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力量
作者: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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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力量 许多年来,我的潜意识经常停留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辽宁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甚至那段时光的记忆从来都不愿流失,而后来的许多事情都愿意忘记。 比如读大一时,班长刘凯讲过他家乡的一件事,他说,1959年挨饿那年,有个老头儿偷吃了地里一穗青苞米。当天晚上就召开斗争大会,两个民兵押着老头儿上台接受批判,到了台上,老头儿猛地把民兵甩开,蹬蹬蹬走到台子中间,大声说:“我、老贫农、七十多岁、我饿。”然后倒背着两只手,蹬蹬蹬走下台去,竟然没人再拦住他。刘凯还说,民间语言很了不起,这句话只用10个字,说了几层意思,很有力量。 他说的挨饿那年,我已经有几岁了,同样挨过饿。后来我才知道那三年里中国人口减少了四千多万人,大部分死于饥饿,死于与饥饿有关的疾病,这个数字接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全世界各国的死亡人数总和。还知道那几年并没有后来所说的自然灾害,他们都死于当时中国统治集团的人为的政治策略,所以有一位国外历史学者说:20世纪,世界上有两个最为悲惨的民族,一个是犹太民族,一个是中华民族。由此我可以知道,在那个人类史上极为悲惨的岁月,那位中国老人能够活下来,甚至偷吃了青苞米后还能从政治批判中全身而退,除了他说的那几层意思保护了自己,更有文化意义的是他当时运用的语言,具有明确的、结实的、直率的、有效的力量。 记得那时我想写一首诗,刚写了一行:“四千万人饿死了 而我活下来”,就再也无话可说。 正是由于语言的力量,才使语言成为一种享誉很高的专门艺术,作家成为一个很难进入的优秀群体。当然,从我谈说艺术时习惯运用的世界性标准出发,我是在说那些真正的作家,在当代中国有作家名分的人数中,仅仅占到百分之三左右,其余的人呢,如果在语言上没有作家方式的深刻把握,在精神上没有作家方式的崇高追求,在人格上没有作家方式的独立姿态,我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们。 当时我在大学读的就是中国语言文学系,从文学作品的思维中认真把握有力量的语言,并且在读大二和大四那年各有一次机会,在与那位老贫农相似的处境里,体验到自己的语言力量。 1980年金秋十月,校园里要搞一次学生摄影展览,我就去拍了大连火车站前一个很长的长椅。那里总是有一些不同性别年龄身份职业性格经历的休息者,看来很和谐地坐在一起让我感动。但照片扩出后,我发现这些人的间距都在一尺左右,并且神情淡漠,互不关联。尤其让我感叹的是,在那个小男孩身边坐着两位妇女,竟然看不出哪位是他的母亲、他的亲人。这样,我为照片预想的题目“和谐”不能用了,又想了一个题目,《人与人之间都有一个缝隙》。 摄影展览在大学主楼门前的宣传橱窗里开始了。几个小时后,我被召唤到一个会场,看见面前严肃整齐的排列着十多位人士,学院院长、宣传部长、保卫处长、系里的总支书记、主任等等。我一个人待在他们的对面,接受他们的审查。 主持审查的人开始说话:“我们认为你的照片在政治态度上有问题。刚刚召开的十二大提出了安定团结的政治路线,你的照片提出了人与人之间都有一个缝隙。你说一说,这是不是反对十二大安定团结的政治路线?”如果把那次审查的时间换成25年后的现在,我也许会这样解释:这幅于1980年拍摄的作品,有意于承载社会思想与人文精神的负重,并且我认为,这种承载与负重,应该作为世界摄影里中国摄影的一个重要流派而发育发展,不应该至今为止,只是我一个人的或偶尔为之或孤军奋战。但当时整个中国刚刚从“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中走出来,制造、推动那场灾难的社会力量在实质上并无改变。我十分清楚,当时我面前的各位都是马克思政治路线的信徒,需要的不是学术上的解释,那种学术观念的语言对于他们没有力量。 于是我说:“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马克思说的,在他的全集第八卷324页上数第3行。马克思说:在共产主义社会到来之前,人与人之间都有一个缝隙。请问,现在共产主义社会到来了没有?”结果呢,这次审查不到两分钟就结束了,他们不能怀疑马克思,甚至不能怀疑马克思没有说过。因为马克思倡导的共产主义,如果是好的,就一定去掉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以及这缝隙里的冷漠、倾轧、敌对、厮杀等等。如果这句话马克思当时没有说,现在还来得及借我的口说出来,并保佑我平安度过这次审查。 下一次的审查在程度上又升级了。那时,以朦胧诗为开端的中国新时期文学迅速受到政治黑幕的压制,我参与编辑的辽师学生杂志《新叶》,是北岛、顾城、梁小斌、王家新等人发表作品的唯一刊物。我们在诗歌专号上发表徐敬亚的评论文章《崛起的诗群》有四万多字,后来甘肃的一家公开杂志又编发了其中近两万字,触怒了文学背后的某些政治势力,一场全国范围的反精神污染运动呼啸到来。 一天下午,《新叶》的刘兴雨(主编)、林雪(诗歌编辑)和我(副主编),被叫到一个会场接受审查,要我们解释那期《新叶》诗歌专号里的政治问题。主持审查的是一位院长,他翻开封面,指着封二的一幅摄影《有希望,才有痛苦》,开始了他的盘问:“这期杂志有许多问题,比如你拍的这张照片。有希望应当有快乐,怎么能有痛苦呢?” 那幅摄影是我拍的,这样就轮到我先说话。我用将近五分钟谈了五个方面:1、从辩证逻辑看快乐和痛苦两个概念的相互包含和转化;2、从唯物主义哲学对希望、痛苦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3、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后我们整整一代人的痛苦;4、我个人对文学有希望才有痛苦的追求;5、院长本身也是有了希望才有痛苦。 最后那个方面,我是这样说的:“院长,在解放战争时期,您是连长,驳壳枪一举,红带子一飘:同志们,跟我上!您第一个冲上去了,那时您没有痛苦。现在呢?有一天您在主楼花坛边慢慢的骑自行车,手扶不住车把,跌倒了,我把您扶起来的时候,看到您的眼睛里有隐藏不住的痛苦。您在辽师当院长,有了把辽师搞好的希望,才有您年龄和身体带来的痛苦;如果您没有这个希望,能有这个痛苦吗?” 接下来没有人再问什么问题,院长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把这次审查结束了,以后没有再找我们对那幅摄影后面的正文,比如北岛的《一切》、顾城的长诗《布林》、徐敬亚的论文《崛起的诗群》等提出审查。那些作品,我们解释起来肯定会费些力气,或者找不到有力量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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