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混凝土班(第二部)】5、心事如潮夜难眠;6、食堂帮厨苦也甜;7、大雨瓢泼漫金山 作者:庄生


 

【我的混凝土班(第二部)】

5、心事如潮夜难眠

那一晚机关院里挤满了人,找个睡觉的地方都难。康永建议睡在印厂外面的走廊里,虽说挨着印厂的平房,但跑起来容易。于是我们仨抬来两块床板,并排放在走廊里,搬两块砖头当枕头,三人在床板上躺下。阎王伸个懒腰,问:“你们俩打呼噜吗?”我说不打,康永也说不打,问阎王你打吗?阎王不回答,扭头一看,已经呼呼睡着了。康永乐了,对我说:“阎王肯定打呼噜,要不他这沾枕头就着的主儿,还怕别人打呼噜?”我闭上眼刚想睡,忽然想起向阳布置的任务,给板报组写篇搭抗震棚的稿子。心里一有事,睡意就没了,瞪着眼打腹稿。想了一会儿,砖头硌得脑袋疼,翻个身转向另一侧,看见康永也瞪着俩眼在望天。

“老朱你看什么呢?这么晚了还不睡?”“看星星呢。今儿晚上天真好,星星看得真清楚!”我扭头朝天上看去,天的确很晴朗,繁星点点在天上眨眼。“星星有什么好看的?一年到头不都是这样吗?”我问他。

“一听你就是老外!”康永乐了。“一年四季星星是不一样的;春看大熊牵小熊,夏看天蝎斗天龙;秋看仙女骑飞马,冬看猎犬天狼星。不同季节不同地域,星的亮度和位置是不同的,我们北方人看到的星星,南方人就不一定能看到。春天看见的星星,秋天就不一定能看到。”“那我们现在能看到什么星星呀?”“牛郞织女呀!天琴座和天鹰座,就在银河两边。”“在哪在哪?”我听说能看见牛郎织女,来了精神,忙让他指给我看。可我视力不好,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啥也看不清楚。

“还有那颗”,康永指着西边天空对我说:“天蝎座里最亮的那颗,古人叫它‘火’,好像有句诗叫‘七月流火’?那里面的‘火’就是指的这颗星”。

“对,这句我知道!”一谈诗我就兴奋:“是诗经里的,我记得两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赶情这个‘火’是指星星,我还以为是说天气热得像火一样流动呢”。

“恰好相反!农历七月相当阳历八月,八月立秋,‘火’星从东向西移动,古人叫‘流火’,预示天气将逐渐转凉。”“老朱你真了不起呀”!我为康永的博学多识所折服,“你真应该去上大学,将来当天文学家!”“哈,我可没那么大的野心,我的理想是当海员,周游世界;先当水手,然后二副大副,最后当船长!所以我爱看星星,在大海里,当仪器失灵时,星星就是最好的航标灯。老匡你说我是不是有点想入非非了?”“你行!你行!人就要有点狂劲儿,‘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其实我原来也挺狂妄的,在学校那会儿我老想着将来当个大诗人,大作家。从干校回来转不上学,跑了好多中学都不收。我每从一个校门出来就要回头说:‘后悔吧!你拒绝了未来的贺敬之、普希金、惠特曼!’等到插了队,又到了工程处,我才知道自己没多大本事,当农民不如农民,当工人不如工人,就是简简单单的混凝土工,我也不如你们干得好。可是从心底说吧,我还是想当诗人当作家!”“你放心老匡,你肯定不会干一辈子混凝土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现在是老天爷在考验你呐!”“哈,不如说老天爷在考验你呢!你信不信,你准走在我前头!”“不可能的,你的机会比我多的多!起码你父母都是老革命,家庭条件就比我好,我的家庭……”。他突然刹住车不说了,但听话音儿似乎他的家庭有什么问题。我有些尴尬,想问又不好问,只能安慰他说:“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我父母出身都不好,他(她)们都是背叛了自己的家庭参加革命的,家庭不能选择,但脚下的路是自己可以选择的。”“但愿吧。我总觉得家庭问题就像‘红字’印在我身上,会跟我一辈子!”老朱的情绪变得很沮丧。看他这样,我知道他需要不是廉价的同情,而是鼓励。我忽然想起一部小说,“看过《老人与海》吗?”我问他。

“海明威的?”“对。还记得那个老渔夫吧?他一连八十四天没钓到一条鱼,几乎都快饿死了。后来钓到一条大鱼,大鱼拖着船往大海走,但他死拉着不放,即使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武器,没有助手,他也丝毫不灰心。三天后他杀死大鱼,把它拴在船边。但许多小鲨又来抢夺他的战利品;他又与鲨鱼搏斗,鱼叉被鲨鱼带走了,他就把小刀绑在桨把上;刀子折断了,他就用短棍;短棍也丢掉了,他就用舵把。最后他终于把只剩一副骨架的鱼骸拖回码头。小说里有一句话特别著名,你记得吗?”

“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康永的记忆力真是惊人。

“对,我们都不能被打败!”我攥紧拳头挥了挥。


6、食堂帮厨苦也甜

接下来的两天,人们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上面的电话不断打来,一会儿说近两天可能有7级地震,一会说唐山将有强烈余震,一会儿说动物园里的动物出现异常,一会儿说延庆平谷一带预计将有大震,弄得大家很紧张。30日晚上,钟夫翔部长在办公室心脏病发作,虽说抢救及时脱离了危险,但必须静卧休息。我们在一楼大厅用屏风隔出一块地方,钟部长就躺在那里面,除了他和看护他的医生,大楼里已空无一人。

两天里,工程处又在几处空地上搭了抗震棚,使挤在机关大院的职工家属勉强都有了安身之处。宣传工作开展起来,院里刷满抗震救灾的大标语,工程处的抗震板报办得丰富多彩,抗震广播也开播了,播音员是沈末末,她的嗓音清脆甜美,当播音很合适。参加家属组的都是女生,她们到大棚中向家属们介绍抗震知识、宣传卫生保洁、防止疫病发生,提醒防火防盗,一遍一遍的,嗓子都说哑了。不过最辛苦的,要算是到食堂帮厨的同学们。

8月1日那天断断续续下着小雨。部里借给职工每人5米塑料布,我们下了夜班又帮着处里发布,折腾了一上午。下午睡了会儿,到了值勤时间,巡逻一圈,走到了食堂前,顺脚进去看看帮厨的同学。

天气还在三伏,闷热难忍。一进厨房,热腾腾的水蒸气扑面而来,我的眼镜刹时蒙上一层雾气,什么也看不见了。赶紧摘下眼镜拿衣襟擦擦,戴上才影影绰绰看见些人影。只见几个大灶上都搁着大蒸笼,一屉一屉码得很高,呼呼向外冒着蒸气。屋里十多个人在忙碌,揉面的,切菜的,烧火的,没一个闲人儿。见我进来,有一位高声说:“欢迎领导视察工作!”接着放下菜刀呱叽呱叽拍起手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京晖。再看四周,哈,全是工程处的同学!男生有王佳成、徐家建、喻迅、马骥超、徐建忠、赵德水、薛小粤;女生有武靖昆、李莲蒂、尹小彬、夏晓萍,沈末末大概广播完了,也来帮厨。除了工程处的同学,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小蒋,一个牛子。(牛子,名牛振华,后成为著名影星,拍过《站直喽,别趴下》等获奖影片,2004年因车祸不幸身亡)。他们二位是食堂职工,因为常和工程处团员青年一起活动,大家和他俩都很熟。

牛子很胖,爱出汗,三伏天猫在厨房里,更是一身大汗,浑身像水洗一样。我笑着对他说:

“牛子,这些人就你像厨子!厨子就得有你这身膘儿!像我们这些干巴瘦的,说是厨子谁也不信。我们院食堂有几大胖子,全是一级厨子,我看你将来有希望混个一级!”牛子嘻嘻一笑:“您圣明!考考你,为什么好厨师都是胖子?”“那还用问?老吃好的呗,什么菜都先尝尝,吃香喝辣,能不胖吗?”“错了不是!好厨子还用尝吗?咸了淡了一闻就知道,是酸是辣一看就明白,根本不用尝!”“那你说为什么?”“发酵呀!你看蒸馒头,进屉前又黑又瘦,出笼后又白又胖,为什么?发酵!进厨房就和进蒸笼一样,呆上一年半载肯定发酵。不过发酵也是门学问,不是想胖就能胖的。我为什么胖啊?我是烹饪大学发酵专业的,所以我发得最好!你看他,”他指指一旁择菜的小蒋,“他是学美声的,歌没唱好,改行当厨子,不是发酵科班出身,蒸了一年还是死面疙瘩,没辙,进错门了!”(小蒋嗓子好,爱唱歌)

“我说这两天我怎么又胖了呢?赶情是发酵了。”同学里最胖的马骥超说。

“是吗?这么说你也是学发酵的?咱俩是师兄弟儿啦!”牛子像找到久别的亲人一样赶紧和骥超握握手。

“说你胖你就喘上了,你是进食堂才胖的?瞧瞧你三岁的照片,整个一皮球!”小蒋说。

“看来这地方我不能再呆了,”老黄一边哐哐剁着菜馅儿一边说,“我就怕胖,又费粮食又费布票,拉屎蹲坑儿都难!老匡,要不咱俩换换,我去保卫组,你来做饭,你不怕发酵,胖上一圈也不显!”“谢了您呐,前儿个老朱还说我糟贱社会主义优越性呢,要是到这还胖不起来,罪过不更大了吗?”男生们你一言我一语逗着玩,女生们不搭腔光偷着笑,莲蒂咯咯乐得直不起腰来。

本想帮同学们干点活,可那屋里实在热得呆不住,我逃难一样跑出去,心想“我的天呀,这活比三伏天钻老玉米地里耪地还要命!”


7、大雨瓢泼漫金山

8月4日是个阴沉沉的天气。凌晨四点接到北京市电话,说动物园的动物们又出现异常。鄂赞把保卫组的人召集起来又清了一次楼,把那些溜进楼里睡觉的人全赶出楼去。动物园的动物们集体折腾已经是第三次了,向阳波涛等值上半夜的刚躺下没睡多会儿。波涛揉着满是血丝的睡眼骂到:“奶奶的,这次要再不准就把动物园全体枪毙!”上午巡逻,走到工程处的板报前,见《战地》板报新出了一期。驻足浏览,见一篇报导中提到徐长满和何晓军因劳累过度而咳血,不禁吃了一惊。在“150”时我得过肺结核,开头就是大口咳血,心想“该给他俩提个醒,上医院拍个片子”。正想着,就听见张军喊我,抬头看见她站在了面前。“军长,有什么指示?”“锣鼓词写好了吗?”她问我。昨天她建议排几个反映抗震中好人好事的小节目,我和向阳、佳成、末末等同学商量,定了几个,有锣鼓词,对口快板,群口词等。对口快板交给姜辉和莲蒂写,锣鼓词派给了我。昨天已经写好了。“没问题,今天再改改就行了。”“姜辉她们的对口快板也写好了,你一块儿改吧”。她把稿子递给我。“对了,还有个事,有几个同学给灾区捐款,我本来想在团员青年中普遍号召一下,徐处长没批,说上头没精神。只好私下里问问了,你想捐吗?”“都谁捐了?”“有刘亚力、陈泽时、贾璐、何晓军,还有我;我们5个凑了80块钱。”“那我捐20吧,凑个整儿,好记。”我从兜里掏了20块钱给了军长。她抿嘴儿一乐,说“光捐钱不行,还得给你个任务,”“什么任务?不会又让我写什么吧?”“就是让你写!你想咱不能光秃秃地把钱寄去,总得跟唐山人民说点什么吧?你写个致敬信吧。”军长派的活我从不推辞。晚饭后,一个人跑到印厂外的廊下写致敬信。长这么大从未写过致敬信,一起笔就卡了壳。先写“敬爱的唐山人民”,看着别扭,唐山人又不是伟大领袖,用“敬爱的”好像重了些;划了改成“亲爱的唐山人民”,念着又有些酸,唐山人民又不是女朋友,用“亲爱的”好像有些小资;划了改成“伟大的”,可心想人都砸死一大半了,哪伟大呀?真伟大能砸死那么多吗?又划了改成“尊敬的”,听着怎么像是外交辞令呀?就这样写了划划了写,开头一句就折腾了一个钟头,最后干脆什么定语也不加了,直接写了“唐山人民”四个字。

正在琢磨词,忽听有人喊我:“老匡!老匡!”一抬头吃了一惊,外面竟然风急雨骤。只见康永抱着我的雨衣跑来,拽住我说:“快走,保卫组全体集合,大棚要水漫金山了!”我急忙和他一起跑到食堂空地的大棚里,见保卫组的同志都在,老鄂正领着大家查看水情。这块地势是西北高东南低,雨水由西北向东南漫流,眼看就要冲进大棚了。大棚里很多地铺,水一进去铺盖卷儿就全泡汤了。保卫组的人七嘴八舌,有的说找麻袋装土垒在棚边挡水,有的说找抽水机抽水,鄂赞把头摇得像拨楞鼓,“你们说的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工程处的同志,你们有经验,你们说咋办?”康永说:“只有挖沟,沿大棚边上挖一道排水沟,让水顺沟流进东边和南边的泄水池。还得把东南边的泄水池疏通疏通,让水尽快排出去。”鄂赞一拍大腿,“就这么干!”

大家抄起铁锨冲到雨中干起来。保卫组备的铁锨是装车用的平板锨,不适合挖土,而食堂空地的土质又很硬,里面还掺杂着小石子,一锨下去铲不了多少。康永见状对我喊:“老匡,这不行,得用镐刨!”我俩冒着大雨跑到工程处,找了铁镐,一人抱着四五把跑回大棚。阎王向阳等同学赶紧抄起镐头刨地,我也拿了一把,刚想抡,就被人抢过去。一看,是外事局的张胖子,“我比你块儿大,我来!”胖子说完抡起镐来。干了几下我就看出他是个生手,有劲儿不会使,镐抡得挺高,可往下刨时没有爆发力,一镐下去刨不了两寸深,干了没多久就气喘如牛了。我急忙上前抢过镐,“老张,还是我刨吧,你铲土!”有了镐,进度明显加快,工程处的小伙子们前边刨,机关干部后边铲,排水沟一尺一尺向前延伸。可暴风雨也更加猛烈,密集的水柱封闭了视线,三尺外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戴着眼镜,雨衣帽沿上的水像瀑布一样倾泄到眼镜上,视物更加困难。我只得摘下雨帽,可雨水便顺着脖子冲进来,最后我索性扔掉雨衣,赤膊上阵。

雨点落在棚顶上的声音骤然加大,同时我感到无数冰块砸到背上胳膊上,疼得像针扎。“下雹子了!”有人惊呼起来!果然,雨点已变成蚕豆大小的冰雹,铺天盖地砸下来。但保卫组的人都没有跑,大家咬着牙坚持着。忽然我看见前面影影绰绰有人在抡镐,定睛细辨,原来是家建京晖他们帮厨的同学跑来支援我们,大家士气大振,越干越猛,终于在晚上12点左右将排水沟挖成了,汹涌的雨水顺着沟乖乖地流出去,大棚安全了。

那一夜大家在大棚一角挤在一起睡。我和张胖子挤一个床板,他占了床板的一多半,我只能背朝他侧身躺着。他看到我后背让冰雹砸得一片通红,感叹到:“工程处的小年轻就是有种!”几年后,我在机关党委跟工会老张学会放电影。一天给机关干部放一部反映唐山地震的故事片《蓝光闪过之后》。张胖子负责把门收票,等人进得差不多了,他就溜到我们放映室,坐在我旁边,通过观查窗口看电影。演到一半,我忽听旁边响起抽泣声,扭头一看,只见张胖子泪流满面,“怎么了老张?”我惊讶地问。“唉,太感动人了,一看这电影我就想起咱们在保卫组那会儿,想起那晚上咱们挖沟,心一酸也不知怎么的眼泪就下来了,唉,太感动人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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