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料
作者:康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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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料 米粉,是楚地的一种小吃。 当地人将大米用水浸泡若干时辰后,连水带米在石磨中磨成米浆,然后舀一瓢,倒入直径约一尺五寸圆盘内,双手持盘转动,将米浆摊匀后置锅中用猛火蒸熟。取出待稍凉,便一手托盘,一手用竹制小刀沿盘边速划一圈,再和盘倾倒在事先支好的小竹竿上。熟透的粉皮从盘中脱落,对折着趴在竹竿上。不到一会儿,粉皮凉透,一片白亮柔嫰的粉坯便大功告成。帮工轻手轻脚地将颤悠悠的粉坯取下,在油亮的案头熟练地叠成三叠,如扔毛巾一般,看似随意地丢到蔑制的筛子里待用。筛子装得满满的,粉坯四周毫无破损,可见粉坯韧劲足,师傅的手艺也十分了得。 米粉不过是一种小吃,登不得大雅之堂,上不得经卷典籍。可在湘楚一带却是老少咸宜,妇孺皆好之物。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升斗小民,凡居城镇者都喜欢用来作早、晚餐果腹。更有那仕绅商贾、学者儒生,寒冬之日,或娱乐或读书作文至夜深人静,饥肠辘辘,闻得深巷敲梆叫卖声声,都忍不住出门来买一碗解馋充饥。寒风里那腾腾的热气、鲜辣的香味、滑嫩的口感、腹中的温润令人终生难忘。他日背井别乡、去国离邦,一旦故地重归,无不寻到街头巷尾,觅一小店,来一碗重挑、双码酸辣米粉,以慰思乡之苦。笔者一友人旅居海口之时,闻城郊有湘人开一米粉店。次日不待天明,便啸集同僚打的而往。来回耗车资四十元,吃得六元米粉一碗,犹津津三日不绝。可见米粉对楚客而言既是乡思亦如初恋,那青涩朦胧的爱留在心底,是永远无法替代的。 评价一碗米粉的质量高低,除粉条的口感、码子的好歹外,最要紧的就是汤。素雅的青花瓷海碗里,雪白的粉条撒上翠绿的葱花,再配上红红的剁辣椒,一看就让人口舌生津,喉头蠕动。光头(免码)粉尚且如此,若盖上不同的码子,更是鲜香扑鼻,风味自然各具千秋。食客急急抄起筷子将粉和码子拌匀,重重挑起一著纳入口中,那滑嫩鲜美之感,朵颐之快,心神之乐,恐王候不换。一著之后,咀嚼之余,食客必双手捧碗,喝一口汤。那汤一入口,这米粉的好歹立判。其实汤好象与粉的品质无关,偏偏众人均皆如此。喝下这口汤才肯咂咂嘴、点点头,道一声:不错。好吃,好吃!由此可见,粉,或者说粉店的声誉,就在于这口汤了。 此说看似有理,可并不尽然。依笔者见,实在是个综合效应。好比踢球,一干人左冲右突,上串下跳,汗流浃背全无效果,最后临门一脚定了输赢,总不能把功劳全记在这个球员一人身上吧。好了,依说书的,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 话说光绪年间暮秋的一天,一艘黑色篾蓬平底渡船,从湘江西岸缓缓朝星沙城小西门码头摇来,不一刻功夫便靠了岸。船底擦着码头边河滩上的砂砾,发出喳喳的响声,船慢慢停了下来。船上一个年轻伙計弯腰将套着粗棕绳的铁锚扔上沙滩后,又将一块长长的木跳板拖过船头,用力将一头送到岸上,一头搭在船梆。然后双脚跳上去,颠了颠。见跳板牢靠,便纵身跃下船,立在跳板一侧,招呼众人下船。有肩挑背负或年迈体衰的老者,他便伸手搀一把,免得人失落水中。 毕竟是在水中,乘客从船两侧的低矮条凳上立起,整理行囊,挑东拿西免不了舟子有些晃动。一个八九岁模样,身穿灰黑家织土布对襟棉袄,光头小辫的孩子,在摇晃中似乎有点慌恐。一线清涕从鼻孔垂落,拉成长长的丝,他也顾不得擦。只是双手紧紧扯着一一个三十多岁少妇挑着的菜担,不肯放手。妇人担着的是一挑子新鲜芋头,怕有七八十来斤。从居家地望城坡到河西渡口有十来里,挑着这担芋头,带着个孩子实在有点累。在摇摇晃晃的渡船上,她勉力挑起菜担子准备从船舱跨上船头甲板,不料菜担的竹缆被儿子抓住,险些让她摔了一跤。 她回头生气地准备骂儿子几句,可一看孩子那可怜兮兮的神态和一双小鹿般惊恐的眼神,心顿时软下来,道:"春伢崽,莫怕。胆子放大点。莫抓缆子,跟着姆妈后面走就是。听话。卖了芋头,妈带你去吃碗米粉好吗?"孩子听到鼓励和许诺,松开双手,抬起右臂用衣袖擦去鼻涕,抿着嘴朝母亲笑着高兴地点点头。待母亲跨出船舱,他也大胆地跟着上了甲板。船上的伙计见状,等少妇落地后,便依在船头前抬手牵着那孩子,引他下了跳板。少妇连声谢过,挑起菜担,领着孩子匆匆向坡岸走去,不一会就消逝在人流之中。 转眼就是几年。朝庭改了代,光绪换成了宣统,可老百姓的日子还似那湘江水一样,依旧哗哗向北流,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住在古城远郊望城坡乡下,那个叫春伢崽,大名号王春和的小孩倒是长大了,成了一个壮壮实实的小后生。七年前,他陪伴母亲进城卖芋头,第一次见识了城市,第一次品尝了那叫米粉的东西。从此,他再也忘不了那平整的麻石街、林立的店铺、穿梭的人流和那嫩滑爽口、鲜香入脾的米粉滋味。他发誓也要做个城里人,天天有米粉吃。 王春和是个持着、认真而又自信的人。这一年的深秋,当银杏飘黄,晚稻归仓之后,读了几年私塾,略通文字的他,便告别父母,背着简陋的行囊,登上驶向古城的渡船,迈开了他的梦想之路,时年十六虚岁。 通过一位远房亲戚做保,王春和来到南门口一家小米粉店做工。因他是怀揣理想有备而来,所以干活不惜力气,早起晚睡什么苦什么累都能受,只求尽快掌握制粉的技术、熬汤的秘籍、煨码的诀窍、揽客的奥妙。 半年后,他对这一切心领神会,操作运用自如了,便辞工来到北门正街一家有名气的大粉店应聘。为了吸取其他师傅的长处,他佯装外行,不计报酬,一切又老老实实从头做起。 泡米、制坯、熬汤、煨码毕竟是雕虫小技,王春和脑瓜子灵活,手脚麻利,嘴比蜜甜,掌本师傅和东家都乐于点拨他。辛辛苦苦又干了半年,他自知有了几分把握,便信心满满告别众人,来到三教九流五方杂处的贫民聚居地下河街,租了间破板房安下家来。从此,星沙城大小西门,坡子街一带,又多了个沿街叫卖的米粉担子。 王春和是个有心之人,对米粉制作又有着一种特别的喜爱,在店里当伙计时不仅事事按师傅的要求办,而且总要细细琢磨,弄清其中的道理,并想如何改进才好。但彼时为人打工,任浮想联翩也只是枉然。现在独撑门户,好多想法便可实施了。比喻制坯,店家为多赚利润,进的多为陈年旧米,早稻晚稻也不讲究,只图便宜。泡米也无定时,一般晚上打烊后就寝前,舀几升米倒在小瓦缸里,然后添几瓢水,便倒头睡了。次日五更起来磨浆,水多了倒掉一点,少了则添一点,全凭经验,并无定准。东家也罢、师傅也罢,都觉天经地义,无人认为有何不妥。秋冬时节,天气寒冷,照此磨出的米浆,做出的米粉并无大碍。到春夏气候见热,那米粉就略微有点酸臭。只是经清水煮过,又有高汤、香葱及味重的码子浇盖,一般人是品不出其中味来的。即使是光头(免码)粉,舀上一勺剁辣椒,也就一辣盖百味,无人深究了。 对米粉的研究,王春和也算是登了堂入了室,或者说早就琢磨出道道来了。首先,他制粉坯从不用陈米;其次,一不进早稻二不进晚稻,只买望城坡出的中稻。那稻子生长期长,吸收日月精气多,谷粒饱满型实,打出来的米白得晃眼,磨出的浆自有一股天香。有此米,他犹觉不足。泡米时还要用细筛将泥砂去掉,再用清水淘洗,除尽灰尘,方才使用。 泡米的水,别家不是河水就是井水。王春和偏偏就劳神费力,每天傍晚去南门外廻龙山下,跳一担白沙井的泉水,用来泡米磨浆,煨码熬汤。每晚打烊后,他先和衣小眯一阵。待鼓打三更,子时过了,便起来淘米泡米。此时阴气褪去,阳气上升,已是新的一天开始。当日泡的米,磨出来浆是新鲜的,那怕是六月伏天制出的粉,也断无一丝酸馊味。经他放的泡米水也恰到好处,磨出的浆不稀不稠,蒸出来的粉坯劲道好。切条还不粘刀。为增强口感,王春和反复试验,终于又摸索出在每十斤粳、籼稻中掺两斤糯米制浆的秘诀,使他的米粉既糍滑又有韧劲,顾客吃来感受非同一般,而又说不出所以然。总之,就是特别,有嚼头,有韵味。 要说汤,王春和深谙其在米粉中的效应,因而更为讲究。一般人都是用猪骨来熬,为省煤,也就熬三五个小时。他则不然,除专选猪筒子骨外,每次还会挑几根牛骨掺在一起。回来用清水漂个把时辰去血腥味后,用砍刀刀背砸碎,置于大砂锅中,用猛火煮开,捞去泡沫,再用文火熬十来个小时。那汤清澈不腻,既有猪肉的鲜香还兼有一丝淡淡的牛肉味,让人琢磨不透。仅只如此自然不够,真正有名气的粉馆熬汤,在配料上都还有自家的诀窍。 熬汤的大料无非姜、桂一类,但小配方就八仙过海各有绝招了。那奥妙全在个人手中,一般来说师傅是不会传给徒弟的,全靠自己凭闻、品、瞟和悟性去掌握。王春和不但在两个粉店做过帮工参过师,而且遍尝长沙大小粉店和走街串巷的米粉担子,闻、品的粉汤无数,对熬汤的配料也不失为行家。有幸他又生活在鱼龙混杂的下层社会,行走江湖的侠士奇人时有相逢,听过不少民间食料偏方。那些虽说是野路子,但所需往往是随处可见的东西,价格低廉,配伍熬汤其味绝妙。有些他牢记在心,一有机会便偷偷试作,通过反复尝试,渐渐认定了一种,作为自己的汤料秘诀。 凭着制坯的实诚心、认真劲和熬汤秘方,不出一年,王春和的米粉担子就在沿河一带打开销路。只要他出摊,食客就络绎不绝,根本不用他再挑担行走。原估算一天的量,半天不到就卖个精光。生意兴隆则财源滚滚,不久他就在坡子街租下一店面,请了两个小伙计,改商为賈,做起东家兼大师傅来。 忠厚传家久。一碗小小的米粉,因诚实经营老幼无欺,且随势创新,历经王家两代人的努力,终于在星沙闹市坡子街口盘下两层铺面,创下王春和米粉店,与裕兴面馆、德芳汤圆、德园包子、双燕馄饨一道,成了江南响当当的小吃品牌。县市有来省城的,都以吃一碗王春和的粉为乐事;有省外来客,本地人也以王春和的粉待客为荣。数十年前那个望城坡的乡下小子,不但成了穿绸着缎的城里人,天天能吃上米粉,而且成了省内外颇有名声的老板,成了一家子的老太爷,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西谚云:上帝为你打开一张门,就必然关上一扇窗。果不其然,王老太爷虽说财源滚滚,家中人丁却不旺。老婆为他生下一男孩后,就再无声息。待孩子长大娶了媳妇,产下一个女儿后,也再不见动静。看良医,吃补药都无济于事。慢慢,他也就死了心,一家人将个孙女儿看得象宝贝一般。 女大十八变。王家大小姐小时候就天生丽质,等到高中毕业时,更是艳压群芳,名满星沙。不过这孩子还好,生于富贵之家倒也不矜不娇。平日里见师傅、伙计制坯、切粉也不嫌弃,看得有滋有味。若是爷爷、爹爹熬汤、煨码,她还会伸手帮上一把。也许是遗传,她对汤料的把握不逊父亲,用家制秘方调制的汤,那味儿直逼爷爷,让人喝过欲罢不能。 女儿如此聪慧,王家父子都很高兴,便一门心思想过一两年为她寻一上门女婿,好承继家业。不过毕竟时代变了,一个好端端的女儿不知何时,竟恋上一个来湘演出的京剧旦角。不久,随着剧团离去,这丫头在一日外出后,再也没有回来。留下一信,明示去寻心上人,叫家人不必费心找她。王春和年事已高,老太太身体本弱,受失亲打击且颜面无存,不久就先后弃世而去。 1949年8月的一天,星沙城里敲锣打鼓迎接解放。年过半百的王雨生眼看着解放军行纠纠气昂昂地开进城,心里很高兴。历经战乱之苦,作为王家第二代,他为能平平安安踏踏实实地作生意而喜悦,心中谋划好好经营几年,再将店面扩充一缝,添个三五张桌子,等到女儿回来交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事情并不能如他所愿,不出几年就开始三反五反,然后是社会主义改造运动,粉店变成了公私合营。王雨生在大会上表态热烈拥护政府的决定,回到家看着爹爹和自己辛苦创下的家业,事事都由别人作主,老婆成了工人,被以前的伙计呼来唤去,心中觉得很不是滋味。不到几个月,就郁郁寡欢一病不起。拖了一年,便扔下妻子归了西。后来,王春和粉店又收归国营,王雨生的老妻退休回家养老。这名牌老店与王家就没有一点儿关系了。 好在老太婆命不错。五十年代末,一个天大的喜讯来了,出走多年的女儿带着大小俩个儿子回到了家里。那知她心中欢喜过度,见过女儿,听罢俩虎头虎脑的外孙叫过外婆,就眼一闭,奔老伴那儿报讯去了。 所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点不假。眨眼间又过了几十年,当年王春和粉店的大小姐早成了退休人员,在家安度晚年。两儿子中学未毕业就上山下乡,混了五六年后回城,一个进搪瓷厂做普工,一个到机床厂搞搬运,好歹是国营企业。两个媳妇都是搞病退回城的知青,人老实,长得也周周正正,可都在大集体工作,工资不高,单位没有什么福利,日子都过得有点紧。要不是80年落实政策收回几间老屋,他们伴着老娘一起过,有个窝,搞不好也吵得离了婚。 90年代初,经济滑坡,企业停工、破产的风声一阵一阵紧,下岗的工人也越来越多。王家四个中年男女文化底子不厚,又没什么技术,先后成了都成了下岗人员。钱少了,两个读高中的第三代又正是要用钱的时候,矛盾就来了。夫妻明吵,妯娌阴干,指桑骂槐教孩子,好好一个家,成了三国演义,难得归"静"。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王大小姐看组织难靠,儿子无能,媳妇无望,孙子可怜,只得出来挽将倾之大厦。虽然是古稀之人,她却是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敢于私奔的人,当年望城坡那个半大小子的血,在她身上不会白流。 一个月明星稀之夜,她将儿媳四人召集起来,将老一辈开米粉店的创业经历,制坯、熬汤、煨码等技术要点,细细说了一遍。(唯独没有谈到王家那特有的汤料秘诀。)看到有赚钱的门道,儿子媳妇都来了劲,顿释前嫌,将各自偷偷攒下的钱拿出来一大部份,与母亲的家底凑在一起,摩拳擦掌干了起来。 依老太太的意见,兄弟二人花大价钱在住处不远的理工大学旁,顶下一个门面,按祖辈的方法开起米粉店来。老太太只指点迷津,诸事不直接插手,唯有熬汤时的配料由自己亲手制作,每晚熬汤时带几纱包过来,亲自置于大砂锅里,一个时辰后又从锅中捞出带走。对此,兄弟妯娌皆不过问,老太太也不说。 学院区向来是商业宝地,那上万个不知赚钱辛苦的爹娘宝贝,都是在异性面前烧钱豪爽的主,因此在这儿莫说店,就是一小吃摊也能养活一家人。米粉本是星城名小吃,不但解馋而且果腹,因此,理工大学对面是粉铺林立,少说也有十来家。招蜂惹蝶,各家自有各家套路,互不相扰。王家在尽头新开一店,那些老店主根本不屑一顾,没有把他当竞争对手。 刚开张几天,王家小店无地利之便,生意不佳。偶有几个客也是过路之人,虽夸米粉不错,影响范围有限。王老太太不急,一周之后,趁周六那天吩咐儿子用大红纸些上:粉店新开张,本周六、周日,每天免费奉送米粉一百碗。 告示一出,那些贪睡的学生,买菜的教职员工、附近的居民便蜂拥而至。两天下来,虽说亏损几百元钱,粉店的名声,却随着品尝过的人,传遍了整个校园和两个小区,生意一天一天好起来。 原来那十几家店铺的老板们,对王家亏本赚吆喝的促销手段嗤之以鼻,视为小儿科。见他们两天后不再免费送粉,心下窃笑;这等把戏爷们谁没有耍过。可万万没有料到,他们这一嗓子还真喊出了名堂。自家的一些熟客渐渐来得稀了,门前虽然不可罗雀,比起王家小店那排队的阵势,众店家心中不免生出丝丝醋意。见那些熟得能叫出小名的学生一脸歉疚匆匆而过,恨不得上去抽他一个耳光,再厉声问个究竟。 然而生气归生气,生意归生意,无论如何总得弄明白人家哪里强过自己啊!众人放不下身价,便各自偷偷派伙计前往王家打探。伙计们去吃了一碗粉回来不好明讲,只咂口咂舌道:"那狗日的味道是不同,吃了一碗还想吃一碗。"老板们听了,个个都是脸红脖子粗,瞪着一副牛眼睛骂道:"不就是一碗粉吧,你还当作人参燕窝啊!还想吃一碗?老子后面多的是,只怕你吃了屙不出。"伙计们知道生意不好老板心里有火,也不计较。一般只对收银的老板娘子谄笑道:"其实吧,比我们店的也好不了多少,最好你老自己去试试。"眼看王家开张不到一月,十几家店营业额多的下降五成,少的也有两三成,老板们沉不住气了。顾不得颜面,三三两两趁着人多时,也去王家吃了几次各色码子的粉。众人都急于从中品出那勾引顾客的味儿来,开始还不觉得,吃了几次,大家都承认是有那么一点不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味,一时还真不好说。反正如伙计所说,吃了还想吃。 在几家营业额下降多的店铺中,何满爹年纪最大,开粉铺的时间最长。他咽不下这口气,便出面邀十几个老板到天心阁吃茶,希望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看问题出在哪里,有什么应对办法。 来的都是行家里手,一半是星沙城饮食界的老口子。待何满爹开了个头后,便七嘴八舌从制坯、熬汤、煨码、下粉着眼,一一分析开来。可是扯了个把时辰,还是道不出所以然。倒是平日不起眼的"好再来"粉店的张老板,说出了王家一点不同特点。那就是王家的粉不煮只烫。众人一回忆,都点头称是。王家案子边,的的确确是一溜摆了三口大号钢精锅。不论吃粉的人来多少,掌勺的师傅每次都只抓一碗的量,先放在铁丝漏勺里。然后放到滚开的锅中烫一下,提起沥干,再放到第二口锅里烫一下,提起沥干,如此三次,起锅装碗。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不等你看仔细,粉就到了清汤碗内。一旁,另有伙计盖上煨得酥烂喷香的码子,撒上葱或切碎的芹菜叶子、香菜,便任在一旁吞口水的客人端走了。 这样一份一份烫粉是独具一格,比一锅煮的有嚼头,众人不得不服。但是嚼后的那一口汤,才是决定胜负的临门一脚啊!看来,吸引回头客的,还不是制坯、煨码、煮粉,诀窍还在那口汤上。或者说,在熬汤的配料上。这十几位年龄大大小小的老板,不是星沙城里业界的"黄埔后裔",至少也是徒子徒孙,讲话、看问题绝不外行。那茶水只兑了两次"开",就把住了王家的"死脉"。 何满气定神闲地啜了一口茶,将一根茶梗"噗"的吐到地上,弓身站起来若有所悟地道:"肯定,肯定!"众人的眼睛随着他指向空中的一根食指上下移动,头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似乎都同意何满爹的判断,而心里却不明白他到底悟出了什么天机,一双眼睛死死仰视着何满。 何满也不避众人的目光,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斩钉切铁地说:"狗日的,肯定用了壳子!"壳子?众人一片哗然。有的摇头,有的点头,但都不敢轻易附和,这可不是说了好玩。 前几年,饮食行有些人为了抢生意,在水煮鱼和面粉汤里放罂粟壳,熬出来的汤鲜美无比。那罂粟壳虽不比鸦片,但也使人上瘾,国家是明令禁止不准作食品添加剂使用的。顾客不明就里,吃上了瘾还以为店里师傅手艺好。后来此事被行内透了出来,舆论大哗。政府出面重重处理了几个黑心店主,才杀住了这股歪风,一般老开店的都没有胆量以身试法。在有这么多粉铺的闹市开店,王家一无天时,二无地利,三无人脉,敢把大刀耍到关老爷面前来,他不搞歪门邪道才有鬼。 为了生存,何满顾不了许多江湖道义,在众人的撺掇下,来到黄土岭工商所进行举报。刘所长对此非常重视,立马带着小李穿着便服来到王家粉店。他是个细心沉着的人,不了解情况不会随便做结论的。两人坐下,点了一碗肉丝粉、一碗酸辣粉便各自品尝起来。亦如众人一般,两人将粉拌匀后,挑一著粉条入口,稍稍咀嚼,便捧起海碗喝了一口汤。 "好吃,好吃,确实好吃!"不待放下碗,小李抿着嘴,眯起一双小眼侧视着刘所长,头如捣蒜。 "是不一样。"刘所长点点头,不露声色地盯着小李轻轻道:"莫非真有名堂?"说罢,两人会意地笑笑,又叉起手中的筷子,张开大嘴,三下五除二,将桌上的碗来了个底朝天,才意犹未尽地回到所里。 第二天上午营业高潮过后,王家老大应约来到工商所。一见身着制服,满脸严肃的刘所长,不禁心里有点打鼓。不知是自家违了规还是那里没有关照到,忙掏出一包未开封的软包中华烟,轻轻放到刘所长的面前。嗫嚅着说:"你老抽烟。"见他眼睛不敢直视自己,烟一递就是一包,刘所长心里清楚对手不是个厉害角色。马上站起来微笑道:"谢谢,我不抽烟,请坐!"同时,绕过办公桌,将那包烟塞到王老大的口袋里。王老大见刘所长如此客气,既不习惯又有点感动,眼睛都湿润了,不知所措反客为主地说:"领导,你老请坐。"刘所长笑笑,拍拍王老大的肩头,就势侧身和他并排坐沙发上。零距离接触的那股亲热劲,使王老大觉得自己一下子想做莆志高,只要刘所长想知道什么,他一定通通说出来。可惜的是当他将母亲传授的祖传做粉技法都和盘托出后,刘所长不仅不满意,脸还拉长了,和蔼可亲的笑容也不见了。紧锁的浓眉和充满疑惑的眼神象两柄剑,寒光闪闪,真叫王老大后悔白感动了一回。脸说变就变,这当官的表面上还真看不出来啊!他心里暗暗想。 "小王啊,我听说你们开粉铺的熬汤配料都有独家秘诀,你看上去很老实,重要的东西是滴水不漏啊!"刘所长站起来,又突然转过身盯着王老大,不高不低不紧不慢地说。 王家老大听刘所长这么一说,顿时明白自家粉店一定是遭人暗算,急忙表白道:"刘所长,我们是规规矩矩的经商户,绝对不做违法乱纪的事,你老肯定听信别人的话,误会了。""误会不误会暂且莫谈,讲讲你家熬汤的事吧!"刘所长也不说有人讲了什么,绕回到办公桌后,面对着王老大一屁股坐下来,那架势就象审犯人。 好在王老大心中无鬼,也相信老娘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便咬牙将筒子骨加牛杂骨配姜、桂等大料熬汤的秘籍说了出来,最后点出由母亲掌握的那个白色纱袋。 刘所长听罢王老大的交代,明白了问题所在,立即又飞出一抹微笑道:"哦,是这样。没事了,你回去吧!"王老大一听如释重负,便轻松打道回府。晚上回家,又一五一十向老娘作了汇报。王老太闻言,鼻子一哼道:"没事?"王家大小听老太太口气不对,都举眉向着她,想看老人家有何高见。不料王老太打了个莫测高深的哈欠,道声:"睡吧",便转身回房去了。 次日,天蒙蒙亮。王家老大照例拿起漏瓢,从几个熬汤的大砂锅中捞起一个个纱包。经过两小时左右的煎熬,馒头大小的纱包已变成褐色,在晨曦中腾起袅袅热气。老大将砂包归齐到一个黑色塑料袋后,准备递给母亲带走,老太太没有象往日一样接过就走,反倒拿过一张靠椅坐了下来。王老大手提袋子望着母亲,正有点诧异,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将袋子放在案台上,打开门一看,工商所刘所长和小李身着制服,象两只猫一样,含着笑,眯着眼,立在门外。 王老太太似早有准备,不待二人进屋,就起身将那袋纱包拿到手中。刘所长也如同早早料到,进来后慢条斯理坐到餐桌前,小声但严肃地道:"王娭毑,有人举报你店使用对人体有害的添加剂,请你老配合我们进行执法检查。""所长,你、你不是讲没有事了吗?"王老大见阵势不对,对着刘所长失声叫起来。 "吼什么吼,我们又没有说你有事,你莫心虚,坐下!配合检查。"小李左胳膊夹公文包立在刘所长旁边,挥起右手重重拍了下王老大的肩,厉声喝道。 王老大跌落在条凳上,哭吧着脸望着处变不惊、纹丝不动的老娘,半天没啃声,等着她发话。 老太太久历江湖,不卑不亢地将手中袋子放到桌上,然后稳稳坐下道:"刘所长,我们王家做生意近百年,靠的是真材实料,凭的是经验手艺,讲的是童叟无欺,从不搞下三滥那一套。平心而论,哪家生意都有独家门道,买卖人就靠它闯天下。这东西说穿了一钱不值,但它是祖上留下的宝贝,也是祖宗的心血汗水熬出来的,不传外人,就是子孙,心术不正或无能承继家业者也不相传。王家自四十年前就断了米粉买卖,不为帮儿孙糊口,我原也不打算将这秘诀留下,你想,我今天能公之于众吗?"刘所长和小李听了老太太一番话,心下犯了难。人家讲的不无道理,但要说服何老板和他代表的那几家店铺也不容易,何况自己并未对王家汤料进行检验,这包票还打不得。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刘所长换了张笑脸道:"你老莫性燥,对你们王家的历史我也听说过,你老讲的话也有一定道理。但是,民告官不究,我们一讲不过去,二也难服众啊!还请你老配合、配合。"王老太太是个明白人,知道刘所长的难处,也深明同行的嫉妒心不消除,他们一日也不得消停,便道:"刘所长,你们也是职责所在,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今天我拿个主意你看如何?""你老请讲!"刘所长见老太太态度和缓,也希望避免冲突,立即回应道。 王老太见刘所长没意见,一边侧脸唤老大拿纸笔,一边说:"我今天就把家传的熬汤配料告诉二位,也好让你们交差,但这是我们糊口的家底,传出去就是砸自家的饭碗,想必二位也能理解。""你老放心,我们懂这个道理,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你们要相信我们也是有职业道德的。""放心,放心。我们都是国家干部,有纪律的。"小李见所长表了态,也拍着胸口保证。 "那好,我们来个君子协议,我当面让你们看清王家熬汤的配料,你们签字担保不外传。如有违反一人赔偿十万元。如何?"王老太将桌上的黑塑料袋往前一推,双眼直视刘所长道。 刘所长相信自己,略加思考便表示同意。小李年轻,既好奇又想解决问题,马上也点点头。 待刘所长和小李签字后,王老太太将留底的那份协议收好,起身将桌上的塑料袋提起道:"所长,三人为众,我请你们二位一起到后面制作间看王家汤料,遵祖训,我未决定传人,王家后人也不能参与,我想你能理解其中所含的深意。"刘所长看了小李一眼后,神情严肃地说:"你老只管放心,我负责。"说罢,便随王老太进到店里间。一声干脆的关门声里,留下目瞪口呆的王家兄弟、妯娌和两个伙计。 不到五分钟,门开了。刘所长一脸莫名其妙地讪笑着走了出来,接着是摇头晃脑的小李。他右手三个手指一边搓着什么,一边将手指凑到鼻孔前仔细闻了闻,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个,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老太太最后走出门,她悠闲地环顾了一周后,朗声宣布道:"王家的汤料,政府检查过了,我们对得起良心,对得起顾客,以后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安心做生意。不过,从今天起,粉店改为每日营业半天。老老少少活着都不容易,有饭大家吃一口。"一场纠纷过去,学区粉铺的生意场又出现了新的平衡,对王家粉店的做法大家还是满意的,只是他家的汤料总还是有人惦记。几个月后,各忙各的事,众人对此也渐渐忘了。 秋风一刮,天就凉了,人往外跑一趟总觉饥寒交迫。工商所小李下午出外办事回来,感觉正是如此。他把手上的包往桌上一扔,就从抽屉里摸出一包槟榔,用牙撕开口子,叼出一口嚼起来。一会儿,身上就觉得有了暖意。时钟转到5点半,刘所长还不见人影,估计到区里开会后直接回了家,他便关门准备开路。刚下石阶,迎面见到何满朝所里走来。 "小李,不唱二人转了,刘所呢?"小李和所长与辖区内的工商户关系处理的很好,平时都很随意,何满抬头只看到小李一人,便大大咧咧地问。 "开会,怕是回家了。""那好,你一个人,不急着回家,满哥请你吃肥肠去!"看天色已晚,小李犹豫了一会儿,就被连推带扯地请进了小桌下炉火亮堂的"常德肥肠馆"。何满点了个中份,又要了六瓶二两装的椰岛鹿龟酒,两人便就着小铁锅里热气腾腾的香辣肥肠和几样配菜,有滋有味地品起来。 小李是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生,酒量不大。六瓶酒还只开了四瓶,他就脸红脖子粗,说话没高低了。 "老弟,你领导看得起我们老百姓,我姓何的服你,也把你当弟兄看。"何满见状,就势又开了一瓶酒,给小李斟满一杯亲热地道:"来,再来一杯。""弟兄,弟兄。"小李"呃"地出了口酒气,举杯与何满碰了碰,仰头又一底朝天。 何满一饮而尽,似乎也醉醺醺的,满口胡言:"老弟啊,你当领导的,还是没把我当哥哥看啊!"小李夹起一截肥肥的大肠头正要放进嘴里,迷糊中听何满一说,心里来了气,把筷子一丢,拍着桌子道:"何满,--哥,你这样就把--老弟我,看瘪了啊!""莫急,莫急,老弟,能结交你这样的兄弟是我祖上有德,"何满咧开嘴,露出一排大黄牙,嘻笑着站到小李后面,边轻轻帮他拍背,边弯腰将头附到他耳边不迭地道:"哥哥说错了,给你陪罪,陪罪。"待小李满意地点了头,何满才拖过对面的椅子,坐到他身边,依旧有点委屈地给小李碗里夹了块葱煎蛋:"兄弟,你有些事还是一直瞒着我啊!""我有什么瞒你的,嫂,嫂子上回给,给我介绍妹子,我,我······都······""那是,那是。"何满瞄了一下四周好象不经意地道:"王家熬汤的配料,老哥哥不问你,你还不是瞒了我。其实,我的方子比他家的不得差,我不过是看老弟有没有着份心。来,再走一个。"小李猛的又喝了一杯,脸一热,心一冲,嘴一张道:"那没有别的,一钱不值,就是,就是几粒浏,浏阳······"。 话未落音,"啪"地一声,一个厚实的手提袋重重地击在小李的头上。刘所长神不知鬼不觉,满面怒容立在身后喝道:"浏,浏,浏,做你的浏阳梦,找死啊,十万块钱,你赔的起哎!"闻得所长一声吼,小李猛地打了个寒噤,脸由红转白,身子一软,从椅子上瘫倒在地,好久未回过神来。 何满趁机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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