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钩沉——别离(外一篇)
作者:黎燕
|
|||||
清明节钩沉——别离 不只一次地经历了亲人撒手而去。姥姥、爷爷、叔叔都是我明事理之后,在老家去世的。老爸老妈奔丧归来,一次次在一堆儿女面前老泪横流。 哀痛不容分说。他们的背影裹挟着家族的枝蔓,以及那些与我息息相关的往事,不断地浮现在记忆里。 儿时,这些至亲的人啊,给了我多少爱的恩泽! 爸爸远在千里之外,每年只有春节才回家,匆匆而归,匆匆而别。妈妈带着我和大弟与爷爷奶奶叔叔婶婶生活在一起。她忙于农事、家务,既没时间,又没有好耐性。我对母亲的怀抱很生分,对姥姥的怀抱格外亲近。上学后,只要放假,我都要到姥姥家。 姥姥的怀抱是我儿时的天堂。 每到姥姥家,离老远,我就像一只小鸟张开翅膀,一边喊着“姥姥!”一边向她扑过去。时至今日,姥姥穿什么衣服,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只是对围在姥姥腰际那条毛蓝围裙记忆深刻。 姥姥驼背得厉害,花白的头垂向脚面,我最先看见的不是她的脸庞,却是露在花白发髻周围,已经洗得发白的围裙。 我钻进姥姥怀里,脸就埋进了与姥姥形影相随的纯棉围裙里。它散发着姥姥身上特有的草香。我用小脸和手摩挲着它,亲切的气息直沁心肺。我用头拱着围裙,脸贴着姥姥的腹部、大腿,左摇右晃,在她温热的怀抱里放肆地耍娇。 常常是傍晚,姥姥躬着腰,头一点一点地从灶房移到屋里。围裙鼓鼓囊囊地顶着她的前胸,柴灰和食物的香气,从里面钻出,在昏暗的土屋里散发开来。那是烧熟的土豆,烤热的粘火勺之类的吃食,尽管被包裹着,香气却不管不顾地兀自飞扬。就有一抹光亮,直入我心。 姥姥费劲地将花白的头挪开围裙,对着我仰起。这时,我看清了她只露出一条窄缝的两只眯眯眼。下嘴唇包着上嘴唇,形成兜齿,乐滋滋地裂开着。姥姥滑稽的笑容太逗人了,我忍不住趴在炕沿上嘿嘿地笑。姥姥的眯眯眼鬼魅地看着我,要我猜里面是什么。我故意说些不相干的,逗她“哈哈”大笑。然后,就着她爽朗的笑声,我快活地掏围裙里的美食,夸张地做烫手状,好让姥姥心疼。她果真上当了,连忙用粗糙的双手一把握住我的小手,麻利地拽到她的嘴巴前面,轻轻地吹气。饱满的宠爱啊,让假期成为五彩云霞,托举着我乐颠颠地飞到东,飞到西。我和小我一岁的老姨,整天蹦蹦跳跳地在田野里疯跑,耍笑。 我的乡情,被这条浸透宠爱丝缕的围裙缠绕。直到现在,我仍固执地喜爱纯棉的衣物;土豆、粘食,依然是我最爱的美食。 这条弥漫爱意的围裙,满足了一个乡村小丫对宠爱的饥渴。即使后来,我远在千里之外,抑或与姥姥阴阳相隔,这条蓝得发白的围裙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它常常地从天外飘来,化成锦绣飘带,在我的眼前飞啊,飞啊……这样的情景在我多年的梦境中反复出现。就有绵长的爱意,伴我走过风,走过雨。 我不知道,在另外的世界里,亲爱的姥姥是否依旧劳累不止,严重的腰肌劳损是否得到了有效的疗治,能够抬头挺胸,身躯与地面垂直,爽爽地行走? 惟愿如此。 爷爷是我至今见过的最具硬汉形象与气质的男人。他的言谈举止简约又威严。那威严不是拿捏出来的,而是源自骨子里。即使脸上堆着笑容,仍然威风凛凛。他的气场,是让周围的人不由自主臣服于他的意志。 很少与人闲话的他,却热衷于给他的长孙女讲“古”。大多是“三国演义”、“庄子”。不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偏爱这两本书,每讲其中的章节时,总是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我和父亲都没有爷爷的好记性,爷爷能将“三国演义”、“庄子”全本记忆如流。后来,他八十多岁了,还能手捧线装书,挺直腰身,悠然地阅读。这是我记忆最深的,一个颇有情调的画面。 最美丽的当然是冬天的夜晚。吉林的冬天漫长又酷冷。晚饭早早吃过,煤油灯也吹灭了。窗外寒风呼啸,凌厉地拍打着茅屋。时常有鹅毛雪花漫天飞舞,皑皑雪光透过下扇的玻璃,将屋内映照得黑白分明。这样的情境里,更适合虚无缥缈降临。 我躺在热得烙人的被窝里,瞪圆了小小的豆眼,等待序幕拉开。奶奶、妈妈已进入梦乡,她们的鼾声此起彼伏。我期待的时刻到来了。爷爷说,燕儿,你在听吗?我立即嚷嚷,爷爷,怎么还不讲啊。于是,爷爷就兴致勃勃地讲“青梅煮酒论英雄”,或“庄生梦蝶”。古老的故事,跌宕起伏在爷爷的声情并茂中。茅草泥屋里,热火朝天地上演着一幕幕大戏。大刀、赤兔马、羽扇、彩蝶……它们在黑暗中现身,银光闪闪,飞跑如风,翩翩起舞,轻盈缠绕,变换着波澜起伏的画面。故乡冬夜的泥屋、火炕、寒风、大雪,以及那些精彩纷呈的“古”,在我的血液里燃烧,沸腾。枕着它们入眠,梦见骏马飞驰,雄风荡起滚滚风烟;金蝶绕枝,滴溜溜的豆眼里忽闪着变身的诡异……这些有别于现实生活的传奇轶事,使小小少年插上翅膀,腾挪跳跃,心儿飞出小村,飞向苍茫的远方。 叔叔比爷爷少了一些威严,比父亲多了一些强悍。三位男人性情各异。也许是父亲更像祖母,身上多了一些柔的情愫。叔叔中和了父母的性情吧,刚柔相济。叔叔对自己的子女颇为严厉,很少有心平气和的时候。开口即训斥,从来没有铺垫和过渡。而他对我这个侄女却例外,态度始终祥和。他到镇上转悠,总是问我需要什么。每次回来,总要给我带些什么,诸如一本小人书、一包糖果了什么的。当然,这些东西是所有小孩子共享了。很少享受到父爱的我,从叔叔那得到了实实在在的补偿。 一年暑假,我要到姥姥家串门,妈使性子不送我。叔叔撂下正忙的农活,走了几十里山路,将我送到姥姥家。临别,叔叔从兜里掏出5元钱,塞给外婆。外婆一再拒绝,叔叔便将这钱塞到我的手里,给我递眼色,回头对外婆说,大娘,你让我安心一些。话音未落,就大步流星地上路了。那时候,5元钱可不是小钱,鸡蛋才3分钱一个,大米才一角多一斤。叔叔看重情义与大气,他在膨胀的绿色中渐渐隐去的背影,在我的眼前变得洒脱,高大起来。 2003年11月中旬,受父母之命,我们姐弟与各自的爱人,带着侄子,到千里之外的老家,祭拜祖坟,给叔叔做三周年祭。热热地赶回故乡,老屋不在。祖父、继祖母、叔叔也不在了。第二天,众人出动,到镇上采购祭祀所用的物品。为了寻找蛛丝马迹,我特地没坐1元钱的交通车,任堂妹、堂弟如何唤我,却执意步行40分钟到镇上。然而,门前的小河和水塘变成了庄稼地。稻草为房盖,土坯为墙,上半扇为纸窗,下半扇为玻璃的茅屋,一个也没剩下,清一色变成塑钢窗的砖瓦房。故乡富裕了,旧貌换新颜,我却高兴不起来。记忆中的故乡啊,连同长辈的相继逝去,已灰飞烟灭。 聊以自慰的是,三位长辈的亲情,连同故乡没被污染的泥土,早已融入我的血液,给了我岁月无法改变的情怀。 来自于黑土地的朴素、真诚、憨厚、执拗,奠基了一个女子的生命本色。我以拥有之而欣然,而感谢故乡和亲人。 对着外面的云卷云舒,我安然这样的宿命。与有形的物事相比,我更看重那些无形的东西。岁月山河里,我偏爱洞箫回应雪花飘飞而鸣奏的绝响。 “梅花惊作黄昏雪,人静也,一声吹落江楼月。”故乡、泥屋、亲情,赠与我无端喜欢元人小令的情缘。 原本陌路的公公婆婆,由于老公和两个儿子的血缘关系,成了我的父母双亲。这一对幼年失去双亲的孤儿,是靠寡居的婶娘拉扯长大。他们以日夜编织苇席为生,经历了日伪的冀中平原大扫荡,从虎口里脱险逃生到东北,解放后成了工人与家属。他们目不识丁,是中国底层百姓的一员。而他们身上却集合了善良、勤劳、俭朴、豁达、乐观等元素。那些原本艰难的日子,因此变得温暖而光明。 结婚后,10年无房。家辗转于辽阳、鞍山,搬了数次。怀孕、抱着孩子,每天乘汽车、火车、有轨电车,通勤于辽鞍。丈夫病休在家,且脾气暴躁。 婆婆带着幼小的孙儿,还要护理身心极度衰弱的儿子,无论怎样劳累烦忧,她从无怨言,也从不表白。每天晚上,我从鞍山回到辽阳的家里,可口的饭菜都温在灶台上,用大碗扣着。白菜炖豆腐,炒土豆丝,酱炖小河鱼,高粱米水饭,焦黄的玉米饼子……在那个缺肉少油的年月里,婆婆精心调制的饭菜,吃得我浑身舒畅,心里发暖。抬头望,儿子依偎在婆婆的怀里,一双大眼睛笑得星光闪烁。只觉得阴霾遁去,满室生辉。一股股力量,就这样滋生在心里。就觉得柔弱的双肩变得强健起来,什么样的压力也压不垮自己了。如此循环往复,两年后,丈夫痊愈上班了。一片乌云,彻底散去。 公公多年从事着汽车修配工作。为了小叔顶替接班,他毅然退休。回家后最初几天,吃饭都不和家人同桌,出奇的打蔫。然而,他很快就恢复了乐观的天性,家里又响起了他朗朗的笑声。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他,找到了打发悠长时光的方式,骑着厂里赠送的“倒骑驴”三轮车,走街串巷收破烂。 从此,家里的生活就明显得到了改善。收益少的日子,公公就买些家常蔬菜;收益多的日子,公公就买些不用票的猪下水啊,小碎鱼啊,饭桌上就经常摆着香喷喷的鱼肉。婆婆为犒赏老伴的贡献,每晚都用小酒壶烫上二两来的烧酒。公公端着小白瓷酒盅,“嗞”的喝了一口,微眯着眼睛细细品味着,一副陶醉的样子。“啧啧”地抒发着极富感染力的快意。此刻,他的眼角眉梢都荡漾着菊花样的笑容。每每这时,公公总要夹起一筷头鱼肉,放到婆婆的碗里。婆婆就哂笑着说道,喝高了吧。公公就朗声大笑道,你什么时候看我喝酔过?喜气洋洋啊,一家人心里都美滋滋的。 公公婆婆早年都抽烟,他们有严重的气管炎,每年降温时,都要犯病,哮喘得呼吸困难。两个人说忌烟就立马忌了。公公平生的嗜好就剩下喝两口小酒了,每晚都喝一、二两左右,直到他谢世前。但他,从不醉酒。 公公是我见过的做事最有分寸的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都把握的清清楚楚。上班时,很敬业。工作上上下下都满意。脾气又好,很诙谐,有人缘。歇工时,总是说些不伤大雅的“白话”,惹得工友常常聚在他的周围,形成一个喜乐的磁场。下班回家,就帮老伴劈引柴,掏炉灰,做饭做菜。他从不耍大男子主义,每当老伴发脾气,他就躲出去,估摸火消得差不多了,才归家。 73岁,公公患了脑血栓,柱着拐杖,走路艰难,他每日仍然坚持着爬山。回到家里,看电视,听无线电,与老伴共同做家务。与孙儿“白话”。每日谈笑风生,笑容满面。 从未见过他怨天尤人,垂头丧气过。即使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他依然安宁祥和,每时每刻都让亲人感到轻松和愉快。 公公生前最后一个春节,2000的春节。他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他的长孙晓林从北京回家团聚。晓林的腰间别一个盒型手机,裹在一个皮套里。他老人家清醒过来,叫着孙儿的小名说,虎啊,你挎手枪啦,滴滴答答的,可别乱扫射啊。说得我们老老少少都哈哈笑了起来。 如果说人世间有快乐的天使,公公则当之无愧。 我不禁暗自思忖,原来老庄的“道”,竟被没有学问的寻常百姓习以为常。他们活得自然、自在、自如,许多生活细节与性情丝缕都与“道”相通契合。“道”不是写在书卷里,而是在中国的民间传承着。人世间这样的人生生不息,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一片土地,便青山常在,芳草留香。 能够与公公婆婆成为一家人,这是我和老公及两个儿子的福祉。两个阳光男孩一直行走在光明的大道上,祖父、祖母给了他们血脉传承和美质熏陶。 恩重如山。 那是一个黑色的日子。婆婆颤抖的双手发展到握不住炊具,公公的脑血栓严重到无论如何挣扎,也爬不起来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必须由子女打理,那一天的来临,他们惊心动魄地听到了末日的丧钟响起,残酷而无奈。 那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末日之境。 婆婆只要醒着,她的双手就一个劲地颤抖。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不舒服或者疼痛钻心。而到医院检查,所有的器官都检查不出病变的征兆。知道了这种病的学名被称为帕金森,我不由想到,一向性情刚烈的婆婆,在儿媳进门之后,多年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的血性。也许,病根由此而埋下。那么,我是否给她带来了压力,这个文绉绉的儿媳,使她不能率性而为? 症结是,婆婆总怕伤着别人。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要反复合计自己有没有说错、做错的地方。常常为此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世间的人,形形色色。基本上,不过两类人。一是总替别人着想,为别人付出一切,还总怕对不起人,心怀不安;一是总让别人为自己不遗余力地付出,刮骨吸髓,还嫌不够。无疑,婆婆属于前一类人。自律过于苛刻,她活得很累,让人心酸、心痛。 极度负重,不堪其扰,终于将她压垮,推向精神崩溃。 她的睡眠越来越少,昼夜不过3、4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里,不是要吃、要便,就是要人给她揉这揉那。僵硬的胳膊和腿脚,在冬天里,由于衣服左一层,右一层,每脱、穿一次,无异于一次酷刑。她被折腾得痛苦不堪,侍奉的子女,也累得满身是汗。 她的呼唤或旨意,稍有怠慢,她就火冒三尺。贴身侍奉的小姑没少被母亲训斥得放声大哭。过后,婆婆又没少向女儿赔不是,说,小荣啊,刚才那不是妈要那样,那是病拿得啊。 婆婆病危的日子里,那个无形的恶魔正在加速地拖拽着她的生命向终点归去。死亡的气息从她的身体里汹涌而出,那种腐朽的气味漫漶于她的周围。她留在世上的惟有骨架与轮廓,她的灵魂已进入冥界。否则,为什么她已不再是她,她已变成我们极其陌生的的其他什么人。一向心中惟有子女、孙儿、惟独没有自己的她,为什么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三伏天,她硬是不让开窗,闹得日夜护理的小姑和她的女儿,热汗淋漓,浓痱满身。 死亡,决不是停止呼吸的哪一刻。它是渐进的,由量变到质变。父母以血肉之躯孕育抚养子女长大成人,在这个时间段里,一方面的强健与另一方面的衰微,恰如一对背向而驰的箭头,势不可挡地划着生命两极的命运走势。我们对于隐藏在日常生活后面,正在发生的生离死别,到底有多少认知?我们是否珍惜亲人相守团聚的人伦之乐?子女对父母的孝心表达得怎样,是否让他们在日渐衰微的境况里,被体贴被关爱着? 生死两界的别离,先于死亡降临。 感谢小姑和她的女儿,使亲爱的父母大人一直生活在亲人的呵护中。他们相隔半年,先后离去,走得平和安详。 那些逝去的亲人,也许他们一生平凡如草芥,我的祖父、外婆、叔叔、公公、婆婆,都是草芥之人。然而,人性的美质,却无关地位、才学、成就。无论他们在与不在,依然发光的背影,却无法从我们的心底消逝无痕。 我喜欢回望。 不断凝望亲人渐去渐远的背影,一次次与美丽而高贵的人性邂逅,虔诚地拾捡起生死离别熔铸的珍珠,是为祭奠,是为传承,亦是启航。 我看到了泊在时空之外忧伤中的明亮。
温暖的粽香 又是端午粽子香。 每当艾草、桃枝挂在家家户户的门楣上,小孩子的手腕,脚踝缠上了五颜六色的彩色丝线,空气里飘逸着苇叶,糯米,芳草的混合香气时,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年,父亲到学校给我送粽子的往事。 那一年,距今达半个世纪了,间隔着为时不短的悠长光阴了。 我是1965年秋季考上辽阳一高中的。家离学校20华里,无法走读,就住在学生宿舍里,一日三餐吃食堂。 转年端午节这天,学校破例取消了晚自习,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家近的,乃至有一点条件的同学,都有说有笑地走出校门,回家过节了。晚上,就餐的同学稀稀落落的。食堂没有丝毫的节日气氛,照例是一块手掌大的玉米饼(3两一个)。我无精打采地就着一碗清菜汤,不饥不饱地吃下,慢吞吞地回到了宿舍。四个人住的寝室,今晚就我一个人了,犹如泊在一个无人的孤岛上,寂寥冷落,无聊得很。那么多的同学,都在家里欢天喜地享受着端午,只有我及少数同学与什么也没有的寝室相伴。学校里如此清静的时候很少,应是学习的好时机,可心里难受着呢,还有什么情绪看得下书啊。 百无聊赖,就把自己放倒,大字形躺在铁床上,两眼空茫地望着天花板发呆。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我没开灯,室内开始混沌不清,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刚才吃的东西已消化无踪了。虽然三年自然灾害已过,但,每天一斤的定量,又长时间不着油水,肚里总是空落落的。这时,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胃肠里翻腾来翻腾去,饥饿感、痛苦感更强烈了。 突然,寝室的门被推来。妹妹(6岁)和弟弟(3岁)蹦跳着,喜气洋洋地喊着“姐”,跑了进来。爸的右胳膊上挎着一只小筐,在他们身后笑看着我。一缕缕粽香,随之飘进了屋里。 我把灯打来。黄晕的白炽灯光下,只见爸(爸有胃溃疡,几年前做过胃切除手术)瘦削的身子,刚刚淋过雨似的。他清瘦的脸上,布满了豆粒般的汗珠;长袖衫也被汗水浸透了,一块块的湿痕明晃晃地对着我,我心里一热。接过爸递过来的小筐,连忙从洗漱包里拿出毛巾,递给爸擦汗。爸胡乱地抹了两把脸和脖颈,把毛巾放在铁床上,便忙活着从小筐里往外拿粽子。它们是母亲巧手的杰作,皆有匀称的四个角,好看的如同艺术品。外层包裹的苇叶,因被开水长时间煮过,已变为橙绿,凸显着暖熟的气息。6个粽子装入一个搪瓷缸里,放在床头的小木桌上,盈盈的糯香苇香,徐徐地发散着,屋子里的氛围空前芬芳美好。 弟弟和妹妹快活极了,在屋里来回跑跳,新奇地看看这,看看那。之后,一个拽着我的衣襟,一个拉着我的手,叽叽喳喳地让我看他们手腕上系着的斑斓丝线。妹妹毕竟大几岁,连珠炮似地告诉我,姐,爸下班回家后,就张罗着给你送粽子。我和小弟非要跟爸一起来,爸心软,就点头了。妈不让,怕爸带2个孩子骑自行车,路上万一出点什么事,可爸硬说没事。妈说爸就惯着我们,任着我们的性子。妹妹细长的眼睛调皮地笑了笑,接着说,我们还给你带来了彩线环,边说,边从兜里往外掏,兴冲冲地递给我。我噗嗤一声,笑着接过来,说,姐都多大了,带不带都行了。虽然话这么说,我还是兴高采烈的,郑重其事地将彩线环系在手腕上。低头一看,一股灿烂的霞光,载着祥瑞,容光焕发地照耀着我的眼,心里顿时花开灿烂。 亲人的情谊,是一种非常细微的情感。 此刻,粽子的香气,斑斓丝线的吉祥,在寝室里飘散开来,在我青春岁月里弥漫开来。哈,这个节日,我并没有被抛弃,而是同最亲的人聚在一起,相亲相爱地度过了一段终身难忘的美妙时光。 那天晚上,站在校门外,看到前面的横梁上坐着弟弟,后座上坐着妹妹,爸吃力地登着自行车,一点点向前驶去,最终消失在夜幕里的背影,我眼里早已蓄满了温柔的泪水,这一刻,热热的咸咸的泪珠儿,不容分说,唰地一下子,滴滴答答飞流而下。 那个端午节,因被温暖的父爱、母爱、亲人之爱浸润,而变得的意义非凡的那个端午节;连同一颗颗发自感恩之心,既热又咸的泪珠儿,在悠长的岁月中不断被回放,被放大,让我感知,端午节不是来自那些标志性的东西,而是来自爱本身——源自对故国的缱慻之爱,譬如屈原之沉江明志;源自亲人的倾心关爱,譬如闪烁亲人情愫,点点滴滴之信物。 年复一年。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父母,弟弟和妹妹,所有的亲人从未远离。我在他们的绵绵关爱中,走过风,走过雨,健康挺拔地走在向善向美而行的路途中。 我要怎样去做,才能对得起这爱之深,情之真? 2015-06-15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