔的驱除,这确非易事。


1、众奸鼓衅,聚蚊可以成雷(清幼学琼林)

本文专论义和团的独门秘技——乩语。“男无伦,女行奸,鬼孩俱是子母产。如不信,仔细观,鬼子眼珠俱发蓝。天无雨,地焦旱,全是教堂止住天。”此为乡间落第秀才的杰作,他们粗通文墨,编出的乩语却简明通俗,正对愚民胃口。又如指洋人“能咒水飞符,摄生魂与奸宿,曰神合。又能取妇女发爪置席底,令其自至。取男童女童生辰粘树上,咒之,摄其魂为耳报神。”在这里,蛊惑宣传和古老巫术双剑合璧,立生奇效。

现时爱国新拳民的乩语亦一脉相承,集口诀化、咒语化、妖魔化之大成。如愚人节撞机;拉登是美国CIA豢养的;达赖喇嘛要藏独;亚洲金融风暴是索罗斯造成的;美国的反恐战争造成了几百万阿富汗难民;美国华人在纽约曼哈顿受欺凌......诸如此类,均系义和团开坛老祖的真传。实难怪,“从前的经验,是从皇帝脚底下学得的;现在和将来的经验,是从皇帝的奴才的脚底下学得的。”(鲁迅《热风》随感录39)有一位皇帝的奴才暨乩语写家叫李希光(《妖魔化中国的背后》笔手之一),他在南海撞机后即果断预言:美国电视传媒将会全力采摘“拥军优属”的时令瓜果,由煽情起而至滥情止;他又断言,出于广告商和公众的双重压力,这些传媒不可能报道中国罹难军人及其亲属的新闻。这就是典型的乩语。事实却是,电视报道了美国军属(及其邻居)在树上系黄丝带,为亲人祈祷的画面,却也报道了中国船只在南海搜救,以及住进医院的王伟妻子之电视采访。一如“五八炸馆”时美国传媒的报道,以及对中国煤矿工人死难的报道,悲悯同情始终是其基调,这是新闻道德的准则。

然而此类乩语却是新拳民的利器,在他们最红火的年头,几乎是十荡十决,天下无敌的。如同鲁迅《风波》里为“皇帝坐龙庭”而志得意满的赵七爷,双手捏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蛇矛,“满脸油汗,瞪着眼,”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不知怎的,辫子大帅张勋并未创下万世功业;而新拳民的民族主义也未取得废黜百家、独尊爱国的千秋法统。还好,他们的乩语依然管用,至少仍能鼓荡着“说不”怒火去为韬光养晦的炼丹炉加温。

这便奇了,新拳民为撇清“皇帝的奴才”之嫌疑,也总在宣称自己并不相信官方的传媒。那么他们到底信什么?想必是什么都不信吧?鲁迅说过:“中国的人民是多疑的。无论哪一国人,都指这为可笑的缺点。然而怀疑并不是缺点。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语,这才是缺点。我是中国人,所以深知道这秘密。其实,是下着断语的,而这断语,乃是:到底还是不可信。”(鲁迅《我要骗人》)2、衰世好信鬼,愚人好求福(汉王充)要拆解义和团传人的乩语,有时觉得很不值得,那简直要回到草履虫是怎样进化成脊椎动物的初级常识,这等事体只能偶尔为之―那就从愚人节撞机讲起吧。在西方,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中国战机会故意撞击美国侦察机,反之亦然。“蓄意说”可以休矣。这是原系一起空中交通意外,却因两国间的敏感关系和事涉人命,引起了轩然大波。然而,官府不愿意告诉自己的民众,美机是在公海上空飞行,事故发生后,美方即时表示愿协助搜救王伟却被拒绝。不管如何,这尚未涉及事故本身的责任。这时新拳民倒愿意相信官府了,我倒未敢偏听偏信五角大楼的说词,于是传媒便要来追踪。中国大使被邀到C-NN、N-BC电视网发言,撞机听证会也全部直播,中方提供的是撞机电脑模拟图,加解说词曰:美机猛然转向而肇事。美方说词曰:歼8战机三度从美机下方紧贴掠过,最近距离仅二三英尺,歼8尾翼撞上美机左翼,继而翻滚着切去美机前鼻,歼8当场断裂。此说可信吗?未必。然而不幸的是,美方拿出来的并非电脑模拟图,而是中方战机以前多次“危险飞行”的录像带和照片(超近距离以及和对方保持水平飞行,危险系数均为最高),其中王伟形象清晰可辨。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本次事故就是王伟的错,当然凭那电脑模拟就更不能证明什么了。

恐怕还要令爱国志士增添不快,此案如交国际仲裁,按双方提供的证词证据,显然不利于中方。还要加上一个间接证据:早在中美撞机之前,中国空军就采用这种“挤出去”的战术,即用逼近对方的危险飞行动作驱逐之,这种“挤出去”(原文)战术被写成赞扬我军的报道,而且上了网。中美撞机之后,这篇文章被广泛转贴。更要强调,不是把人家“挤”出中国领空,而是在国际空域“玩的就是心跳”。

那么,各执一词的撞机风波是如何化解的?4月5日,出访南美的北京领导人说:“我去过很多国家,目睹行人在相撞后都互相道歉,说一句Sorry或者Excuse me。”原来是这样,所以第二天布什就说Sorry了;不过中方希望得到比Sorry(遗憾)更强烈的Apologize(道歉),又僵持数日,及至美国驻华大使给中国外交部递交美国政府的信件,里面除了一个Sorry,还加上一个“Very Sorry”危机终于化解,自不待言,官府并不打算告诉民众,事件被定性为“相撞”,而自己的军方从此已停止了那种危险飞行。

至于对美机来中国门外转悠的指责,那是另一范畴的讨论了。中美双方于80年代在新疆建立针对苏联的电子情报站,至今仍在运作和情报共享,俄罗斯自然也是不悦的,但那却在自己管辖权限之外。美国国防部副部长也在电视采访中说,中国侦察机一样在公海之上进行针对美国的军事侦察。他指的应是中方对驻日韩美军及第七舰队活动的例行侦察。


3、药来贼境灵何用,米出胡奴死不炊(宋陆游)

再来看看,官府奇特的人命价值观,是怎样被爱国新拳民奉为圭臬的。库尔克斯号潜艇遇难,北约提出协助营救,俄方只犹豫片刻,旋即同意。而搜救王海为何拒绝美方协助?中国劳务工人接二连三被哈马斯的恐怖“肉弹”炸死炸伤,并不见义和团传人去围砸巴勒斯坦使馆。数十名中国人被活活闷死的“多佛港惨案”,噩耗传来,正在开会的欧洲议会立即休会,紧急处理此事,当中国使馆第一时间接警方电话通知,说有数十名疑为中国人的罹难者急待辨认和处理,使馆官员竟托词“还未搞清楚是否中国人”而拒绝前往。不就是为了弄清楚才需要紧急调查的吗?这些占着肥缺的杂官,可曾有半点爱国爱民之心?

中国人接连给恐怖肉弹炸死炸伤,哈马斯头目接受中国记者采访时却说:“谁叫他们去帮助以色列的!”如此侮辱性的话语,新拳民居然安之若素。原来他们已有定性:中国劳工之死是以色列侵略政策害的;911事件中国人之死,是美国霸权主义害的。那么,多佛港惨案;中国遇难矿工;南京毒杀案......是哪个国家和哪个主义给害的?

原来,爱国即是说不,说不即是反美。这人命要是断送在美国人手里,时价方见不同。更为奇怪的是,人命要是“误炸”而死,就不及“蓄意”那么壮烈和尊贵,就不值得下半旗和迎骨灰,这是什么逻辑?既然官府认定“五八炸馆”是蓄意的,两年半过去了,何不拿出结结实实的证据来。有了这不是误炸的证据,不需劳驾新华社和CCTV,光美国的传媒和法新社、B-BC等就够五角大楼喝一壶的。

无论是在以色列,在多佛港,在布尔格莱德,在南海......中国人的生命是同价的,生命的猝逝都是令人痛惜的。然而在爱国成狂的新拳民那里,却非如此。如鲁迅言:“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HU觫(意:惊恐发抖),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得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鲁迅《娜拉出走后怎样》)如何让他们无戏可看?我想,拆穿他们的乩语便是办法之一。


4、是而非之,非而是之,犹非也(《晏子春秋》)

却说亚洲金融风暴五年前启端于泰国,眨眼间席卷了所谓“创造亚洲奇迹”的全部国家地区。这场灾难的内在原因,正是这个连年高速增长的经济圈自身发展模式的致命缺陷。它充满着负债、坏帐;资产估计过高;这些国家地区多处于从独裁向民主过渡的进程,体制缺乏透明度;亚洲经济普遍有黑箱作业的“帮会资本主义”的特征。早在90年代初,就有多位经济学家指出“亚洲奇迹”的病灶,却如东风射马耳。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1997年美日之间根据它们此前为减少贸易逆差而签署的《Plaza协定》,调整美元和日圆的汇率。东亚七国货币都与美元挂钩,一夕之间,美元对日圆大幅升值,亚洲诸国脆弱的金融架构便轰然坍塌了。至于索罗斯,他只是金融市场的炒家之一,这是合法的游戏,风平浪静时尚且要炒,有了波动更是上下其手的时机。不过索罗斯本人在亚洲金融风暴里的多番出击,据信斩获不多。

金融风暴五年过去了,它的后果之一,就是李光耀鼓吹的“亚洲价值”从此乏人问津了。而在当年,它却一度是对抗西方民主自由价值的圆盾,北京方面与之惺惺相惜,只因“亚洲价值”不符合共产意识形态的话语规范,而未能大树特树其权威。如今此词已化为陈迹,哀哉,“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接下来,说到达赖喇嘛----目下北京与达赖喇嘛已恢复了中断10年的良性接触,要拆解这个乩语就容易多了。那些义形于色的爱国新拳民,有几个人知道50年前的《17条协议》?简言之,协议的两大要点:一是西藏主权从此归属中国;二是西藏高度自治。而被捂着耳目的新拳民也不知道,达赖喇嘛在1988年于欧洲议会发表“斯特拉斯堡声明”,重申西藏主权归属中国,他不谋求藏独,而要求除国防外交权以外的高度自治。去年达赖喇嘛又一次重申这个立场。而在新拳民那里,达赖喇嘛这是要让西藏回到“农奴制”。殊不知,海外西藏人社区的自治政府是实行三权分立,达赖喇嘛实行政教分离,直至去年政府首脑由一人一票的直选产生(当选的是一位绿色和平主义分子,而自治政府公务员骨干全部有欧美教育背景)。还有,达赖提出希望他自己是最后一个达赖喇嘛,从而结束黄教(格鲁派)的“活佛转世”制度。作如是观,实在不劳新拳民们去杞人忧天,不若担心一下自己如何从“奴隶思维”里自拔吧。

 

5、好恶失其宜,是非乱其真(《二程全书》)

再拆两个乩语----拉登是CIA豢养的?这么说来,调教他的“旧主子”就应该包括北京,因为在那个烽火年代,伊斯兰世界和西方世界都和阿富汗义军站在一起,而中国更是支持抗苏圣战的前沿国家(80年代之重要国际事务,中国几乎都与西方持相同立场),阿富汗圣战者的基本武器及弹药都是中国提供的,而付款者为中东产油国和美国。拉登主要负责抗苏志愿者的兵站工作,而兵站既有CIA教官,亦有来自中国、巴基斯坦的军事教官。

另一个乩语更荒唐----首先要感谢爱国同胞对旅美华人的关爱之情,华人至今仍在为自己的点滴权益而奋斗,一如易卜生所言:什么时候我们认为自由足够了,那么自由就死亡了。只不过,美国警察要欺凌华人,选在纽约曼哈顿可不是好下手的地方,此间华人聚居密集,势力颇壮。我猜,这乩语又是来自《环球时报》之类的妖魔化喉舌,不就是华人违章泊车,被警察开罚单,而车主捉住女华警(若对方是老白或老黑,他安敢伸出“禄山之爪”!)的手欲制止吗?依照法规,和女华警一起执勤的黑人警察不放倒你才怪呢,怎知“上阵不离父子兵”,车主之父加入拉扯,遂又被放倒。这就是“欺凌”之始末。其实,有爱心的国内同胞不如匀一些同情给自己周围的弱者吧,又或者先恩泽印尼华人,给南美和南非的华人,而后再分一份给欧洲的华人,末了如果还有剩余再馈赠给在美华人好了。因为,美国收入最高的族裔就是华人,次为非西裔白人,再次为西裔人,最后是黑人。此为中国人勤奋节俭的文化基因,在相对合理的社会制度下结出的果实。

又或者,让我们结成神圣同盟,互为犄角吧。矢志反美的斗士同情旅美华人之受压迫受欺凌;旅美华人则同情国内同胞被笼罩于威权人治、社会不公、贪污腐败......之命运阴影。如此彼此声援,肝胆相照,不亦乐乎?

顺便一提,我曾向国内网人介绍过,美国传媒是如何揭露安然公司在印度的“发电厂欺诈案”。便有义愤者关注美国给了印度赔偿没有,为何不为自己国家的“新国贸集资案”里血本无归的升斗小民仗义执言呢?国内诸如此类的案件不胜枚举。可惜,那是权力者的禁忌,不容小民置喙。如鲁迅言,权力者鼓励他们去关切更高的所在,也就是“专门去救宇宙与魂灵”。然而,新拳民这个乩语却念错了地方,印度这个案子,并不能增添“反霸毒咒”的法力,安然公司破产了,自然无法作任何赔偿,这是常识,而它的固定资产将折价变卖,所得归于债权人。印度的发电厂系安然独资,印度只提供了土地,它也没有付钱(出不起钱)买安然的电力,所以损失有限;诚然,土地也是资本,所以印度政府就是安然的债权人,这座发电厂的厂房和机组将归印度所有。尽管它没什么大用,但总比什么都没有为好。其实说来很简明,中国奸商卖假酒给远东的俄罗斯边民,毒死多人,中国给了俄罗斯什么赔偿?中国奸商运销多种伪劣商品到东欧诸国,以致中国人和中国货在当地形象大损,中国付了什么商业赔偿?自然也是没有。这不是政府行为,理应给人家赔偿的,却都是忽生忽灭的皮包公司,人家只好自认倒霉了。不过,既然有人关心安然案,无妨多说两句:前不久,首位安然高级主管认罪,之后必然是全线崩溃。我曾提到的那位破产前卖掉安然股票的女副总裁,只要她还在美国,跑不了她;就是移居国外,也未必治不了她。此案更进一步的发展,便是独立法官(即以前追究克林顿“拉链门”绯闻案的机构)已经开始立案追究美国现届政府的高官,包括以前为安然出过力的驻印大使,都将被传讯......等着看被揪出来的是否高到副总统那一级吧。

如果中国有这样的独立法官,贪官墨吏还有好日子过吗?惜乎这又和“国情”不合。有如此国情,真是国人之悲哀。


6、一人传虚,万人传实(汉王符)

综合新拳民的乩语,大抵和他们的伟大先辈是同一套路,如《义和团揭帖》之:“其贪如狼,其暴如虎,其淫如狐,其诡如鼠。”又如“洋必取中国人睛配药点之,而西洋人睛罔效,故彼国人死,无取睛事,独中国人入教则有之。”别看这些昏话,还真管用,对愚妄的庸众和群氓而言。

鲁迅说过:“自称酷爱和平的人民,也会有杀人不见血的武器,那就是谣言。但一面害人,一面害己,弄得彼此懵懵懂懂。古时候无须提起了,即在近五十年来,甲午战败,就说是李鸿章害的,因为他儿子是日本的驸马,骂了他小半世;庚子拳变,又说是洋鬼子挖眼睛的,因为造药水,就乱杀了一大通。......谣言世家的子弟,是以谣言杀人,也以谣言被杀的。”(鲁迅《谣言世家》)义和团并不喜欢清廷,但大敌当前,扶清灭洋,责无旁贷;今日之新拳民也不拥戴官府,但尊王攘夷,当仁不让。只不过,他们之不喜官府,却无抗争的勇气,诅咒几句或然有之,奴隶式的逆来顺受则是永远的宿命。原来“强权”有内外两种,内者不敢逆忤,外者则以乩语恶咒痛诛之。亦如鲁迅言:“但我们的斗士,只有对外敌却是两样的,近的是‘不抵抗’,远的,是‘负弩前驱’云。”(鲁迅《观斗》)对着远隔大洋的民族宿敌“负弩前驱”,自是兵不血刃而且稳操胜券的了。

然而,我却欣喜有如此浩荡的同盟军,一道来反对美国拒签《京都协定书》,可惜北京政府不会跟我们协力同心。中国为38个签约国之一,美国拒签协定,北京乐得“顺其自然”,就此事而言,它对“说不”兴意阑珊。因为中国为排在美国之后的二氧化碳排放量第二大的国家,同时又是二氧化硫第一排放大国,以及酸雨最大制造国。不过,在这点上中国确实比美国好,毕竟不是中国拒签协定的。没有批准《京都协定》的还有加拿大和澳洲的议会,所以我们仍须继续反美、反加、反澳......直至它们回到京都协定的立场。这应是不难达成的目标,因为正是比较注重环保的克林顿、戈尔政府签署了这个协定。

麻烦的是我和反美同盟军争取达成的另一目标----美国抵制“国际刑事法庭”,这是单边主义的又一次恶性发作。要美国接受国际刑事法庭,比让它重返京都协定要难,但毕竟是可能达成的。最令人绝望者,是断然拒绝国际刑事法庭的那一家,它的理由在于“主权”和“治权”,对它来说,主权既然高于人权,自然也高于司法公正。北京过去已反对把红色高棉战犯交国际法庭审判,涉及中国的人和事,便更不容国际社会置喙。看来,关于国际法庭,和我站在同一立场的反美同盟军要稀落一些了,因为事涉“主权”,那正是新拳民用朱砂描画的“刀枪不入”的神符之一。


7、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宋欧阳修)

美国不是天使,纯粹的君子之国只存在于《镜花缘》里。但这世界上除了“利益”,还有“道义”。判断美国的所作所为,要看它是否违反了人类的公义。美国抗击着70%以上的日本法西斯军队时,当然也有着它的“利益”考虑,甚至早在美日开战前,它反对日本侵华,断然实行贸易禁运,也有利益考虑的因素,但这里头完全没有道义?即便撇开“道义责任说”,美国反对纳粹轴心国,这时它的“国家利益”是否符合人类公义?美国介入巴尔干危机,则是道义多于利益考量的一例,其时美国朝野对无关“利益”痛痒的巴尔干兴趣缺缺,是欧盟对此前波斯尼亚种族屠杀觉得无法再容忍,坚持出兵,美国为履行条约才加入北约行动的。

这里顺便再拆开一个拳坛乩语----如果美国对阿富汗真有什么“野心”和“利益”,抗苏战争胜局已定时,美国就不会撒手而去,蓦然回首,美国当时放弃了道义责任,为一大惨痛教训----不独是对美国而言。911后美国的反恐战争,当然是利害所系了。但阿富汗的难民是反恐造成的?早在911之前,阿富汗80%的国民都是难民,他们都靠联合国的救济活着,而美国一直是阿富汗的最大援助国。

再数开去,包括所谓的“流氓国家”伊拉克和北韩,美国的赈济亦为最多。全世界人道主义捐款和粮食救济的七成都由美国提供;中国交纳的联合国会费不及美国的零头;而美国对巴勒斯坦难民的援助仅次于欧盟,却是巴人的阿拉伯同族援助额的十数倍!况且阿拉伯的解囊金主对阿拉法特自治政府了无兴趣,援金多流入哈马斯之类的伊斯兰原教旨组织手中。至于伊拉克萨达姆政权,干脆明码实价,给每个“人肉炸弹”悬奖3万美元;伊斯兰国家中唯一由什叶派占多数的的伊朗,则倾力支持什叶派背景的黎巴嫩真主党;叙利亚则只支持巴解组织的亲叙派别,这彪人马被以色列驱逐出黎巴嫩之后,叙利亚便干脆泯灭了对巴人的同情之心。

美国对非洲的援助远多于曾在该处有殖民地的欧盟诸国。常闻反美斗士说美国没有制止卢旺达的种族屠杀,是因为那与美国毫无瓜葛。既然没利益考量,美国何必援非?何必为非洲扫盲、送医送药、和派出大批志愿“和平队”?这又全都是利益使然?诚然,美国做得很不够,有时又做的很蹩脚(譬如,正是卢旺达的屠杀,促使美国出兵制止索马里军阀的杀戮,却又为美国军人的死伤之“一己私利”而匆匆撤退)。但世界上有没有这样的逻辑----一个人做了一件好事,却被指责没有把好事做得更多和更早,从而便成了恶魔?一个人帮别人救火,却被指责有私心,无非是怕火灾蔓延到自己身边,又或干脆是要谋夺人家的首饰细软?美国不愿意看到中国人当日本的亡国奴,便是想自己来当中国的奴隶主?

美国当然有强权政治的霸道一面,但要看它是否违反“王道”,我才决定自己的亲疏喜恶。如拒签京都协定,抵制国际刑事法庭,我就持“反美”立场,因为那违反了人类公义。即使是行王道,也应收敛霸气。但对冥顽不灵者,王霸道杂之却能收摧枯拉朽之功。譬如,我本人不喜现任布什政府,但布什在联合国的讲话却超越了他的前任“美国作为强国要谦卑一点”(克林顿语)的立场,他明确提出在阿富汗、巴勒斯坦、伊拉克建立“民主政府”,足令绝大部分仍为专制国家的伊斯兰世界震骇不已。这实在“霸道”,然而它是否符合“王道”?如果某个政权专司对内独裁,对外劣迹尚少,何至于被“国际强权”逼着改革?恰恰这几个地方都是人类社会脓血淋漓的溃疡,要善罢与善终,眼看是不能了。


8、五刃之伤,药之可平;一言成屙,智不能明(唐刘禹锡)

不管人们愿不愿意,世界政治格局已进入转型期。“人权高于主权”是其先声,911引起的国际变局,更加速了转型的步伐。而在中国明文入宪的主义,早就形同虚设,要抵挡民主大潮,实如腐草萤火,而民族主义真能筑起万年高坝?对自由与人权,将之妖魔化,尚可阻滞一时片刻,那便是鲁迅所说的“来了”,这是一种形而上的恐惧。“我想,我们中国本不是发生新主义的地方,也没有容纳新主义的处所,即使偶然有些外来思想,也立刻改变了颜色,而且许多论者反要以此自豪。......中国历史的整数里,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内。这整数只是两种物质,--是刀与火。‘来了’便是他的总名。”(鲁迅《热风》随感录59)而这“来了”却令当年的义和团先辈奋起灭洋,迄今犹得薪尽火传。人权既系“和平演变”,是西洋现代传教士给中国人上的眼药,那么其余皆不足论了。鲁迅在《热风》(随感录56)里说:“近来常听人说,‘过激主义’来了;......但要先问:什么是过激主义呢?这是他们没有明说,我也无从知道,我虽然不知道,却敢插一句话:‘过激主义’不会来,不必怕他;只有‘来了’是要来的,应该怕的。”依照义和团揭帖的密咒,新拳民俨然骂功盖世。他们仗剑与强权的风车开战,用鲁迅的比喻是“假堂.吉诃德”,因为“真吉诃德的做傻相是由于自己愚蠢,而假吉诃德是故意做些傻相给别人看,想要剥削别人的愚蠢。”至于他们是如何剥削别人的愚蠢,鲁迅一一罗列,均对今日假堂吉诃德的病状―“中国现在的假吉诃德们,何尝不知道大刀不能救国,他们却偏要舞弄着,每天‘杀敌几百几千’的乱嚷......”“他们何尝不知道‘国货运动’振兴不了什么民族工业。”“他们何尝不知道什么‘中国固有文化’咒不死帝国主义,无论念几千万遍‘不仁不义’或者金光明咒,也不会引发日本地震,使它陆沉大海。然而他们故意高喊恢复‘民族精神’。仿佛得了什么祖传秘诀。”“假吉诃德的这些傻相,真教人哭笑不得;你要是把假痴假呆当做真痴真呆,当真认为可笑可怜,那就未免傻到不可救药了。”(鲁迅《真假堂吉诃德》)这就是“做戏”,而且中国人最忌别人来“拆戏”。鲁迅又言:“但这普遍的做戏,却比真的做戏还要坏。真的做戏,是只有一时,戏子做完戏,也就恢复为平常状态的。”而这些假堂吉诃德,扮演了一回关老爷,就永远提着青龙偃月刀,“不幸因为是‘天地大戏场’,可以普遍的做戏者,就很难有下台的时候......”(鲁迅《宣传与做戏》)他们的戏就只好这样做下去了。


9、众口之毁誉,浮石沉木;群邪所抑,以直为曲(汉陆贾)

义和团先烈涂了朱砂,喝了符水,要灭洋虽力有不逮,但“二毛子”却没少杀,庚子拳乱时中国教民死伤枕藉,真是“杀人如草不闻声”。

今日新拳民之口水战,也未能把唾沫星儿弹射到大洋彼岸,所以,荡平“二毛子”为其要务。自然,那便是“汉奸”、“卖国贼”之流了。鲁迅也说过:“这是中国的老例,读书人的心里大抵含着杀机,对于异己者总给他安排下一点可死之道。就我所眼见的而论,凡阴谋家攻击别一派,光绪年间用‘康党’,宣统年间用‘革党’,民二以后用‘乱党’,现在自然要用‘共产党’了。”(鲁迅《可惨与可笑》)新中国在文革前十七年已把人分为若干类“分子”,文革中更登峰造极,动则得咎,罪名和罪行的种类之多,难以胜数。如今倒简化了不少,唯“卖国”一词,仍是罪不容诛的“可死之道”。若在早几年,在“说不”磅礴风雷之下,那些另类分子确乎有点失语。如今时势不同,皇上对爱国拳民似在或擒或纵、时收时放之间,用不着时便冷板凳侍候,这令他们的精忠报国的浩然之气益发郁结,对异己者的攻击就愈加猛烈起来。

关于他们的讨逆乩语,其实不必一一细举,因为鲁迅早就概括过了―“你说中国不好。你是外国人么?为什么不到外国去?可惜外国人看你不起……。”“你说甲生疮。甲是中国人,你就是说中国人生疮了。既然中国人生疮,你是中国人,就是你也生疮了。你既然也生疮,你就和甲一样。而你只说甲生疮,则竟无自知之明,你的话还有什么价值?倘你没有生疮,是说诳也。卖国贼是说诳的,所以你是卖国贼。我骂卖国贼,所以我是爱国者。爱国者的话是最有价值的,所以我的话是不错的,我的话既然不错,你就是卖国贼无疑了!”(鲁迅《论辩的魂灵》)“甲A-a-a-ch!乙你搬到外国去!并且带了你的家眷!你可是黄帝子孙?中国话里叹声尽多,你为什么要说洋话?敝人是不怕的,敢说:要你搬到外国去!

丙他是在骂中国,奚落中国人,替某国间接宣传咱们中国的坏处。他的表兄的侄子的太太就是某国人。”(鲁迅《评心雕龙》)这就是乩语的真传,迄今毫无创新与发展,殊为可叹!


10、专己者孤,拒谏者塞。孤塞之政,亡国之风也(后汉书)

然而,他们之“说不”虽然在做戏,爱国之情却是十足真诚的。不幸的是,这份感情一旦拿来做戏或用于自己的“精神保健”,便彻底失真了。

譬如,他们不乐见别人批评自己奉若神明的那个“国”,也不乐见外人批评“我们的政府”。因为这一来,好象生活在中国的人很“窝囊”、很“失败”、很不象“主人翁”的样子。

他们几时曾是国家的主人?你不觉得窝囊和失败,就永远别想有当主人那一天。可惜,一如鲁迅所言:“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们。”(鲁迅《娜拉走后怎样》)新拳民还有一个难解的心结----即便不喜自己的皇上及其制度,也会把硬话撂下:我们的事情自己知道,凭什么由外人来指手画脚?这个“内外有别”之结,由来已久。老报人陆铿新近出版的回忆录,也写道:他采访来华履新的美国大使司徒雷登,后者说他此来的目的之一就是敦促蒋介石政府实行民主改革。陆铿听了却深受刺激,他的第一反应和上述新拳民的心结别无二致----我们中国人的事你们操什么心?

鲁迅却如是说:“我常常想,凡有来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眉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因为他一定是不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所以倘有外国的谁,到了已有赴宴的资格的现在,而还替我们诅咒中国的现状者,这才是真有良心的真可佩服的人。”(鲁迅《灯下漫笔》)其实,爱国者们还是很在乎外人对吾国之印象的,鲁迅在另一篇文章里也说过:“假如有这么一个外国人,遇见有人问他印象时,他先反问:‘你先生对于自己中国的印象怎么样?’那可真是一篇难以下笔的文章。我们是生长在中国的,倘有所感,自然不能算‘印象’但意见也好;而意见又怎么说呢?说我们象浑水里的鱼,活得胡里胡涂,莫名其妙罢,不象意见。说中国好得很罢,恐怕也难。这就是爱国者所悲痛的所谓‘失掉了国民的自信’,然而实在也好象失掉了,向各人打听印象,就恰如求签问卜,自己心里先自狐疑着了的缘故。”(鲁迅《打听印象》)这廿余年来,因“外国势力”的干预而促使中国进步的事体,不胜枚举。如人权的概念引进;如死刑犯的游街示众和器官摘取;如福利院里孤儿的待遇;如城市外来民工子女受教育的平等权利;如在2008年北京奥运承诺有“新闻自由”,即便仅在奥运期间履行之,这在中国亦属旷古未见。不妨再举眼前的例子,如非美国正忙于反恐事宜,当下中国互联网又一波封杀行动,笃定会在美国国会的某某委员会举行听证与讨论。若在以前,此类“干涉内政”之举当会激起爱国赤子愤怒的喧嚣,但就此案而言,他们是否多少乐见于人家来干涉一下呢?

中国人的忍耐力委实太强了,据说这是优点,我看这是民族之痼疾。他们也会偶尔诉诉苦,但正如鲁迅在《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里所写----奴才之诉苦,聪明人听了会惨然叹息,劝慰道:“我想,你总会好起来......”奴才说:“是么,但愿如此。可是我对先生诉了冤苦,又得到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经舒坦得不少了。可见天理没有灭绝......”过几天,奴才又不平了,于是再诉苦。这回听者是个傻子,他闻说奴才住在黑屋里,就勃然大怒,说:“你不会要你的主人开一个窗的么?”奴才说:“这怎么行?”傻子却动手砸那泥墙。奴才大惊:“先生,你干什么?”傻子说:“我给你打开一个窗洞来。”奴才道:“这不行!主人要骂的!”傻子仍然照砸。奴才便喊了:“人来呀!强盗在砸咱们的屋子了!......”群奴涌至,把傻子赶跑。“你不错。”主人便夸奖那奴才了。而后就来了许多慰问者,聪明人也在内。奴才说:“你先前说我总会好起来,实在有先见之明......”聪明人也代为高兴:“可不是么......”这就是关于中国人命运的寓言。最后还是借用鲁迅的话作结束语―“许多人所怕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但是想在现今的世界上,协同生长,挣一地位,即须有相当的进步的智识,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够站得住脚:这事极须劳力费心。而‘国粹’多的国民,尤为劳力费心,因为他的‘粹’太多。粹太多,便太特别。太特别,便难与种种人协同生长,挣得地位。

有人说:‘我们要特别生长;不然,何以为中国人!’于是乎要从‘世界人’中挤出。

于是乎中国人失了世界,却暂时仍要在这世界上住!--这便是我的大恐惧。”(鲁迅《热风》随感录36)愤青的族谱――后鲁迅时代的中国人(之三)

“愤怒青年”原系战后五十至六十年代初英国一个文学流派,代表作有剧本《愤怒的回顾》、小说《往上爬》(另一译名大概叫《坡顶上的房间》)等。其实,一代青年的思想脉搏大致是同步的,如美国的《麦田守望者》(1951年)、苏联的《带星星的火车票》(60年代),它们虽各有差异,却都对传统价值僵化和虚伪的部分表示出深深的怀疑。那时候,重门深锁的中国并无“愤青文化”,除非你把王蒙《组织部新来的年青人》也算上。

文革骤起,愤青应运而生,他们叫做“红卫兵”,却是奉旨造反的一群。谁能说当年的他们不是丹心一片?他们让别人流血,而后自己也流血,卒令太阳更红,红得滴出汁来。鲁迅在《我要骗人》中写道:“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末了,这茬愤青被流放到穷乡僻壤,在彼处苦涩地咀嚼着自己残破的青春.....至70年代,神州霜凝寒野,国门锁得更紧,却出现了疾风劲草一般的愤怒青年,他们喊出的时代最强音,凝聚到北岛的一句诗里:“我--不--相--信”。有了这“不相信”的一代,才有了80年代青年对新知渴求。那是启蒙的年代,如潮涌入的新知尽管相当芜杂,且在这块贫瘠土壤里扎根未深,但关键是鲁迅所言的“瞒和骗”的把戏已经油枯灯尽,再难瞒骗下去了;何况血泪斑驳的日历才翻过去不久,惨痛记忆就是青年的导师,在那个年代,共产意识形态和集体主义受到了空前的挑战,宫廷藏经阁门前那对风化剥落的石狮子已摇摇欲坠。于是又一代愤怒青年诞生了,自80年代中期开始,民主自由的诉求星火燎原,学运此起彼伏......直至某年某夜,钢铁履带轰然碾压过来,一个时代被洞穿和撕裂了。

在十里长街上狼奔豕突的金属怪兽,其实也碾碎了权力者宗庙上的泥胎和神龛,虽说它香火寂寥已有些年头,这回却真成了断壁残垣了。然而,权力者却从瓦砾之中翻寻出一个火盆子,用吹火筒呼哧呼哧煽旺了,再把“瞒和骗”这帖狗皮膏药烤软烤热,糊在民众溃疡的创口之上,竟立收奇效,欲消炎虽未得,镇痛倒也灵验。自不待言,这帖膏药就是“民族主义”,它的两大煽情口号一是“爱国”二是“说不”。前者诉诸大众浅层次的基本情感,后者则竖起一串假想的敌国靶标,使民众的不满和愤怒有安全的宣泄去处。在摈弃了以前的僵硬的“主义”教科书,改为粗线条的感性灌输,这种舆论导向果然一呼百诺,非但拯救权力者于危难之中,更使之重新垄断了道德合法性和话语权。坊间对“爱国”和“说不”的共鸣,根植于中华民族近代以来的文化挫折心理,和底层反智主义的义和团情结。一旦自由的诉求被妖魔化为西方帝国主义之颠覆黑手,那页猩红的日历便被撕去了。当时要求民主参政的共和精神,如今已在一片说不的狂嚣里被漂白。青年的血,再次被权力者拿去洗手......而那代人的思想方舟,又被一条镀了金的铁链锚定在“闷声发大财”的码头上,物欲、拜金、唯利的“经济发展”,加上令人胆悸的精神刑具。他们由沉默而迷惘,而迷惘而沉沦。一种糜烂腐败的气息弥漫了整个90年代,光怪陆离的社会就此浮现在茫茫欲海之上,如鲁迅言:“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鲁迅《夜颂》)十羊九牧,十官九贪、十商九奸、十仓九蛀、十物九假、十鼠同穴.....而社会摩擦碰撞出来的愤怒,却十中有九被“导向”引进了仇外民族主义的运河,它们只能在人工开掘的河床里翻腾喧哗,纵然声震十里,却无足为患。

对于身边的腐恶龌龊,眼不见为干净,一如鲁迅言:“必须敢于正视,这才可望敢想,敢说,敢作,敢当。倘使并正视而不敢,此外还能成什么气候。然而,不幸这一勇气,是我们中国人最所缺乏的。”也难怪,在中国要敢想敢说,敢做敢当,就要付出代价,常常竟至于流血。中国人为此已经葬送了多少性命,才锻造出这怯懦孱弱的一代!

鲁迅指出:“会觉得死尸的沉重,不愿抱持的民族里,先烈的‘死’是后人的‘生’的唯一的灵药,但倘在不再觉得沉重的民族里,却不过是压得一同沦灭的东西。

中国的有志于改革的青年,是知道死尸的沉重的,所以总是‘请愿’。殊不知别有不觉得死尸沉重的人们在,而且一并屠杀了‘知道死尸沉重’的心。”(鲁迅《死地》)于是,我们看到了新一代愤青的时代面影。他们并不都是“愤怒”的,因为90年代大众文化有一大支脉--顽主文化,它固然有着对现实政治的幻灭和轻蔑,却是典型的犬儒主义和阿Q式的精神逃遁。它对陈腐的正统意识形态之嘲讽和开剥,其实非常犀利,但除了风烛残年的前朝遗老为之蹙眉扼腕,执政的主流集团却“大撒把”了,要说他们无力兼顾,不如说他们经多年的“反自由化”、“清除精神污染”的攻防战之后,已大部弃守这块传统的思想阵地,它实在是把持不下去了。毕竟“顽主文化”并无迫在眉睫的颠覆性,被它化崇高为腐朽的那些信条,连权力者自己也不再信奉了,让顽主们玩一玩又何妨?说来王朔是位很有天份的作家,他对当代都市语言的提炼,几乎无人能及。如“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我是流氓我怕谁”;“只要你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就没有人把你当人看,你就痛快了,世上没有翻不过去的坎。”都是点石成金之笔,然而,当阿Q落败时,“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刺刺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另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__虽然还有些热刺刺,__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阿Q正传》)这种自轻自贱的大众文化,原来早就根植于国人的遗传性格之中!

然而青年对社会现实的憎厌,并非光靠痞子式的黑色幽默就能排遣,青春总是有棱角的,无论服用几多凉血清热的汤药,暗疮总要生长出来;可幸有一种因势利导的大内秘制丸散,能让他们在捶胸顿足的“说不”吼叫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愤怒。90年代的另一脉大众文化,正是狂热的民族主义。要说它是“思潮”,无疑成立,但更准确地说,它是大众文化;它固然是愤怒的、喧哗的,却又是消闲的、娱乐的,它是周围种种被毒化的垃圾和废气的排放管道。想采集一个粗鄙的标本,俯拾皆是__某年春节联欢晚会陈佩斯、朱时茂的小品《万国运动会》(?)正是一例;如此肉麻当有趣,让人觉得迭经百年蹉跎与苦难的中国人都白活了,迄今竟一无长进。

对于嘻嘻哈哈和咬牙切齿的两股大众文化潮流,鲁迅当年也认准了穴位,对于前者,他说:“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巧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著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对于后者,他说:“现在,气象似乎一变,到处听不到歌吟花月的声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铁和血的赞颂。然而倘以欺瞒的心,以欺瞒的嘴,则无论说A和O,或Y和Z,一样是虚假的;只可以吓哑了先前鄙薄花月的所谓批评家的嘴,满足地以为中国就要中兴。可怜他在‘爱国’大帽子底下又闭上了眼睛__或者本来就闭着。”(鲁迅《论睁了眼看》)这代愤青的燎原之怒是民粹的,反智的,是庸众群氓式的喧嚣。他们爱国成狂的入魔状态,教人讶嗟。如《中国可以说不》这部秘笈,疾呼中国的青年要准备打仗,小打不如大打,晚打不如早打。他们似乎完全不晓得,在上两代愤青“红卫兵”口中,曾迸发过一模一样的话语,而且说得是那么斩钉截铁、铿锵有力。那时是要“打”美帝苏修和一切国际反动势力,解放全人类,大有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豪迈气概。而今这辈愤青所持的是悲情苦主的报仇雪恨心态,只咬定中华民族唯一的心腹大患、“亡我之心不死”的美国霸权主义,所谓“丢掉幻想,准备打仗”,仗打不打得起来尚未可知,幻想却是丢不得的,这是最能为他们长气的“摇头丸”。

本来,喊几句“小打不如大打,晚打不如早打”,也非难以治愈的臆想症。君不见前辈愤青”红卫兵“们,疾呼之余,意犹未尽,还真越境去投奔越共和缅共,解放全人类去了。如今的愤青不外是口舌逞雄,在防盗门后面耍大刀而已,其实有点心理病症,也未到耻于示人那么严重。要比精神狂躁,能比得过红卫兵前辈?正是集体入魔之深,才能有后来集体脱魔的大彻大悟。只不过,这一辈愤青的情与欲犹在疯长,而“超龄愤青”----关于超龄愤青,参见《审视我们的时代―后鲁迅时代的中国人(之一)----则仍沉湎于“爱国气功”的调息大法之中,那是他们存活在令人憋气的酱缸里唯一的寄托和自拯。按说年轻气盛时喷发几句臆想的谵妄,并不丢人。但“超龄”之后仍珍藏着青春暗疮的疤痕,不时亮出来以示自己永葆“说不”的热血与激情,迹近滑稽,便又是在“做戏”了。如此敝“疮”自珍,亦如鲁迅言:“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鲁迅《热风》随感录39)综合种种失心疯的梦呓,标明了民族昏热症体温表上的刻度。说不愤青为何入魔至此?因为他们的心理是扭曲的,其“国家主义”的民族情结,由自恋成癖到自虐成狂,他们把自己的民族想象成一个含冤怨妇,想象成一个披散着长发吊着长舌的、被人勒死的厉鬼,终日追魂索命,清算十代以上的血仇。为了诅咒仇家,便还要为别的“难友”申冤,他们的精神盟友(或准盟友)还有卡扎菲、萨达姆、米洛舍维奇、金正日、拉登、哈马斯.......然而,把“说不”愤青的心理扭曲至此的,还要算上他们自己的政府。权力者为维护自己统治的合法性,为垄断意识形态话语权,他们一再加柴添火,让民族主义烽火台终日狼烟大举,让“说不”爱国狂们牙槽渗血、怒发冲冠,但他们只是这种把戏中的道具,因为权力者自己并无胆魄去“说不”,时不时作作态倒还可以,一到实际操作,便不离“投弃权票”、“消气外交”。于是,每逢外交摩擦,北京当局念念有词的“说不”咒语,却总不见灵验。难免的,那些在拳坛香案下顶礼膜拜、忠肝义胆的爱国愤青,便益发屈辱,加倍愤怒,他们情绪的发泄,已不能依照官方精心构建的下水道而涓涓流淌了,911狂欢便是典型一例,群情鼎沸,咆哮万里触龙门。卒令乱了阵脚的官方也忙不迭地去“消音”,为决堤而出的排空浊浪去分洪蓄洪......精神暴民形而上的仇恨发泄,正应验了鲁迅之言:“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鲁迅《热风》随感录65)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既然民族主义的炉膛里正大火熊熊,仅靠扬汤止沸又岂能解开爱国愤青怨恨交加的心结?于是“说不”怒吼的分贝仍在升高,民族受虐心态仍郁结于心。便见泼粪和泼漆的爱国义士层出不穷,由愤而粪,由愤而泼,是为必然。有此世情,遂有此世相。被阉割了“愤怒”的国民,只能去咀嚼被允许的“愤怒”。鲁迅在《杂感》中说:

“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瞪眼。这些孱头们!

孩子在瞪眼中长大了,又向别的孩子瞪眼,并且想:

他们一生都过在愤怒中。因为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们要愤怒一生,__而且还要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鲁迅先生一语成谶,被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国民至今犹然。这谶语正是说不愤青们“愤怒”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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