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三间草屋里 作者:孙颀


 

在那遥远的三间草屋里  

(编注:这是八十年代初,我刚开始学写小说时的一个作品,也是我至今为止唯一用黑龙江为背景写的小说。因为近来激发起对七连生活的回忆,我又翻出它。它收在我九十年代初出版的小说集《错觉》里。虽然文风稚嫩,写得粗糙,但它的真实背景能勾起我们对当年的回忆。那个兽医是真实的,虽然有文学加工的成分。这么多年我也无法知道他的底细,只知道他从徐州来。但他的外表冷漠,之后又对我倾注着真诚关心,种种举止令我至今难忘。是他一定要我回到南方去,为了年轻的生命。他对“大李子”显得粗暴无礼。那次看病不是队长爱人陪我去的,是一位好心的老职工家属。他几乎用命令口气要她说服队领导放我回去。愿他一切都好。选登在这儿,为了与七连人一起回到那遥远的记忆。)

“空话!尽说些空话!”我恼火地站起来,“蹬蹬蹬”地穿过会议厅,走了出去。也许,一百多个学员都在注视我。管他呢,谁让卫生局的头头们说话不算话?这种毕业典礼,我理直气壮地宣布退出。当了七八年没有文凭的厂保健人员,受够了窝囊气。现在社会中,文凭就是资格,就是你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好不容易挤进卫生局组织的医生培训班,为的就是要一张响当当的文凭,如今却不给了。

命运真能与我开玩笑。我心中发狠道:从此再不看医学书了,上班搽搽红药水,开开转诊单,下班看看小说,电影,电视。

街头,一个中年妇女在叫卖杂志,品种繁多,令人眼花缭乱。我信手翻开大型文艺刊物《雪峰》。第一篇是报告文学,五个赫然大字印入眼帘:“生命的意义”。标题下有两行引言:“生活把他抛到冰天雪地之中,他在那儿爆发出常青的生命之树……”我不准备再往下翻,一个熟悉的名字从排列整齐的铅字中跃出来:“冉文彬”。我的心被紧紧地吸引住了:难道是他?一个曾对我一生起过转折作用的怪人?

“听北星农场的朋友说过,除了看病,谁也无法从他嘴里多得到什么,因此我们的采访计划一拖再拖。我们始终关注着这个传说中的神医,直到最近见到他的《谈谈中医诊断》出版,才实现了北星之行……”北星!喔,多么遥远的地方,多么遥远的记忆啊……

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上,翻滚着乌黑油亮的泥浪,浪花托起一座巨大的水泥烘干塔,像平地中冒出的金刚岿然矗立着。塔下,东面是咱队的居住区,西面,隔开晒场和大土窑,有一片稀稀疏疏爱飒飒作响的小树林。树林那边,则是三间毗连着的破草房,在北国强暴的狂风中,它们老是可怜巴巴地打着抖。

草房的居民是四匹长期病休的马和一个不通人性的怪老头。他长得瘦弱矮小,四肢挺短,从背影看,活像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男孩。他已调到场部兽医站工作,却偏偏守着这三间破草房和四匹被淘汰了的病马。他未被戴上政治帽子,又不是批判审查对象,何苦一个人躲在荒凉冷寂的破草房里?

“特务?”这个疑问占据了我们这群下乡不久的年轻人的心。说真的,他的模样和银幕上的特务没啥区别,尖嘴猴腮,一脸凶相,终日像条影子,在日光和月光中飘来飘去,孤寡不合众。一说到“特务”,便联想到“电台”和随之生发开来的一系列神奇故事。我们一次次聚集在油灯下讨论,忘却了繁重劳动带来的疲劳,一心要挖出深埋的“敌人”。

我们在那三间草房周围侦查了整整半年,一无所获。终于偃旗息鼓了。我们像队里许多人一样开始遗忘他。只是偶尔有人嘲弄地说一句:“喂,你不去看看那个怪老头吗,搞不好他开始发报了呢。”然而,做梦也没想到,他竟在我垂危之际,伸出他干枯的芦柴棒似的手,点亮了我的生命之灯……

那是培养热血青年的时代。我吵着闹着,冲破一切阻力,爬上了北去的列车。呵,多么豪迈的远征!一盏盏灯火扑来,入流萤飞走;一重重山岭闪过,似浪涛奔流……

我相信自己是个拖不垮累不倒的“铁姑娘”。爹妈给了我高个子宽肩膀,中学时代我是校女篮的后卫。因为属龙,同学们都叫我大龙,身高一米七三,大家叫我“根号3”。我发挥优势,在各项劳动中敢与男同学比个高低。什么百把十斤的麻袋,两桶水泥砂浆,都压不住我的肩头。

到了第二个夏天,狂热带来的恶果开始由我独自吞下。在修筑战备公路的艰苦劳动中,风餐露宿,白天踩着泥泞的水浆,晚上歪倒在湿漉漉的被子中。我开始发烧,全身浮肿,腰痛得直不起来。

我咬着牙不吱声,一直支撑到冬天。当北大荒呼啸的山风吹起了漫天的雪片,整个大地开始封冻沉睡的时候,我倒下了……

我好像坐在一条小舢板上,被海浪抛上去,甩下来,颠啊摇啊,浑身散了架……

“大龙,大龙,嗳,醒醒!”我感到有人在推我,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面前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穿一件黑色灯芯绒褂子,齐崭崭的短发拢在耳后,黑乎乎的长脸上一对眼睛十分机灵,一张薄薄的小嘴唇格外的俊俏.“奥,大李子.”我揉揉眼睛,赶走睡意.刚抬起头,又落下了,四肢像被钉在铺位上,动弹不得.“我说大龙哇,你怎么还跑去干活?你还要不要命哪?”她给我掖好被子.“躺着多没意思,我不能总躺着.”我故意轻松地笑笑.“傻话!你以后怎么办?我们这儿可是凭力气吃饭.我家那口子,落下个肺病,还得带着大家干,他是死里滚过来的人啦,可你才十八岁!”大李子长长叹了口气,小嘴一张一合的,她摸着我的枕巾,惊讶地尖叫起来:“呀,这枕巾,是你妈妈新近寄来的吧?多漂亮!嗨,我们这地方就看不到个像样的东西。”我说:“箱子里还有两条,明天我给你送去,反正我也用不了。”她高兴地拍了一下手:“真的吗,大龙姑娘心地好。”忽然又眨巴眨巴眼睛笑起来:“嗳,起来,大龙,快,我带你去求个人。”说着,大李子硬把我拖起来,不容发问,只顾催我梳洗完毕,拉着就走。

中午,太阳光照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我感到头沉得厉害,干脆半眯起眼睛,听她支配。大李子是我们队长的老婆,虽然只是个家属工,可是脑子灵光,生性活泼,怕干活,好揽事,凡事不让人,队里百来口人,老老少少的事,她都爱管人称“不管部部长”。

一路上,她没完没了地东扯西扯,我心里烦躁,只顾低头走路。穿过小树林,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那三间草房,我忍不住问道:“你带我上哪儿去?”她笑嘻嘻地看着我:“今你得听我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让你进,你就进,我说走,你才可掉头。听见没有?你可别计较人家的话好听难听,脸色好看难看,人啊,有点真本事就难求。”房前井台旁,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头正一手握住轱辘把,猫着腰,伸手从井口提一只很大的水桶。他上身穿一件栗灰色的中式棉袄,下身穿一件黑布棉裤,白皮帽子的两只耳朵在头顶上方一搭一甩。

他的个子似乎比我们一起来的二十个青年中最矮的小莉还矮。刚来时,大家让小莉偷着和他比个子,小莉不干,噘着嘴直嚷嚷:“本来就比我矮嘛,我身高一米五,他嘛,顶多一米四。”顿时,大家嚷开了:“一米四!根号2,根号2!嗳,根号三,你白捡了个弟弟!”我还来不及细想,人已走到井台边。

大李子一边打招呼,一边扶住轱辘把的另一头,帮着老头打水:“他大叔,中午回来也不歇着?打水饮马吧。我跟那口子说来,另外找个人养马,他说,您不干。这四匹马可是花了大价钱从新疆买了的呢,为队里立过汗马功劳,自从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多亏了您……”老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只顾提起水桶,拾起扁担,一挺身,挑着就走.两只大水桶磕磕碰碰拖到地面.要不是我浑身病怏怏的,没精打采,瞧那模样,准会憋不住笑出来.大李子朝我眨眨眼睛,右手一招,急匆匆地跟着他走去.我明白了,愣愣地看着井台,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这“不管部部长”也真会想馊主意,找这么个尖嘴猴腮的兽医给我治病?就算我不担心他是“特务”,给我吃毒药,但我到底也不是牲口啊。我想走开,可不知为什么,说不上是“病急乱投医”的心理呢,还是出于对老头的好奇心,脚步跟着他们移动起来。走到草房前,正待举手,眼光落在门上的一张白纸条上,顿时,自尊心受到嘲弄,心中涌起一层层愤恨。两行小字像一个个小锤,敲打着我的心。我狠狠地咬着嘴唇,强迫自己默读两遍:“乐治畜生百病,谢绝世人求医。”然后我咒骂自己,倏然转身。一个踉跄,虚弱,疲乏,愤慨,夹杂着委曲和内心深处的软弱一起向我猛地袭来。我停了一下,稳一稳脚跟,拖沓着走去。

四匹起死回生的老马,在阳光下互相偎依着,缓缓地走动着。

草房的门“吱呀呀”开了。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加快步伐,顾自向前走着。

老头依然挑着水桶从我身边走过。他没有看我,我也没有看他。一条又高又大的黑狗,紧随着老头,窜到井台上,伸出前爪去够轱辘把。

大李子拉了我一把,指指老头的背影,有几分尴尬地笑笑,急匆匆地跟过去。

我不愿走近他们,只是听着脚步,怏怏地蹲在雪地上。

“他大叔,您就做做好事吧,这姑娘确实有病,您哪能不管。”“我是兽医,不给人看病。”“是啊,大家都知道您是兽医,要不是去年您在场部救活一个冻僵的青年,这些年来,我们真还不知道……可您的本事在那,生了病,场部治不了,我看着心痛.整天不吃不喝的,还要干活,咱不管谁管?您做做好事,就这一回,往后不敢再来麻烦您……”大李子的话被风刮开,断断续续地飘进我的耳朵,在我胸中汇集成一股怨恨,充塞着我的喉头.我信手拾来一根枯枝条,发泄地用力敲打着地面.“来!来!叫你来.”大李子眉开眼笑地抓住我的手臂,“好不容易说通了,快!”我猛然起身,只觉得眼前发黑,连忙用手撑住前额,有气无力地:“不,回去吧,我们不求他。”大李子不容我推辞:“走,进去歇一会,我可搞不动你这么个大个子。”她敲敲第一扇门,又自己把门推开,让我进去。

屋里,不太平整的泥地上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炉子。火舌舔着炉盖,穿过正中的小孔,一探一缩。一道半人高的空心砖墙与炉子相通。上面烘烤着两双带着泥巴的棉胶鞋。大黑狗背贴着火墙躺在地上。见我们进去,它一骨碌起身,不声不响地瞪大眼睛。我转过脸,随意扫视了一下,泥地上搁着些杂乱的家什。朝南炕头上方的木架上摆着几条半新的被子,炕头有一张木桌。老头侧身盘腿坐在炕桌东头,脑袋被僵硬的脖子顶着,一动不动,活像搁在破庙里的一尊菩萨。他怀里搂着一只闭目养神的白猫,那猫温顺地紧贴着老头的左臂,听任老头用手挲摸着油亮光滑的白毛。

“他大叔,人来了。”大李子小心地赔笑。

老头一语不发,也不回头,只把右手从猫背上移到炕桌上,并用食指关节轻轻地敲了一下桌面。

大李子推了我一把:“快,把手伸出来。”我像个木偶,在老头对面坐下,挺不情愿地把头扭向窗户。我感到三只手指——那三只刚抚摸过猫背,也许还沾着猫的绒毛的手指——轻轻地落到我的手腕处,轻得就象飞来三只懒洋洋的小虫,有气无力地栖息在我的血管上。我用眼睛余光睥睨着这个可怜巴巴的怪老头。他神情也是懒懒的,连从他两个小小的鼻孔里进气和出气的频率都那么的低。我简直怀疑他会不会诊脉,别是装腔作势拿我耍着玩吧。

时间在静寂中溜走了,几十秒,几分钟……我觉得过去很长时间了,老头还是一动不动,脸就象一张枯叶,显得那么难看.我不耐烦了,心里开始冒火.他是走神在想旁的事,还是存心让我受罪?大约他知道我们曾把他当特务,存心找机会报复一下?我正想抽回手腕,猛然感到老头的身子触电似的一颤.他大幅度地转过身子,把炕桌碰得直响,提高嗓门嚷道:“你——,脸对着我!”我有些吃惊,两眼直直地看着他。那双小眼睛睁大了,深灰色的眼珠闪出奇异的光彩,脸上出现一种生气,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对下一代的关切,焦虑……

“你,怎么这么虚弱?我看你这样子,以为……”他认真观察我的脸色,三只手指尖忽轻忽重地在我的手腕上起落:“你腰疼,左腰疼得厉害,头晕,恶心,换一只手。”他闭上眼,两道眉毛颤动了几下,微耸眉心,用一种缓慢恳切的声调说道:“姑娘,你怎么让病拖到这样?你太大意了。你要相信我的话,我不会骗你,病得很重,必须马上治疗。”他的话又轻又慢,却在我的胸中形成一股股热流。

“姑娘,你为什么不回去?你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你得的是慢性肾炎,寒冷潮湿是诱发因素。回南方去吧,那儿气候好,好好治疗,你还年轻,会好的。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相信我的话,否则……”他忽然把話打住,显得十分痛苦。停了一会,又转过脸,用命令的口吻对大李子说:“你们要对她负责,这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把情况向队领导说清楚。”大李子连连点头。

老头把白猫往边上一拨,起身找纸笔。白猫懒洋洋的摇着肥胖的身子跳到炕上,弓起身子,然后一拐一拐地爬到里面的棉垫上。三脚猫!我认出来了,这只黑鼻子的白猫是小莉弄来的,因为没东西喂它,瘦得皮包骨头,大家都讨厌它,男同学用石头砸它,砸断了一条腿,后来不知去向。

“你要赶快治,这些药……你怎么搞药呢?我知道场部医院没有药.”“我写信回去.”“什么?”他的声音一下子高上去,“开玩笑,一来一回,最少二十天,病要耽误了。”我抱起那只猫,用湿湿的脸蛋紧贴着它的头。

“回去吧,回到你父母身边去。年轻轻的谁不好胜,只是莫逞一时之强。这是张中药方子,你带回家,慢慢调理.”老头又说:“瞧得起我,试试,不放心,找别的郎中再试试。”我心中涌出很多话想对这位老人说,然而,说什么呢?

不久我回到南方,回到妈妈身边。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常常在梦里见到那三间破旧的草房,梦见抚摸着白猫的老人。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普普通通,土里土气,被人遗忘的老头,今天竟上了杂志。

我再次把眼光落在那本杂志上:“他说:人道主义,兽道主义,我是不懂的。医生嘛,就是要给人看病,为人解除病痛。人嘛,活在世上,总要办点好事。”读着读着,我的脸红了。是的,他是没有文凭的,但正如大李子所说,他的本事在那儿。多年来,萦绕在我心头对他的疑惑,此刻豁然开朗。我的心里一阵热乎。

愿老人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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