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偶遇 作者:老程


 

【纪实】

最后的偶遇

                         ——那一次短暂的偶遇,我注定会牢记一辈子。

云南耿马县有个勐撒镇,地盘很大,总面积500多平方公里,相当于内地几个县。全镇居住着15个民族,2万多人口,地广人稀。

勐撒地处边远。在国家级媒体露面,我只见过一次,那是作为境外毒品走私通道,赫然出现在电视系列片《中华之剑》。

勐撒很穷,以勐撒农场为例,至今仍然是全国农垦系统中的“特困农场”,在云南农垦系统中也仅此一例。但是农场再穷,还算是国营,吃饭有保障,日子也还凑合。边民就没有这般幸运了。

在勐撒众多的村寨中,将“边”、“穷”这两大地方特征体现的最深刻最彻底的,那就是户肯寨了。

户肯寨坐落在陡峭的南定河谷,顺河往西南是中缅边境;东北方向去往内地。去内地比出境更难,要到有交通的地方,往东,马帮路二百里。寨子附近人烟稀少,距离我所在的连队三十五里,算是近邻。

每个经过户肯寨的人都怀有同样疑问,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有寨子?因为这里实在太荒凉、太贫瘠。寨前的一面坡全是风化土,农田里的庄稼总像患了斑秃,东缺一块,西秃一块。后山上兀立着白森森的石灰崖,陡直的石崖被斜雨抽打,留下一条条黑色水渍,像泪痕。

贫弱的土地上,庄稼和边民都还在坚守,期待着那挣扎在乱石丛中、岩缝里的庄稼能带来新的希冀。但这可怜的土地却承载不起人们的期待,边民们耗尽全部精力和时间,只为做一件事——糊口。还做不好。每年的口粮,半饥半饱的也仅能撑半年,剩下半年怎么过?天晓得。

贫穷的户肯寨没有一点生气,偌大的寨子肃杀清冷、诡异神秘。也不知是谁立下个奇怪的规矩,这里都是女人下地干活,一帮大男人却都闲着,抱着一杆水烟筒蹲在寨子的坡坎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难得出现的路人,异样的眼神伴着一阵阵穷凶极恶的狗叫,叫人怯步,虽然从寨子里穿行更近便,可知青一般不走,宁愿绕行。

唯一有些现代气息的,是那间供销社小卖部、兼土特产收购站的小土屋。小卖部生意萧条,走得最好的是盐,且多为赊销。村民去供销社敲回来两小块锅盐,怕化了,悬吊在火塘上方熏烤着,用的时候取下来,两块盐对着磨一磨。做这点生意花不了多少工夫,所以小土屋隔三岔五地关着门。过路知青偶然撞上开门,都会有意外发现,在别处都很抢手的香烟,白糖和土特产,在这里却滞销。

73年探亲前夕,我独自赶往小卖部去碰碰运气。

顶着雨晌午赶到,一身透湿。雨季,寨子里被猪、牛踩得一团乱糟,污浊泥泞,空气中凝固着猪潲和猪粪的酸臭,令人窒息。小卖部处在寨子正中,几间土屋围成凹字形,泥挂墙,竹笆门,右边那一弯有一道竹笆小门,像是库房。正午了,小卖部门还没开,我钻到竹笆小门旁躲雨。脱下鞋,狠命地往泥墙上敲,想敲掉一鞋烂泥。单薄的土屋被震得直摇晃。

突然,小门轻轻开了,一个人站了出来。里面还住着人!

一抬头,我愣住了,眼前是一个矮小清瘦温文尔雅的老人,站姿挺立。只见他头戴一顶蓝涤卡帽,一身整洁合身的蓝涤卡中山装,衣领扣得端端正正,上兜还别着一只钢笔。老人面容惨白,却透出一股别样的气度。

他一声不吭,看着我,从容的眼神里带着直利,令我赶紧收拾住鲁莽。当了三年知青,我已经不会了道歉,但面对这样的眼神,我却有些无措。老人的眼光毫不游离,我屈服了,放下鞋,很不自然地笑了笑,算是歉意。眼神缓了下来,老人像要问什么,欲言又止。

在这蛮荒之地看见这么个人,极不合常理。过去听说村民都是文盲,难道还有例外?尤其那身蓝涤卡中山装,时下城里都少见,似乎还专属有级别的干部,怎么会出现在偏僻山村?这人是谁?是什么把他同户肯联系到了一起?

老人正正帽子,整理整理领口,显然他已经看出我是知青,对着我责怪地一笑,返身退进屋,半掩门,屋里静静地。

我忍不住好奇,悄悄探头张望,门立即开了。屋里黑,稍稍挡住一丝光线都会察觉。“坐一会吧,供销社开门还得等一阵哩。”声音微弱,接着递过一只竹筒砍成的小凳:“别坐地上,地上潮。”靠门坐下,屋里没有窗,光线太暗,眼睛需多停留一会儿才能看清:屋里比外面低一级,极潮湿,房间小得刚转得过身。竹床,竹架整整洁洁。屋角放着农具。糟朽的山草屋顶有好几处漏了,床上搭着塑料布挡雨。一条细绳上晾着毛巾,竹架上放着旧报纸和牙刷。这些物品不属于此地的生活,他肯定不是本地人。

我试着问到:“老人家,不是户肯人吧?

“不是。”“那……”“我是从云南省参事室下放到这里的,从昆明来。”“参事室?就来了你一人?”我吃了一惊。

“嗯。去年春到勐撒,一架牛车又拉到了这里,一年半了。”虽然是文革期间,人的命运瞬间都可能发生变化,眼前的一切仍然让我急切地问下去。

“怎么没到干校?”“唉,各地是各地的政策,我们都是单独下放。”“怎么会下到这里?”“我有一个女儿,插队在呈贡。我提出投亲靠友,本想和女儿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可是上边不批。”“你靠什么生活,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我替他担心。这里的艰苦可不比一般。

“唉,都一年多了,昆明连信都没有一个。我现在生活只能靠生产队分配。在这里,壮劳力都混不上温饱,别说我了,一年分200斤湿谷子,舂出米来只有百多斤,添添搭搭刚够四个月,你看,今年旱谷刚打下就赶忙分了,早就接不上了。”老人缓缓地说着,一边用一个小小的竹匾挑选着湿谷。

“那你怎么办呢?”老人不做声了,低下头“哗……哗……”地簸着谷子。浑浊的眼里流露出无助的眼神。

“你女儿来过吗?”我问。

“这么个地方,我怎敢让她来看?”老人惨淡地一笑。

是谁把他遗忘在这里?疑问和不理解纠缠着我:“怎么把你下放到这里?你以前在户肯呆过?”“没有。过去我是卢汉的高参,49年参与发动起义,然后到了参事室。”难怪他刚才的目光那么威严。原来过去是军人!

立刻想到了我曾在黄埔军校任教的父亲,经历与他何其相似。已经四年了,一直杳无音信。面对此情此景,我眼眶发热,心里一阵阵的刺痛,说不出话来。

“喝口水吧,我烧点水。”老人打破沉默,往鞋上绑旱谷草,然后拿起了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铁皮桶。

我急忙上去,想接过小桶。

“路滑。你也找不到地方。”老人的口气和眼神都不容争辩。

就在这时,小卖部开门了,回去还要赶远路,我不敢耽搁,只得与老人道别。

购物间隙,我不时回望,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桶,在烂泥中小心翼翼地一步一颤……我只能用目光扶住他,心随着他的步子,一步一颤……

时间抹不去记忆。半年过后,我与几位同伴途经户肯寨。同伴怕狗,都不愿从寨里穿行。我也怕狗,但还是独自一人径自走进了寨子。

小卖部的女售货员在檐下懒懒地晒着太阳。

老人的房门紧闭。看来是不在家。

在小卖部杂乱的货架前我随意地搜寻,想找点什么改善生活。突然,有东西抓住了我的眼球,仔细一看,货架旁一根细竹竿上挑着一套蓝涤卡中山装和帽子,那不是老人的衣服吗?领口内一圈白布护领是那样眼熟。

“人呢?”我忙问售货员。

“你问那个老头?前些日子就死了。”语调平静得出奇。

“怎么死的?”我有些急了。

“到中午了还没有动静,我感觉不对,叫上人弄开门,看见他平平地躺在床上,人都僵硬了。”“他女儿来了吗?”我问。

“他有女儿?我们还以为他是个孤老头呢。”“那谁给他办的后事呢?”“他好像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想到老人家临死还极力保持尊严。可尊严却被无情地剥去!我愤怒了:“穿戴得整整齐齐?那衣服怎么会挂在这里?!”“衣服是抵账的。”“抵账?抵什么账?!”“烧的时候,老乡们出了一大堆柴火,队上在我这里赊了五斤煤油,煤油钱是国家的,现在还欠着哩。老头的是好衣服,只折五斤煤油够便宜了!可问遍了全寨,也没人买得起。队里商量下了,挂在这里,年轻人结婚租来穿,两角钱一次,慢慢抵。”“我无语了。能指责老乡吗?他们为一位素不相识,而且上面说是有“问题”的老人料理了后事,要抵还欠账。何过之有?

老参事就这样走了,孤独的老人在他乡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我揣着一颗寒冰般的心轻轻地推开那扇竹笆小门……

屋空了,地上是一支踩断了柄的牙刷……”


嘉嘉暨好友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254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