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混凝土班(第二部)】8、修房分到运输班;9、十吨沙子四千砖;10、拉砖小词记当年
作者: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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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混凝土班(第二部)】 8、修房分到运输班 接下来的一周信息就像发神经,9号北京市说15日之前北京、宁河、秦皇岛地区可能有6级以上地震;没两天国务院说京津地区余震减弱,北京发生6级以上地震的可能性不大;转天北京市又说17日之前是强震期,要立足于大震,尽量不开会或少开会,储粮储水;这情形有些像放羊的孩子喊狼来了,喊得多了,人们也就疲实了;可领导的弦儿始终绷得紧紧的,街上的广播车一遍一遍地广播中央抗震办的通知,立足有震,提高警惕;鄂赞对保卫组“一律不许离部”的禁令始终不敢撤消,我们穿着几乎要馊了的衣服,蓬头垢面地在岗位上死守。 终于在8月16日盼来了解禁令。这天传达了国务院通知,日记中记了4条:1、京津唐地区余震趋势减弱,北京地区估计发生6级以上地震的可能不大;2、坚固的楼房可搬回,平房在两次大震中没有损坏的可搬回,有损坏的要发动群众尽快抢修;3、凡在大街两侧、高压线下、有倒塌危险的建筑物旁的抗震棚今晚6点前全部拆完;4、卫生、供应、通信,抓革命,促生产。 看到通知,鄂赞长舒一口气,“给大家半天假,晚8点前回部”。 我们像出笼的鸟一样飞出邮电部大门。建华住三里河,和我同路。我俩穿着满是汗碱的衣服,不好意思挤公交车,便走路回家。走在长安街上,街边全搭满了抗震棚,鳞次栉比,别有风味。建华观察事物很仔细,他指着街边的棚子说:“老匡,你看这抗震棚跟楼房一样,也有三六九等呢!”“是吗?怎么会?”“你看啊,头等的,是木方子搭架,油毡做顶,四面有席墙;次一点的,是竹杆或木棍搭架,塑料布做顶,四面也是用塑料布围起来的;最差的是只有塑料布遮顶,四面漏风。一看棚子,你就知道这家人是穷是富了。”“这么说,咱们搭的棚子算是五星饭店了!对了,听说处里要给职工发木头呢,4根黄松木,10米油毡,木头我没用,你要吗?”“我也没用,你给块儿刘吧,他好像要打家俱”。 晚上回到部里,得到通知,保卫组的任务已圆满完成,明天各回各单位。 第二天回工程处上班,见后勤组和帮厨的同学们也都回来了。上午全处职工开会,徐处长把前一段抗震情况做了总结,然后宣布:“从今天开始全处转入抢修房屋,邮电部在京较集中的宿舍有六七十处,损坏比较严重的有永康胡同、兴隆街、东养马营、东兴盛等处,还有罗淑珍副部长的住房损坏也较严重。我们房修处这次承担的任务量很大,大家要做好打硬仗的思想准备!”徐处长讲完,老刘念了房修分组名单,各工种全都打乱了,全处组成9个房修组,一个运输队;运输队由混凝土工加上阎立明、章向华、李玮、周力旺等机械工和司机组成,负责给9个房修组运料。 小桂听了老刘的宣布,悄悄对我说:“老匡,这回惨了,不让咱当搅拌机了,让咱当‘两头忙’了!”(“两头忙”是指装卸车用的铲车) 那时的北京成了一个大工地,满大街跑着“解放”、“黄河”、“布吉其”(罗马尼亚产的大卡车)、“130”、“小北京”……,甚至平板三轮也往来穿梭。车上全拉的石灰、沙子、砖头、水泥。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清出的渣土,大铲车不停地装着车,马达轰鸣声震耳欲聋。抢修大军不光是工人,还有军人、干部和学生。娇阳似火,人人挥汗如雨。 工程处的抢修队先到永康胡同、兴隆街、还有罗淑珍副部长家。工地多,运输队分了两班,我带康永、小桂、老孟、宝强;宇生带建华、祥子、广义、二尧。 17号上班到队上领了活,我们班拉白灰,宇生班拉沙。那天响晴薄日,康永听说拉白灰,赶紧找麻绳把袖口裤脚都扎得紧紧的,脖上系条毛巾,安全帽底下还弄块脏兮兮的破布搭在后背上。“老朱你捣持什么呢?活像鬼子进村!”老孟哈哈笑着说。“你懂什么?一会儿有你受的!”康永说着又掏出个风镜戴上,“还是哥们儿有备无患,这拉灰可真不是什么好活儿!” 灰场在南湖渠,现在的望京那片,如今楼房林立,那时还都是农村,路旁有大片的苗圃。车上长安街一直奔东,斜插机场路,路坑坑洼洼,颠簸得狠。到了灰场,只见石灰堆得高高的,大卡车停在灰堆边,我们打开一面槽帮,抄起板锹跳下来。宝强站到灰堆前,拉开架势,铲起一锹灰一铆劲甩上车箱里。顿时狼烟四起,弟兄几个呛得全跑到一边。 “嘿,瞎子!这是白灰,不是沙子!不能这么干!瞧着点!”康永一边吆喝着,一边铲起一锹灰,端着锹走到车跟前,小心翼翼的把灰倒进车箱里,饶了如此,依旧溅起点白烟来。 大家照着康永的样干起来。太阳烤灼着大地,野地里刮起风,这风还打旋儿,你刚走到上风头,它忽地一下反过身来,非把白灰扬你一身一脸。我这才体会到康永为啥捂得那么严实:那石灰末极轻极细,顺着脖颈、袖口和裤脚溜进去,与汗水一搅和,烧得皮肤火辣辣的疼。开始大家还悠着劲,后来看看进度太慢,也顾不上许多,还是抡开膀子大锹大锹地扬起来,没一会儿,几个人全成了白眉毛老头。 好容易装满一车,又发现没地儿坐。车上没苫布,若是拉沙拉砖,坐在上面没什么;可拉白灰就成问题了。坐在车上,无风三尺烟,有风烟打脸,让你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可不坐上边坐哪呀?没辙,只能忍着。一路上烟尘呛嗓,腌得直流眼泪。康永戴着风镜,毛巾捂着嘴,少受很多罪过儿。“傻了吧?”他望着老孟,得意极了。老孟从不嘴软的人,刚张嘴想回几句,一阵风过,吃了一嘴白面,呛得大口大口倒气,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朱兄,借你那风镜戴戴,成不?”小桂眼巴巴看着风镜有些抓耳挠腮。 “听过富人困在孤岛上,拿金子换穷人馒头的故事吧?俺这风镜现在就是救命的馒头,你就是拿金子来俺也不换!”车到永康胡同。听说这里当年是老太监出宫后居住的地段,著名太监小德张就住在这儿,他那豪宅好大一片园子,假山凉亭,松青竹翠,解放后给邮电部长朱学范当了官邸;后来朱搬走了,钟部长住过一段,钟又搬走了,这里便空着。我们一到工程处就是在这个院里办的学习班。胡同里还有一大片邮电部的宿舍,都是老平房,墙很厚,但中间是夹心的,并不结实,地震中很多家的墙倒了,现在成了抢修重点。九个抢修组中有三个在永康,正在砌墙的瓦抹工们抬头看见车上的几个白人儿,全乐了。 “乐什么乐!”小桂没好气的跳下车来,瞅准了朝着工地的一面,给老孟使个眼色。两人一脸坏笑地打开槽帮插销,猛地把车帮往下一松,车上白灰忽地像瀑布一样飞泄下来,砸在地上腾云驾雾般扩散开来,呛得瓦抹工撒腿就跑,边跑边骂:“桂子,你就缺德吧!”。 “哈,不给你们点儿颜色看看,你们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小桂乐得直蹦高。 “怎么干活呐?王队长跑过来,把小桂撸了一通。 那天四趟白灰,收工天色已黑。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个个成了元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比鬼还难看。老孟弯腰接着水龙头哗哗冲着脸,漱了半天口,长吁一口气:“我的妈呀,这一天可真要盒钱了!老匡,认识防化兵吗?”“干啥呀?”“给哥儿几个借个防毒面具,这么干不是要人命吗?”“你当戴那玩艺儿舒服呐?”小桂不以为然:“你没看过原子弹的电影儿?戴那玩艺儿闷得狠,光出汗,摘下帽子哗哗往外倒!”“老桂,不是从帽子里倒,是从靴子里!当兵的衣服都是皮的,连着长桶靴,汗全流到靴子里。要是防毒面具里有那么多水,还不把人憋死呀?”宝强爱给人纠正错误。 “就你会拔撅儿!死爹哭妈的拧丧种儿!”小桂正没好气,把满肚子火撒在了宝强身上。
晚上翻箱倒柜找风镜,那还是小时候打绷弓枪,怕打伤眼睛,和哥哥一人买了一个。那个时代信奉破家值万贯的祖训,买进家的东西轻易不肯扔。只要印像中有,多半能找到。果然,在一个满是杂物的箱子的角落里找到了。唉,可惜只有两个,要是有四个就好了。 第二天一早到了处里,见屋里宇生班的人都齐了,我们班还有康永和小桂没到。老孟正正向宇生倒苦水,“块儿刘,你是没干,这拉灰的活真是遭罪呀,昨晚儿刷牙楞刷下二两白灰来!肺里不知道吸进去多少呢?”宇生见我进来,笑着说:“匡儿,昨个受累啦?拉灰的滋味不好受吧?”“可不是嘛,准备不足呀,这不,今儿我也带风镜了。”“要不,今儿咱们换换?”“真的?”我不太相信宇生说的是真心话,谁愿意自讨苦吃呀?可看他的笑,很灿烂很纯洁,看看他班的弟兄,也都笑的很灿烂很纯洁。老孟高兴得朝宇生直作揖,“哥哥哎,您可真是活雷锋呀!”“没啥,有难同当嘛!”宇生拍拍胸脯,恰好拉灰的司机小王来喊人,宇生抄起铁锹率队出了屋。我想起带的风镜,忙追出去把风镜塞给他。 宇生他们前脚走,康永和小桂后脚进了屋。康永见我就问:“老匡,怎么块儿刘他们跟拉灰的车走了?”“噢,他们跟咱们换了”。“什么?换了?有这好事?你别是让他涮了吧?他们今天拉啥?”“拉沙呀,你们别疑神疑鬼的,人家不兴发扬点儿风格?”正说着,拉沙的司机阎王来了,“老匡,你们跟宇生换了?”“是呀;”“今活茬儿可重呢!”“拉什么?”“上午十吨沙,下午四千四百块砖!”“什么?”我们几个大吃一惊;“昨天几个施工点儿的弟兄们干得都挺欢,料全用完了,今天要不多拉点就要停工了。”康永一听就冲我乐了,“咋样老匡?块儿刘一掉屁股我就知道他没憋好屁!”小桂气得直跺脚,“唉,我要早来一会儿,块儿刘这点小把戏休想瞒过我的法眼!”老孟哭丧着脸,“妈呀,这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吗?”“咳,手心手背都是贫下中农的肉,背着抱着一边沉,谁干不是干?再说那拉灰的滋味也不好受嘛!”我劝大家。“不一样,老匡,昨什么天?今儿什么天?”康永指指天上。我抬头一看,天阴沉沉的,已经飘下丝丝细雨。原来今天既没风又不晒,湿度还挺大,正是拉灰的好日子。 埋怨归埋怨,活还得干。我给大家打气,“今天谁都不许偷懒,你们谁的胳膊都比我粗,只要我不草鸡,你们谁也不许草鸡!”(“草鸡”是延庆老乡的口语,意为不行了) 沙场在八宝山。大卡车出门奔西,康永坐在我旁边给我算开了账;“老匡,知道五个人装卸十吨沙子是什么概念?”“什么概念?”“咱的车不带翻斗,沙子要一锹一锹撮上车,再一锹一锹周下来。按一锹铲五斤沙,每人装卸两吨沙相当于挥动铁锹一千六百下!”;“不能这么算,卸车和装车不一样,卸车要省劲得多;”“好,就算一千下吧,可别忘了这只是半天的活,下午还有四千四的砖呐!装卸四千多块砖是什么概念?一块砖至少一公斤,四千四百块砖至少重四点四吨!,我们要靠砖夹子将这四吨多重的砖头从地上挪到车上,再从车上挪到地上,这是多大的做功啊!我问你,你一天吃几两饭?”“一斤多点儿,咱们的定量都一样呀?”“那好,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能量的转换是不会增加和减少的;可为何一斤粮食吃到肚子里,能转变成几千甚至上万斤的能量?吃一斤饭干一万斤活儿,为啥?”康永把我问住了。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至今也没弄明白。 那天在濛濛细雨中干活的过程,我想不用再描写了,因为它是那样冗长,那样枯燥无味。我觉得真有点像跑马拉松,前半程还想着技术要领,想着调整节奏和呼吸,还有精神看看路边的风景;而后半程就成了机械运动,胳膊腿都不像是自己的,它们已经完全自主运动了,脑子里也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了。据说跑马拉松跑到35公里处人会达到极限,越过极限就会越跑越轻松。我不知道那天干到哪儿是达到了极限?似乎是在清河镇的砖场,将四吨多重的砖头全码上了车的时候,那时握着砖夹子的右手指竟然松不开了,僵硬的紧紧箍在砖夹上,只能用左手将指头一个一个掰开。 车从清河往回开时,我们靠着驾驶室的后窗,坐在砖上都懒的说话,或者说没了说话的力气。只有老孟不甘寂寞,扯着吼咙唱----不,应该说嚎叫----起来: “哥哥你要走西口,你的妹子实实难留,提起你走西口,小妹妹泪花流;”“老孟,不许唱黄歌!车上有少儿!”康永大声说,他说的“少儿”是指宝强,因为他在组里最小,人又腼腆,像个孩子。 “他啊?他比谁都坏!”老孟笑嘻嘻地说,又嚎起来: “哥哥你要走西口,你的妹妹不丢你的手,临别最后一句话,妹妹等你到白头”;唱到这,他一把抓住宝强的手,想逗逗他,没想到宝强嗷地一声大叫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大家问他。他伸出手,只见掌上已磨起几个大血泡,老孟抓手时碰到了,疼得他眼泪汪汪。 “咳,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大家都伸手看看!”康永说。 我们五个人一齐伸出手,只见个个手上都磨起了血泡。
从8月中到9月初,半个月里天天跟着大卡车跑,日记中天天记的是“拉砖、拉灰、拉沙”。已经记不清一共拉了多少吨工料?反正从那天和宇生班换工后,再拉啥都觉得是小菜一碟!真像小桂说的,我们已经变成“两头忙”了! 20日那天北沙滩施工点儿没砖了,队上派了三辆车去拉砖,我们两个班全去了,连严师傅也上了车。我们都劝老爷子不要去了,雨很大,着了凉再感冒了可不是事,严师傅笑笑说,“我又不是泥捏的,哪有那么娇气!”雨真的很大。我们穿着处里发的雨衣,是那种老式的,用厚厚的绿色帆布做的,竟然都被雨水浸透了。但活一点没耽误,一万二千块砖,准时运到。下午下班拉着建华换板报,晚上回家还余兴未消,在日记中写了一首《拉砖词》: 天将晓,乌云满天跑。大雨瓢泼下得急,老天向咱把战挑,运输搞不搞? 重任担,一万二千砖。时间紧迫不能等,风雨出车北沙滩,壮志能胜天。 气温低,雨水湿单衣。汽车疾驰浑身冷,红心似火把寒驱,高歌豪情激。 到地点,动手把砖搬。砖浸雨水加份量,满身大汗透衣衫,越干劲越添。 严师傅,人老勇不减。手握砖夹装又卸,干劲赛过小青年,人人都称赞。 朱康永,家里要修房。顾全大局不回家,有劲使在公字上,救灾献力量。 夸司机,功劳数第一。开车还要帮装卸,一身汗水一身泥,风格真不低。 斗志高,奋勇把锋交。老天败退收阴雨,笑语声声多自豪,黄花分外娇! 9月6日,抢修房屋的工程告终,全处开了抗震工作总结大会,会上表彰了抗震中表现突出的先进工作者,运输队受表彰的有:严师傅、阎立明、章向华、李玮、丁志、刘宇生、李建华、邓宝强、匡卫群。 值得一提的是,工程处在抗震抢修中还成立了一个三八女子运输班,夫子日记中有一段简短的记录: 9月1日:上午安搅拌机,下午为三八女子运输班带路到南湖渠拉白灰。女子运输班干劲真大,我要帮她们装车,她们谁都不肯把锹给我,凭自己的力量装满一车灰,真是妇女能顶半边天呀! 很可惜,日记里没记下一个人名,究竟这支娘子军由谁组成的?看来只有工程处的女同胞才能说清楚了。 算起来,抗震救灾不过一个多月,可在这短短的几十天里,有多少惊心动魄,多少荡气回肠,多少长夜难眠,多少艰苦考验。应该说,我的混凝土班,我的工程处,我的所有“一五0”的同学们,在抗震救灾中没有一个是孬种,大家尽管骂尽管恨,但没有一个向困难低头。 可是,更大考验还在后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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