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礼物(外一篇) 作者:冯敬兰


 

父亲的礼物  

春寒料峭的时节,玉兰的花苞悄然挂上枝头。她们总是最早绽放,不需绿叶陪衬,不与百花争艳。每一朵都精美,每一瓣都丰润。白玉兰冰清玉洁,紫玉兰优雅高贵。也不仅仅是玉兰,所有叫“兰”的花都有高贵的品质,就连长在路边、丛林里的野花马兰、二月兰都同样卓尔不群。难怪老一辈父母要在女儿的名字里留个“兰”字。玉兰、爱兰、桂兰、秀兰、韵兰、美兰……。

敬兰是我的名字,是父亲给我的礼物,父亲具有兰的特质,所以他被狂风摧折。

1956年元宵节的夜晚,父亲在区里两个干部连日不休的车轮逼问之下,决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自杀于肃反运动,还知道父亲曾经是晋察冀边区蔚涿宣区的副区长。

我不记得1956年那个寒冷的元宵节父亲都去了哪里,甚至完全不懂得什么是恐惧。睡梦里我被母亲摇醒。家乡的正月滴水成冰,我一激灵就坐了起来。她哆哆嗦嗦地给我穿衣服,棉袄棉裤冰冷似铁。我记得父亲的一滴清泪,从眼角流到耳边。我记得在昏暗的油灯下父亲苍白的脸。我记得母亲悲愤的质问,你咋这么狠心撇下孤儿寡妇,让我们咋过?这些也许不是来自记忆,而是来自事后多年母亲的诉说。我毕竟年幼,才五岁多,对那个夜晚最深的记忆除了冷就是困。我的大哥在我出生时就下北京谋生去了,二哥是第一批义务兵,在宣化驻军。十九岁的姐姐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小哥十五岁,他因逃学、玩鸽子没少让父亲生气,那一刻他在哪里,我完全没印象。我在懵懂中不断打着瞌睡,留在脑海里一辈子不曾模糊的是,父亲穿着一件旧棉袍,头戴一顶黑色瓜皮帽,脸上蒙一块手绢。他从此长睡不醒了,天亮就是四十一岁生日。唉!

据说那天下午,父亲从单位直接去了我奶奶家,掏出兜里所有的钱,还把一只钢笔送给我的堂姐。他对他的母亲交待说,以后有事就找谁谁她娘。谁谁是我的乳名。我奶奶是个糊涂人(我妈的鉴定),连这话都听不出来。她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即我的父亲,自小在奶妈家长到虚八岁,才回到父母身边,因而不受奶奶待见。她偏爱的小儿子、我的叔叔在解放兰州的战斗中身亡,为奶奶挣得了一块黑色金字的大牌匾,挂在大门的门楣上,四个金字是“光荣烈属”,叔叔的名字记载于河北蔚县的县志里。婶婶带着一儿一女改嫁,留下大女儿和奶奶过活。奶奶在那个夜晚又失去了她的长子,成为真正的孤寡老人。一个富商的女儿,一个当地名门望族的儿媳,一个被我母亲恨了一辈子的恶婆婆,1960年饿死在她那黑黢黢的小屋里。……这些家事足够写一部长篇大书,此番按下不表。

父亲与这个世界做了了断,正月十六,既是生日也是忌日。

徒剩下孤儿寡妇。没有人力,十九岁的姐姐担起一切。棺材是她向一个好心人借的。没有钱,父亲的棉制服口袋里,只有半张一分钱纸币,所有花销都靠“赊”。没有孝衣,母亲把我的花棉袄翻过来给我穿。仰慕父亲人品的街坊邻里们自动来帮忙。他们象变戏法似的给棺材涂漆上彩,他们自动组成乐班,每天定时吹打,尤其是唢呐的悲声至今萦荡在我的心头。他们请来僧人,为父亲诵经超度。他们在长明灯下陪着孤儿寡妇,一夜又一夜。表哥“下”北京去向大哥报丧,北京距离家乡近500华里,要翻越好几道十八盘山路,单程也要两三天(如今开车只需两个多小时,山也不见了)。

我是唯一不懂得悲伤的人。我常常扒着供桌,看香炉缭绕的烟雾后面描金画银的棺木,我知道那是父亲安眠的灵柩,可是这件事还不能使我忘了玩耍。

大哥回来已是头七,父亲出殡的那天,天气出奇地冷。手持哭丧棒、负责打瓦盆的大哥,涕泪横流在孝衣上即刻结了冰。女眷们孝帽子上垂一块宣纸做的“面纱”,我也有。纸上剪有许多小孔,什么都能看见。送到村口时,队伍停了下来。有人上前给女眷们撕去“纸面纱”,大家再放悲声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女人们止步,通往墓地的队伍里全部是男人。我记得没有人给我揭去那张纸,后来是堂姐帮我拿下的。我甚至也没有哭。没有哭别父亲,让我对他心怀歉疚,直到中年。我根本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在离开家乡三十多年后的1989年清明,我和丈夫心血来潮地回了老家,才知道祖坟在哪里,哪一座坟头属于父亲。

就像我没有哭过父亲,他去世几十年里,一次也没有来到我的梦里。母亲去世20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念她,可是我很少想到父亲。

父亲在我心里从来不是一个清晰实在的人,而是记忆的碎片,是画面的叠印,是蒙太奇。父亲——就是他把我举过头顶的那一瞬间惊险的感觉;就是四岁起他教我认的那些方块字的秘密;就是早晨他用胡须扎我脸蛋的痛痒;就是临终时他凝视我的目光。父亲的气息留在他喜爱的笛子、笙和胡琴上面,留在他褪色的制服上面,留在他使用的毛笔钢笔和那半截红蓝铅笔上面,留在他亲手写下的帐单上面……但是在随后动荡不定的艰难岁月里,我们失去了家也失去了和父亲有关的一切。只有父亲的一张一寸免冠照,不知怎么到了我这里,我把他翻拍扩印甚至上色,父亲在我心里才终于具体而清晰。我心中的父亲年轻英俊,多才多艺,温文尔雅。他是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他最爱我,因为我是他最小的女儿,我出生时父亲整好三十五岁,那是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父亲死后的那个秋天,年满六岁的我,被母亲送进了镇上的小学。她在父亲的遗物中,发现了他为我起的学名:冯敬兰敬是我这一辈的序列,兰是父亲遗留给我的礼物。

父亲生于1915年元宵节那个凌晨,死于1956年元宵节的又一个凌晨。他仅仅在这个世界上活了41年。所以,我想在这个清明节写下我对父亲的怀念。谢谢您带来了我,谢谢您允许我延续您的生命。

学者信力建在《镇反与肃反》一文中写到,1955年7月1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展开斗争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决定以“大约有5%左右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的规模进行卓有成效的肃反(5%成为以后历次政治运动的一种经典比例)。……冰心后来说:“肃反的时候,我不在国内。也许我来说些话较为公允。我听朋友们介绍了情况。那是近乎残酷的。多少老教授受到了伤害。我有些朋友,在敌伪时期,蒋介石统治时期,坐过牢,受过苦刑。从敌人的狱门出来,他们的腰板更硬了。肃反运动中,他们无辜地挨了整。这一回却像是抽掉了脊梁骨似的,成了软体动物,再也直不起来了。学生们斗争他,朋友们见了不理他。最残酷的是,又要他活著,要他教课。不应该那麼做。这太过火了。许多做法是违反宪法的。有些人自杀了。这不是平常的损失,这是我们队伍,向科学进军的队伍中少了几个人。没有人可以代替他们的工作。这种做法不合中国传统。国家丧失了元气,学术方面倒退了好几年。再不整风,那真将不堪设想。好的教授没有了,好的科学家没有了,好的医生、好的护士没有了。”据解密档案,肃反运动到1956年底结束,一共逮捕了214470人,判死刑21715人,非正常死亡53230人。所谓非正常死亡,指被迫自杀,在斗争会上或刑讯逼供中被打死,或在监狱、劳改中折磨致死等。据朱正《忆凤翔》一文:人们根据1957年7月18日《人民日报》社论《在肃反问题上驳斥右派》所提供的数字,很容易推算出这一场打击了140多万干部和知识分子,错案率超过94%。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被统计在53230个非正常死亡者之中。

                                                                     2015-04-04

 

端午的手链

我平生第一次戴手链,是在端午节。

母亲早早就起来了,把屋里院子打扫干净,门框上挂一束艾蒿,然后把我叫到跟前,变戏法似的就在我手腕上系了一串五彩线串起来的小珠子。珠子是用大蒜中间的“挺”剪出来的,一截有一颗大米那么长,雪白的,亮亮的。我戴着大蒜手链,在大门口故意出出进进,想得到大人们的称赞,和小孩子们的羡慕。

那一年我应该是六岁。父亲在早前几个月的元宵节夜里离开了我们。经常看我博客的网友,可能记得我不止一次写到父亲的死。曾经当过八路军,担任过晋察冀边区蔚(县)涿(鹿)宣(化)区副区长的父亲,在肃反运动中自杀,他走的那天正是41岁生日。父亲躺在棺材里的几天里,母亲绝望地几次放声大哭:我的天啊~~~~天并没有塌,我的不识字、裹小脚的母亲为我撑起了头顶上的天空,她的恩情我此生根本无法偿还。

多少个端午嗖嗖嗖地过去了,留在我心里的,只有那串五彩手链和对母亲的思念,永远永远。

                                                                 2016-06-09


冯敬兰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53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