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者 作者:老歌


 

皈者

    ——悼老友张德明兄

搁笔年余,再度拿起笔来,先落下去的却是一滴一滴伤别的泪。

没想到,德明兄竟意外溺亡。在遂宁。

遂宁有一座湖,据传因了此地是观音故里,所以民间称其为观音湖。

观音湖穿遂宁城而过,面积近15平方公里,风光旖旎,是当地著名的风景区。但凡节假日或风和日丽,沿湖便游人如织。那日他们便去了,只是他们所去的位置似颇为偏僻,否则,缘何他们一行五人出城下了车,尚需步行十多分钟方能抵近湖岸?

尽管,本命年的这个酷暑闷热异常,湿漉漉的空气沉甸甸地缠裹住盆地里的一切生灵,更让人烦躁莫名。难道就为了此,定要寻着去那个人生地不熟且并其他无游人的去处,定要在晚饭前去褪褪凉么?德明兄啊!你可知道那里水深水浅,你可知道那里水草茂密,于幽暗深处竟如人世间般也隐伏杀机?

德明兄知晓,他一定知晓……当水草缠足,当湖底淤泥翻滚牵扯出一股浊水恶流的那一刻,哪怕离湖岸不过数公尺之遥,哪怕湖水不过齐腰深浅,其实并不深谙水性的他,用生命无声无息的最后一抹光亮,体查到了观音湖一隅那一片荒凉水域里最诡异最冷酷的无情。

观世音菩萨终究未施救于座下无辜子民。

相熟四十多年的兄弟啊!德明兄的生命被定格在2013年7月23日晚六时三十分。


2013年7月24日晚,在德明兄灵前焚香燃纸长揖含泪作别,又与昔日一同患过难的知青兄弟无言垂泪守灵,待回到家中,已至凌晨。

这日家中仅我一人。独自枯坐昏黄灯下,更觉怆然。

我打开笔记本,欲作一篇祭文,可思绪纷乱,大脑里一片空白,怎么也写不下去。他走得太突然了,不过就二日之隔。可我以为,既然来人世间走过一遭,再怎么也会留下些痕迹,总该有些文字留念祭奠。我不知道,德明兄此生之坎壈,若我不作此文,是否还会有人作。
感到尤为遗憾的是,于我,仅凭知晓得并不多的线索,又怎能详尽地勾勒出德明兄三月间刚刚走过的一个花甲的此生?

但我却觉得我该做此事,哪怕仅仅是人生里最后那一两个断章。为了生前对我尤为信任的德明兄,也为了生前他身边这一众挚爱亲朋兄弟姐妹故友旧交。以免日子稍远,便疏荒了故去的人。


还记得最后一面。

2013年7月21日,周日。近晚饭时分,德明兄突然打来电话,说欲来我家小坐。我告诉他说我正和几位发小于一间茶肆小聚,稍后便去饭馆吃酒,何时回家尚且未知,若无要紧事容后再说也不迟。他却执拗地说无妨无妨,我等你,那尊佛像今日我定要给你送回来。

却说佛像,还是当年自滇边请回,多年来始终庋藏于家中书柜并不轻易示人。不久前却在一次闲聊中偶然提及,我说此尊佛像或为一件古物,只是不知确切年代,大抵当有二三百年以远了吧。德明兄听罢便笑,说这个好办,我有一位朋友是资深的考古界人士,待有空时我请了去,请他验看便知。遂又正色道:“家中有佛,即是佛缘,虽不至日日焚香礼拜,也还是要善待表以心诚为好。”

2013年7月19日,正是每周一聚的周五。下午三时许,德明兄及几位老友如期到来,晚间十时方散去。他驾车走后突又复返至我家中,说怎地竟忘记了请那尊佛像,周日已经约好了与那位考古界朋友品茗小聚,正好将佛像请去鉴定。电话中德明兄说要给我送回的便是此尊佛像。

周日晚间七时许,德明兄又打来电话,说已经抵达,正在我家门口伫候。

尚在吃酒的几位发小无奈地笑着说,这位仁兄当真是忒急的性子,怎地说着说着就到了?也罢也罢,既然来了,那咱……这便就散了吧。

难得与几位发小一聚,又正在酒兴上,我内心里感到抱歉又对德明兄多少有些嗔怪。但话已至此,我便有些歉然地与几位发小一一揖别,立即赶回。

待将伫候的德明兄让进家门,我便赶紧烧水煮茶。

德明兄小心翼翼地将捧在胸前的佛像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客厅茶几上,这才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开口道:“我那朋友说,这尊佛像的确是件古物,出自明代。因为是件木雕,木质也是寻常,虽有抹金,开脸颇佳且雕工精湛,但有多处啮齿齿痕,损了品相,所以在古董市场并值不得多少,故望你还是自己妥善珍藏为好。还有,无论你是否信佛,都一定要善待。最好请位先生来家中看看朝向风水,而后再行妥善安放以供奉。既有佛缘,就不可轻易放弃,于己于家人都会带来福祉。”说这话时德明兄显得少有的庄重肃穆。

少顷,茶便泡好。可不到半个时辰,德明兄突然站起身来说要走了。我甚感诧异,急慌慌地来又急慌慌地去,而这茶却也只喝了一口,怎地这就要走了?还有要事么?他神色有些木然,嗫嚅着说,没什么事,我……还是回吧。

那日他便走了。急急而来,又匆匆离去。可谁又会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之晤。

人生,总会有最后一面,只是,与德明兄的最后这一面,却是如此的唐突、仓促。

难道冥冥之中确有定数,别前定要来见在这世间的最后一面?

这最后一面,有佛相伴。


深夜,我冒昧地给那日一起喝酒的发小丁兄打去电话,告知德明兄突然逝去的消息。良久,丁兄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其实,都是相识的中学同学,只是昔年我们赴滇支边,他们下乡插队,疏于往来罢了。

与德明兄相识可一直追溯到1969年夏末秋初。同为文革后期在复课闹革命的荒谬口号下进入中学,又于1971年初夏一同远赴云南边陲成了兵团知青。

在学校时,文革时期的怪诞,年级和班级都沿用了军队建制的称谓,我在一连一排,他在一连二排,相隔一堵墙。到了兵团后,我在一连,他在二连,相距不过十多分钟杂草丛生的荒陌路径。当年十月中旬,我便调到了团部宣传队。一年后,德明兄也调到团部警通排。

不过,那几年并无过多交往。尽管有段时间,我曾与他同住一间草舍。真正开始交往则是德明兄自渝返蓉开创“老知青火锅”之后。

2007年深秋,北京知青大卫来蓉,昔年共事的知青朋友便又聚在一起。闲聊中,徐二哥很偶然地说起德明兄在城南开了一家火锅店,并冠以“老知青”之名。于是一众人等便大呼着老知青吃“老知青,”晚饭就吃定他了。辗转找到他的电话,通了话之后,我们一众十几人等便从城北聚会处驾车直奔城南。

算算日子,自1979结束知青生活返蓉,到这天见面,期间竟相隔了28年。记得那日饭后临行时,他把我拉过一边悄声说,早听说你这几年混的不错,去了电视台了,一直想来找你,再怎么你我也曾同居过噻。

几天后,他打来电话,说要来拜访。也正是这之后,我逐渐得以窥探到他回城后人生轨迹的零星片段。


人生即为行者,多有起伏。然则,于结束知青生活后的德明兄而言,那些年却始终是跌跌绊绊,社会最低层的角色使得他总也直不起腰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时,其于东站货场任有一职,专司搬运装卸。虽是正式工作,却也觉得是抬不起脸来的活路。一日,与一群工友刚卸完一个车皮下来,直累得贼死,本想着寻一去处歇息,刚抬足,便见前面不远处走来一位面相颇为熟悉之女士。德明兄心下里一惊,知道是原来曾在一个团的知青,慌乱中赶紧钻进一列车皮底下躲了开去。言及此事时,德明兄笑道,那时年轻,面子尤其要紧,而且刚刚做完活,浑身上下肮脏不堪,脸上也满是尘土灰痕,于是唯恐那位女知青见着自己这副装卸工的狼狈模样。后来想想,其实即便是擦肩而过,人家也未必还识得你。不过,那时也的确是内心里自卑啊。

这工作做了不几年,却因了一个突发事件而改变。

紧挨着东站货场围墙一隅,便是职工宿舍。那是一幢陈旧的三层红砖老楼,阴暗潮湿,共用洗漱间与茅厕。常年昏暗的过道里是一字排开的各家住户的蜂窝煤炉。新婚燕尔的德明兄好不容易在这楼里争得了一间,哪怕仅仅不到十平米小屋,也是庆幸的事,总算是给了新婚妻子汪氏一个安身的小窝。但由于楼后就是货场,仅隔着一道围墙,货场里的喧闹嘈杂与灰尘随时袭来,虽然烦恼,却也是奈何不得。

一个冬夜,已是凌晨时分,楼里人早已熟睡。围墙之外在一阵汽车的轰鸣声后,开始传来一阵阵“咣当咣当”的刺耳声响,还间杂着人声的吆喝。听这响动,楼里被惊醒的人就知道,这又是在卸一车钢管。

有这夜半的惊天响动,楼内是任谁也睡不着。眼看睡在身侧紧闭双眼不堪烦扰的娇妻汪氏,德明兄心里猛地窜上来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恼怒。他一把掀开好不容易才睡热和的被盖跳将下床,再一把推开后窗,对着围墙外大叫:“你们狗日的是哪个班的,能不能白天来卸车?这么晚了来卸车我们还睡不睡?”围墙外也立即大叫着回答:“我们咋晓得这么晚了还来车?领导说了货随来随卸,我们又有啥法子。有意见你娃找领导去说,跟我们说个毬!”
就如此一个来回,怒不可遏的德明兄立即穿上衣服便下了楼,在一阵阵不绝于耳的“咣当咣当”的响动中翻上了墙。

寒夜里有人高叫,狗日的翻墙过来了。

待德明兄跳下,定睛一看,横七竖八的钢管周围,估摸有十来人,多少都有些面熟。而眼见一条汉子自围墙跳将下来,一众装卸工也知道此主不是善茬,于是皆放下了手中活路,在黑暗中射来凶狠的目光。

此时的德明兄,也知道今夜里是善罢不能,便顺手抓过依在墙边的一把铁铲横操在手,口中大吼:“叫你们带班的来,老子今天就不信了。”黑暗中一个裹着一件军大衣的胖大汉子走近几步,挥着手臂凶狠地大叫:“不信就试试看,打!”这声打字一出口,一众装卸工便都操起了装卸之用的撬棒铁棍等器械,挥舞着打将过来。一时间,“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叫骂声大作,不时有火星溅起。围墙内侧的楼里也已相继亮起了灯光,早就被惊醒的男女老少隔墙呐喊,打不得打不得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谨防打出人命啊!

混战中,德明兄一个跨步直冲向裹着军大衣的胖大汉子,他知道这是带班的,他认定了这厮,若制服了他,今夜之事怕也就可以了了。“嗖”地一声,铁铲带着寒夜里的颤栗斜斜地劈了过去,紧接着“啊”地一声大叫,军大衣立时滚倒在地。混战中的人猛地住了手,定在当地。半晌,军大衣狼狈不堪地爬起身,带着哭腔颤声叫骂:“狗日的你要朝死里整啊!”知道真下了狠手,众人皆丢下了手中器械,都作声不得。其时,四下里有明晃晃的手电光照来。有人来了,是派出所民警。寒夜里,斗殴的一应众人都被带进了东站派出所。

他们被分别关在不同房间。熬到天亮时分,门终于开了。德明兄惊异地见到单位书记与民警一同进来。紧跟在后面进来的是那十来位装卸工。

民警把那位裹着军大衣的胖大汉子拉到他面前,训斥说,你自己看,要不是他脚下有钢管一滑,你那一铲岂不是要给人家开膛破肚了?那你小子今天也就出不去了。德明兄定睛看去,立时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军大衣胸腹部自右向左下斜剌剌地被划开,绽露出内里惨白的棉花。

书记与民警好说歹说,才将这一众深夜持械斗殴的人一并带了去,都是部下。

三天后,德明兄被叫到书记办公室。书记板着脸说,平日里怎么看不出你这么狠?当真不怕伤了人性命?面对书记他实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强辩说楼里还住了好些驾驶员,若休息不好第二天出车就不怕出了事故?这责谁人又能负?再说了夜夜如此卸车喧闹我等是否就没了日夜?见他并不松口,书记陡然松下绷了半天的脸大笑着说,倒是没看错你,算是条汉子,若是放在管理层专管那群一踩九头翘的装卸工大约是块可用之料。令德明兄想不到的是,这竟是他回城后的第一个拐点——书记派他去做了装卸工的大组组长。

多年之后,德明兄在讲起此事时依然觉得奇,一架竟打出如此的变故来。

从装卸工到组长,怎地也算是干部,这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做官”,自己也觉得怪怪的。手下连同打过架的一众有好几十个粗鲁强悍而又桀骜不驯的汉子。曾被他劈过一铲子的班头对他说,没想到你们当过知青的人打架下手会这么黑,老子服了你了,以后咋干活都听你的。

这之后的路,似乎走得顺畅了些。不久,又从大组组长任职到东站车队队长,一路行去已然可以挺胸抬头了。


似乎顺风顺水总不会太长久,一切都自有定数。

于体制内过了一段昂首挺胸的日子,从被吆喝着到被四处央求着行方便,再到大胆运作利用体制另辟蹊径竟运作得风生水起,其实也不过是由车队私下里接单,再安排提货运货靠关系搞计划内外皆紧俏的车皮。不过年余,站车队就在他的带领下,很快便成了全站创收最高的基层单位之一。

这一页很快就又揭过,不提也罢。总之有一段日子,又因了一个变故,突又过得灰头土脸,被解职后终日无所事事。

不过也是那段日子,被闲置之后却又利用体制内大一统的车皮计划制度悄悄做起了生意。无论是夏季里水果的北瓜南调,还是内地里稀缺的北方大豆等等,总有一部分会在他手下更为紧俏的车皮里走过一遭。而凭借着不错的人脉关系,二手机床等等设备也和一班国企人物做得像模像样顺风顺水。一来二去,他早早地便悄然成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体制内少有的有钱人。

似乎也正是那段日子,德明兄发现,自己或可成为生意人。

2000年,他办了留职停薪,与前连襟儿并其从军时的战友,一同远走重庆,在那块土地上开始了艰难创业。

在讲到那段经历时,德明兄不无感慨地说:“那时候,就是不想再在单位里不死不活地待着,谈了十几分钟就决定了,树挪死人挪活,走。”租赁了几亩荒地,在重庆一隅建起了一座简陋的厂房,他们的股份制钢结构公司就此成立了。

那几年,正是大兴土木之时,机遇也给了他们这家新兴的公司。

那时,前连襟儿为董事长并兼着老总,其二人是公司绝对控股方。德明兄为公司常务副总,并兼着财务总监。业务一旦展开,就觉得自身诸多先天不足。他对我说:“你想想,咱们这等人,仅仅读过两年二不挂五的初中,之后就去云南当了知青,这一去近八年,谁懂得管理?谁懂得财务?”没办法,他先后去重庆大学报了两个班,一个是MBA班,学习工商管理,一个是财会班,学习财务管理。

可是,几乎没有基础且野惯了的人,不是想学就学得进去的。于是,时时央求同班小他十几岁的学弟学妹的课外辅导,无论是借抄笔记还是请教作业,最后都会落实到请一顿火辣辣的重庆火锅上。这是回报,也是付出。或许,这也正是日后他毅然决定返蓉开设火锅店的因由。


德明兄是个孝子。只身在外闯荡数年,时时念及年事已高的老母亲,心中实在不忍,于是动了返蓉的念头。

他是个行事果决之人,只要认定了就立即付诸行动。与公司协商好了之后,便动身返回成都,以公司为主要投资方在成都创办一家火锅店。

行前,以加盟方式取得了一块当时在重庆小有名气的“老知青火锅”的招牌,回蓉不久便在红牌楼一处颇为偏僻的小街道里开设了他的店。

这是2007年初夏。

至这年秋天与我见面时,他的火锅店开设也才不过数月。

这之后我才发现他是个想法颇多的人。

曾有一位老知青朋友送给他一块小匾,上题“天下知青”四字。我对他说,这四字之匾文理是有些问题的,并不完整。如果加上“是一家”则就成了。接着又开玩笑般地说,若你懒得再做,干脆就从中劈开,重新组合为“知青天下”也可成立。没承想,他立即说,那你就给我写一幅字,就写“天下知青是一家”,必须必须否则我死缠滥打。我只好应下。

几日后,我为他写了“天下知青是一家”的匾并一副对联。他立即亲自找了一家专事此的制作部,并日日催促,很快,三块木匾就都在店门口悬挂上了。

他心里很清楚,尤其是在成都搞餐饮,离不开文化的包装粉饰。既然冠以“老知青”之名,就要体现知青文化。于是,在店内设了若干诸如“知青寻友留言簿、”“知青留言墙、”“知青老照片墙”如此这般等等内容。不过,还真有老知青通过“留言簿”找到了多年失去联系的人。待那几块匾悬挂上之后,他又兴奋地多次给我打来电话,说时常有食客或路人驻足观看,猜测匾上的草书,特别是“天下”二字。他说,我要的就是这效果,老话讲商家做生意是“货卖堆山,”我们搞餐饮的就希望食客前来“围观。”开初那两年,他的火锅生意爆好。且不说午餐上座率已然过半,晚餐更是翻台三四次之多。我对他说,你赚大钱了。他却说,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但实际上,我并未赚多少钱,因为我的成本颇高。言及此,我是丝毫不懂。他又给我讲起了另一件事——母亲的训诫。

得知儿子要搞餐饮开火锅,老母亲突然显得心事重重。一日夜里,母亲叫过儿子坐于面前,开始讲述一直压在心底里的一番心事。

德明兄家境很是寻常,并不宽裕,小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却曾经也是殷实的富裕人家。原来他的祖父及父亲都曾是餐饮界翘楚,至其父,更是将餐馆开到了川外,及至苏杭一带。祖父离世后,其父便独自撑住这一片天地。虽是艰辛,却也是因了再无人管束,便逐渐潇洒起来,竟沾染了上了赌。不几年,偌大家业,便随着赌之日盛,千金化为烟云,终于败了家业。待返回蜀中,已是孑然一身一贫如洗了。有的,却是一身待还赌债。

看着老母亲那一行浑浊的老泪淌下,在满是沧桑的脸上曲折蜿蜒,身为长子的德明兄也是唏嘘不已,心中却一片震惊。父亲早已去世,而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也从未说起过曾经的家事家世。

老母亲起身打开一只从不许孩儿们动的木箱,从中取出一束沉甸甸的漆筷,放在儿子面前。看得出,此一束漆筷虽是老旧,却依然可以看出它原本的精致与贵重。老母亲告诉他说,这漆筷是由珍稀木材所制,自从父亲染赌败家,家中曾经的记忆就仅剩这一束漆筷了。再事餐饮之业,又勾起不堪回忆,便告诫儿子还是不要为之的好。德明兄却执拗起来,请老母亲放下心,儿子绝不会走父亲老路。于是,老母亲便与儿子约法三章:其一、不得染赌及其它恶习;其二、做餐饮便是做良心,食客便是衣食父母,万不可以次充好欺瞒食客;其三、万事善为本。不论做什么,终是上天有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任谁也逃不脱去。

德明兄站起身来,在老母亲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老母亲的教诲此后便如一尊训诫碑石,牢牢地立在了心中。

闲聊中,德明兄随口叫出在蓉名头响亮的若干家火锅,告诉我说,都是同道,也是竞争对手,却还没有如俗话所言“卖石灰的见不得卖灰面的”那样狭隘,其实我们时不时地也会约着喝茶。他们之间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那些火锅店的老板及高层从来不吃自己店中火锅。我却不一样,随时都可以在自己的店里吃自己的火锅。你懂的。我说,我懂。

2009年春末的一天,他驾车来拉了我就走,说在城西北又看好了一处两层楼的所在,面积比第一家店大了几倍,打算再开设一家连锁店。接我去就是想让我也去看看。路上,他希望我能再助他一臂之力,为他的火锅店写一个赋,他照样会以木匾的形式刻字后悬挂在店内厅堂中,文化氛围就更浓厚了。我却吃了一惊,赶紧推脱,赋这文体我是拿捏不住的,没那文字功力岂能下得笔去?还是另请高明吧。他却说不,我就信你,就想请你写。

这之后,我并未将此赋放在心上。

日子忽忽过去,转眼便是月余。一日晚间,德明兄打来电话,说新的交大店装修已近尾声,开业日期已定,时日已迫近,你的赋可写好了?闻言我猛然一惊,还是那赋?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我都会接到他催促赋的电话。我告诉他,这赋我是断然不会写的。可是,我已经给这个赋留下了一面墙了,他紧跟着这么说。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在电话里叹出一口气,似沮丧之极,却依然不依不饶。无奈之下,我说这样吧,我为你写个“老知青火锅记”,可否?他立即大叫好好好!

第二天,我发了封邮件过去,里面是为他写的“记”,共计489字。

2009年6月8日,德明兄的老知青火锅交大店正式开业。

鼎盛时,德明兄的老知青火锅店,已达三家。

虽是有过辉煌,此刻还是打住。写这样的文字,总是感到心里累。


德明兄是我家常客,每周五下午与另几位当年的知青老友都会尽数抵达。无论秋冬春夏,数年皆如此。

围坐茶几,浓淡相宜间各沏一杯云南大叶清茶,各燃一炬烟。谈笑间,往昔青春年少的日子便又闪现于眼前。于是,不断重复的故事,昔年里的喜怒哀愁便也随着年华逐渐老去的风霜一点一点浸染出不同人生阶段的颜色。

而待我再次回念,德明兄在我面前呈现的却总是那很突兀的一顶光头。

德明兄剃成这顶光头造型时距他离世不过十来日。忆及此,我才突然发现,他的陡然离去,真的是有所预示。

于是,这一顶光头便在我脑际间挥之不去了。

2013年七月初,德明兄偶然得知成都的赴滇知青组织了一个好几十人的西行旅游团,而在此之前,他刚参加了赴滇知青艺术团合唱队,每周都会抽出一二日去唱歌。有了这些关联,便兴冲冲地打去电话,要求参加。

也是巧吧,原本已经没有了名额,前期工作都已截止,却偏偏有一个人因了家中事临时退出,他正好顶上了这个名额。行前,他乐滋滋地给我打来电话说,还是运气啊!

出发后,他行一路,也用微信给我发来一路照片,我能感觉到他初次参加老知青集体旅游活动的兴奋。用他的话说,这么些年,都在忙工作忙事业,从未如此放开了游玩过,又都曾是赴滇老知青,一路欢歌笑语似又回到青春年少的日子。

从内蒙大草原返回途中,他们一行去了五台山。

2013年7月6日晚,他发来一张照片:傍晚时分,香烟缭绕的寺庙堂前空地中,他盘腿而坐,闭目合十,虔诚祈祷。紧跟着发来一行字:我在五台山为老友祈祷!愿老友身体健康,笑口常开。我随即回复:小老儿拱手谢过!之后他还发来一行字:在五台山随想,爽呆了!

至7月中旬返蓉,尚未见面,他又发来一张照片,正是他剃发后的那一顶光头像。

待周五甫一见面,我便取笑他那顶光头造型,说实在是看不惯。他却笑称,旅游归来便去剃发,却没能剃好,便索性剃光了。我立即质疑说如今会有哪家美发厅会有如此糟糕手艺竟至剃光呢?怕是你自己有意为之的吧?他并不接话,却略带诡谲地笑说出另一件事。

那日,他剃了光头回到家中,待妻子汪氏下班回来,一见他那顶光头就大吃一惊却又哭笑不得,直说太丑了太丑了。德明兄一边笑着一边取出一条洁白的哈达,然后双臂高举单膝跪地,大声说:“这是我特意从内蒙带回来献给你的!就想对你说一句:老婆,我爱你!”惊诧之下,汪氏顿足娇嗔:“你啥意思啊?想当年你追我的时候也没说过这句话啊!”汪氏面露久违的羞赧,笑吟吟地接过了哈达并仔细收好。

闻此言说,我立即大笑并为他叫好。德明兄有些腼腆地笑着感慨说,老婆小我整整八岁,算是娇妻了。这些年来,我独自离蓉在外打拼,全靠她留守家中,又忙工作又带女儿,多有亏欠啊!这该补上的就该补上,该说的也要说出来啊。又说笑几句后,他突又道:“此次在五台山,有幸得遇一位慈眉善目的得道高僧(后来得知正是寺内方丈),我便恭恭敬敬地向他请教人生道理指点迷津。那位高僧只望我一眼,便垂目合十,沉默片刻之后送了我几句偈语。”我甚感好奇,赶紧询问是何偈语。德明兄却淡然一笑,伸出左手食指向天,轻声道:“此乃天机,万不可泄露。我以后便要随那高僧云游去了。”至今我也不知道是何偈语。

可是,那“随想”、那“哈达”、那“偈语”……竟是预示了要了却一应世间心愿……去“云游”的么?

有泪猛然涌出……

(以上文字写于2013年7月25日凌晨,之后便再也写不下去,只好搁笔。这年三月间,便是德明兄六十寿诞。记得生日宴那天,酒过三巡之时,老夏之妻余氏突然一指餐厅包间门廊上端,叫道:“哎呀!生日快乐那几个字怎地竟掉下来一个生字?”这是酒店方专为生日宴的客人免费提供并悬挂的祝福生日快乐的横幅)


虽说与德明兄相识已然四十年余,却鲜有独处之时。双双结伴出行也仅有两次,其中一次竟是在梦中。那日昏睡近午时,梦醒起身后,我便作了如下记录:

昨晚竟梦见德明兄,醒来梦中情景却不似以往,起身便已然忘却。此梦待醒来时仍历历在目,甚为清晰。细细想来,或许是这几日与昔年老友相聚频繁,言谈中亦时而提及德明兄的缘故。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于是,少不得再度提醒自己,于德明兄之祭文,也该完成了。

梦境中,我俩一同出行,似为办事。行至一处好似城镇之所在,须过一处拱形门洞方能进得街衢,面前却有一潭若湖般水域相隔。若需过去,非涉水而不往。惊讶之时,见往来人等皆不脱鞋袜便恣意趟水而过。遂也下得水去。水却并不深,仅没过脚踝,便也径直蹚了过去。此后,在一所房屋内见着数人,我见有几位年少般模样之人眉眼间颇有些不恭,便暗自想,这些人恐非良善之辈,还是罢了。于是便与德明兄自行离去……

此记:2014年2月8日,星期六,大年初九,午间十二时。暖冬已去,天象沉郁,有微微寒风,且阴冷之。


2012年12月中旬,因了一个善愿,我与德明兄踏上了赴滇边小城瑞丽之途(瑞丽也是我与德明兄当年一同当知青的所在地。原为云南省德宏州瑞丽傣族景颇族自治县,1992年撤县设为瑞丽市)。

这是我单独与德明兄仅有的一次远行。

那日自蓉飞抵刚落成不久的昆明长水机场,已是午后一点三十分。待转机再飞德宏芒市机场也要等到下午六时。候机的几个时辰,在云南省委供职的中学同学加金兄专程过来相陪,共进午餐后闲聊至起飞登机时。

晚间七时许飞抵德宏芒市。一出机场,便见稀疏的人群中有一位面色黝黑的瘦高汉子举着写有我名字的招牌接机。我走近前去表明身份,那汉子寒暄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告诉我说,此行已安排妥当,只是现在天色已晚,还是先去用晚餐,之后再走也不迟。我道了谢便随他而去。

暮色中,那汉子领着我们在芒市街头一家傣家餐厅用过晚餐,便驾车朝瑞丽一路行去。

其时正值修路,一路凹凸不平,且不时有重车扬起漫天灰尘驶过,不过一百公里路程却颠簸了四个钟头。

待抵达瑞丽,已是深夜。昔年与我有着师生之谊、时任市长的晓瑞与市侨联主席庆飞早已在酒店等候多时。至零点三十分许,晓瑞说明日起就由庆飞陪同你们四处走走吧。今日太晚了且旅途劳顿,你们也该休息了。言罢她俩便告辞离去。

原本打算稍稍收拾就睡下,可德明兄却说还想再喝喝茶。我心知他还想与我聊天。

许是难得有此一个独处的机缘,竟至使得埋藏在他心底里昔年的情思,在此行抵达瑞丽这座边陲小城的第一个夜晚,就在暗夜里悄悄伸展出一丝悠远绵长的切切之情而欲罢不能。

就是这天夜里,我得以窥探到了深埋于德明兄心底里最隐秘的、长眠达四十年之久的初恋。我知道了在姐告(“姐告”为地名)寨子里,有一位温婉美丽,大方爽朗、当年年仅十六岁的傣族小卜少(傣语音译,指未婚少女)。她叫喊静(傣族姑娘名字里第一个字读音为“喊”的即为家中姊妹中的老大)。

我还知道了,一位不过是过客的男人,告别了知青生活后,曾五次复又踏上苦捱过近八载的这方土地。除却重访落魄之地故友旧交外,还欲往掩映在茂密的凤尾竹林里那一幢幢竹楼中,再度唤起只要稍稍回念便会令人心颤的爱恋,去寻那曾经的一丝温情……可是,每次他都遗憾万千地无果而返。

于是,这番从来都秘不示人的心事便又悄悄地存放回心底里最隐秘最柔软的那块时时挂念却又不敢过多触碰的地方。

那日夜深人静,窗外一阵阵花香隐隐袭来,那是往昔里熟悉的饱含着异乡风情的缅桂花香。

德明兄把眼睛直直地投向窗外,似是自言自语般地叙说,离开云南后,这已经是我第六次来瑞丽了。姐告寨子,这些年我也去过很多次。可是,自九十年代初时姐告修建成免税仓储地之后,早已面目全非。以前的寨子消失了,奘房消失了,竹楼消失了,凤尾竹林消失了,曾经的小桥流水消失了,喊静也好像消失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我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可好?真怕她后来嫁去了缅甸。其实,就是想再见见她,哪怕就看一眼……

他牵扯出的疼痛让我感动莫名。一个再过三四个月就年满花甲的老男人,在曾经的落魄之地忆起四十年前的那段犹如单相思般的初恋,竟会如此动情。于是宽慰地对他说,这事我帮定你了,一定会帮你找到喊静。听我这么说,他拿眼定定地看住我。我接着对他说,我还有一个当年有着师生之谊的学生小英,如今是姐告管委会管理局局长,姐告是她的管辖之地,请她帮着找一定没问题,只要喊静还在姐告。听我这么一说,他猛然抓住我的手臂,冲动地说,真的真的?那就拜托了。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的人脉广。谢谢了谢谢了……至今忆起,那日夜里德明兄的喃喃自语般的叙说,竟犹如一个孤独无助而又羸弱的孩子般,以往无所谓的随意以及性子里的坚毅,此刻已荡然无存。

翌日晨,庆飞驾车抵达酒店,问我去哪里,我看着德明兄那张双显然是一夜未眠的眼睛,说:“姐告。”


十一

姐告,是瑞丽的一块飞地。她背依浩浩汤汤的瑞丽江,向前伸展出仅1.9平方公里的半圆形身躯,三面被邻国缅甸环绕,跨过79号界碑,仅隔一条窄窄的田坎,就是缅甸边境重镇木姐。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时,这块地界上,只有一座仅四十几户人家的傣族寨子,以及六十年代末才组建的一个原瑞丽农场直属的一个生产队。到1970年3月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正式组建时,就成了第十一团直属一连。

那时,只要是农忙时节,我们就会被团部下派到姐告,参加栽秧打谷子。有一段时间却是协助团部警通排前往姐告架设通往团部的电话线。

忆及姐告,总会有一个美好的景象浮现在眼前。

每当傍晚时分,我们便会趿拉着人字拖鞋,漫步到瑞丽江边,随意找块沙滩地坐下,然后欣赏着眼前的一切。

瑞丽江边的傍晚是姐告最美的景象。此时,雾霭如同一抹清幽的白纱,静止地漂浮在宽阔的江面上,遮蔽住了江对岸浓密的凤尾竹林身影的下半身,只露出随风轻轻摇曳着姿态妩媚的凤尾。绚丽无比的夕阳投射下来,在块状的凤尾竹林镶上一个金色的轮廓,满当当的一江水便也泛出闪烁不定的粼粼波光。

每天此时,就是寨子里小朴少来江边汲水的时刻。

江边浅浅长长的沙滩上,总会在你并不注意时悄声无息地走来一位紧裹着筒裙的小朴少,担着用凤尾竹做成的挑子。挑子两端各挖一个凹槽,精巧的镔铁小水桶便直接悬挂其上。傍晚时分的薄雾中,小朴少便踏着细碎的步子袅袅娜娜地款款而来。不远不近处总会相跟着一位裹着毯子的小朴冒(傣语,指未婚小伙子),横在腰间的蚊子琴“叮咚叮咚”就不停地在小朴冒手中奏响。

喊静也是每日傍晚时分必去江边汲水的小朴少之一。

路上,我对庆飞说这位张大哥欲往姐告寻一位当年寨子里的小朴少,曾来过五次都未找到。闻言庆飞脱口就说,那就找小英,姐告是她的管辖之地,熟悉得很。

庆飞随即打去电话,告知小英专门来姐告寻找喊静。小英说,有几个喊静呢,要找的是哪个?坐在后座的德明兄急切地说,跟她说这个喊静有两个妹妹,一个叫亮,一个叫相。待庆飞传达过去,小英就笑起来,说认得认得,今天早上还遇见了的。庆飞又说同行还有个知青老师,我们马上就到姐告。电话里,小英笑着说,一定是陈老师来了。我就在办公室,这就出来等你们。

不过十来分钟,我们就抵达了。

车尚未停稳,就见小英跑过来,对着我捂着嘴就笑,说我一猜就是你来了。庆飞也笑着说,快上车。

车在被打造后的姐告穿行……

庆飞和小英与德明兄原来并不相识,得知这位张大哥要去姐告寨子找寻当年的一位傣族小不少,这引得二人好奇,顺口便问了一句。我故意意味深长地说,这里面是有故事的啊!什么故事?初恋。她二人明显地一震,连忙说,难得难得,离开瑞丽这么多年了还记得起当年的小扑少,真是难得啊!看来张大哥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我转脸笑着对德明兄说,你说说,说说吧。

德明兄开始有些结巴地讲起了他与喊静的故事:

还是1972年了,我们警通排到姐告负责架设通往团部的电话线,我们一行五个男人就住在喊静家的竹楼里。住进去那天,我们就都感到庆幸,这家傣族人家有三个小朴少,喊静是最大的,也就她最漂亮。在整个姐告寨子里喊静也是数一数二的美女,真的。不多久,我们几人都暗暗喜欢上了喊静。有一天,我因为胃疼就没出去干活,独自一人在竹楼上躺着。胃越疼就越想家,憋屈得只想掉泪。迷迷糊糊昏睡中,有人叫我,我睁眼一看,是喊静。你们都知道,竹楼里不用床,就直接睡在竹篾席上。喊静屈膝在我面前,轻声喊:“宰龙,宰龙(傣语:大哥。为已婚男人的统称),张大哥你醒醒噶,醒醒噶。”我翻身爬起,揉着眼问,喊静有哪样事嘛?喊静柔声说:“晓得你病了,我这里还有一个麻窝(傣语:柚子),我悄悄拿来给你,就这一个了,等他们都回来了你就没得吃了。”说完,喊静把已经剥好的麻窝放下就跑了出去……

坐在后座的小英突然说:“张大哥你不要太激动嘛,等会就会见到喊静了。就快到了。”这时,我们才发现,一行清泪正顺着德明兄面颊流淌。

接下来事,让我们更感到神奇。

车又过了一个窄窄的街口,庆飞放慢了车速,沿着街边缓缓而行。小英突然高兴地说,看,喊静在,就在前面街边坐着。

他们终于见面了,就在街边。小英对着喊静叫了声老比郎(傣语,意为大嫂,也是傣族已婚妇女统称),有人来看你了,是以前的知青张大哥,你格还记得?

体态已经变得臃肿了的喊静,也是五十多岁的老妪了。她站起身,有些茫然地用傣族汉语说,哪个张大哥?是知识青年噶?记不得了,好多以前我们姐告的知识青年都来看过我,还说喊静那个时候好爱你哟,那个时候我才16岁。说着,喊静便郎朗地笑出声来。

小英一把将怔怔地站在一边的德明兄推到喊静面前,说,喊静,你好好瞧看,就是这位张大哥,专程从四川跑来看你。

喊静这才把注意力转向德明兄,略一打量,先是“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把手中一只剥好的大半个麻窝直塞在了眼前的这位张大哥手里。德明兄顺势一把抓住她的手,激动地说,喊静你还记得我吗?我们来架线的时候我就住在你们家里的呀……

时隔30多年后的初次相见,并没有想象中令人唏嘘的场景出现。多少有些遗憾。只是,那只麻窝却又引起了遐想。回去的路上,庆飞和小英怎么也没想明白,刚在车里听说了麻窝之恋,下车后一见面,竟又有一只麻窝塞过来。可这时节,早就过了麻窝的季节,喊静从哪里来的麻窝?


十二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起,早餐时我对德明兄说,今日不安排了,你我就都自由行吧。

听我这么一说,他便如孩童般笑起来,说好好好,我想再去一趟姐告,我就不信喊静想不起我来。我叮嘱一句:晚上回来向我汇报。

这天晚饭时分,在三十分钟内,他向我打来四、五个电话,在电话里兴奋得语无伦次。我知道他喝大了。

这天我也没闲着,去拜访了由已退休的张副市长兴办的老年大学并参加了书法组的一次活动,而后又去了原瑞丽农场球队的兄弟郝利清家,吃饭喝酒聊天,待我回到酒店时也很晚了。

听见我回来,德明兄赶紧他那间房过来见我,人未至先就涌过来一股浓浓的酒气。我说米酒亲切,还是当年味道,但于今日,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他笑了。

我泡了茶,然后说,从实招来。

德明兄呆呆地看着我,眼圈突然就红了。他直直地盯住我,昨天,昨天我们一离开,喊静就想起来我了。今天,是她……来接的我。紧接着,就对我讲起他度过的这一天:

我打车直奔姐告。刚过姐告大桥,不知怎地我就下来了,心里又兴奋又紧张。站在桥头上又想,这里是否就是当年的渡口?正胡乱想着,突然有人叫宰龙,我扭头一看,结果是相,喊静的妹妹,昨日刚见过。相笑着过来,说张宰龙你又来了噶。我赶紧说,来了来了,想再去看看喊静。闻言相睁大了眼,说那我先打个电话过去。打过电话,相先就笑得花枝乱颤,说张宰龙,喊静说要你就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她要来接你。听说喊静要来接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慌乱。可过了好久,也不见喊静前来,就看着相。相依然笑着说,不慌不慌,喊静就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有一辆出租车在不远处停下来,车门开处,喊静走了下来。我顿时惊呆了。

喊静着一条翠绿色花纹的筒裙,上身是一件粉红纯色的露腰紧身小衣,虽然早已不是少女时的身段,可这样一身簇新的装束,显然是只有在节日时才会穿出来的盛装。一头依然浓密的乌黑头发,统统朝后梳去,露出光洁的前额,这是傣族已婚妇女典型的髪式,饱满的面颊上抹着乳白色的粉末,那是防晒用的取自纯植物的浆汁。我呆呆地看着款款走来的与昨日判若两人的喊静,她显然老了许多,可她那双黑亮亮的眼睛却仍如当年会说出话来。我一时激动得发抖,赶紧迎上前去。喊静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柔声说,张大哥,嘎啦(傣语,走吧),去我家。

这一天,喊静把缅甸籍的丈夫叫了回来,儿子儿媳女儿都被她叫了回来,就是因为我来了……

这注定是德明兄不能忘怀的一天。他没想到喊静会以如此隆重的最高礼仪来迎接和接待他。然后,犹如一家人一样,他们一起喝了许多米酒,也说了很多的话。

德明兄又悄悄告诉我,喊静说,她家最近在盖房子,待完工以后,明年开春,她就带着儿子儿媳来成都看望他。

又是夜深人静时分,窗外一阵阵花香隐隐袭来,那是往昔里熟悉的饱含着异乡风情的缅桂花香。

德明兄站起身,对着我鞠了一九十度的躬,说:“谢谢你!真的,你帮着我了却了心中最大的一个心愿。以后,我的心就放下了。


后记

这篇文章写得断断续续,竟拖了整整三年。一是笔拙,二来也是因了德明兄的突然离世,意外得颇有些蹊跷。毕竟兄弟一场,心中虽有不甘,却又奈何不得。几欲访问,也是无处下手。即便个中有所疑惑,也是不能写将出来。终究有的事是探究不到的。

转眼便是德明兄三周年祭日,不能再拖,只好勉强成文。只是尚有几句话想说,就放在此处吧。

三年前的今日,那夜里彻夜未眠。思来想去,将德明兄一应诸事反复琢磨,总似一切皆有所预示。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觉得少了几分真实。可又的确是实实在在的真实的事。这更让我感到诧异。

2013年4月的一天,黄昏时分。天边那一抹残阳余辉正悄然西下,天象在此时逐渐变得阴郁暗淡。只有几缕血色,在遥远的天际边缘,如同回光返照般地反射出最后的耀眼光芒。

我刚走出门,打算去散步,却陡然接到德明兄的电话,可接听后他半天也不言语,只依稀听到电话里有隐隐的嘈杂声。我赶紧问,怎么了?说话。良久,他才用低沉暗哑的声音哽咽地说:“老知青火锅红牌楼店,我出让……出去了。刚刚签的约,我实在不忍这一幕,赶紧跑了出来。只有大厨刘光头和店长老严还在那守着…

                                                                      2016-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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