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迹】连载十五:端午·飞机工
作者:王安平
|
|||||
【足迹】连载十五: 六十一、端午 1973年6月3日,星期天,农历五月初三。距端午节只有两天了,我决定利用到白市赶场的机会邀请小青到大塘和我一起过节。离开队里时我将五斤糯米交给金岸大娘,请她帮我包粽子。 那时小孔母子俩已经返回贵阳,找人落实孔妈返城的事情去了,樟木林场的其他同学也都于一年前大招工中相继离开。虽然林场还有一位老职工杨光明是与我们要好的朋友,但除非万不得已我哪里好意思去打扰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的他呢?换句话说,小孔离开后,我在白市没了落脚处。每逢赶场就只好早去早回,绝不敢在场上过多逗留。 到了白市,我首先直奔邮局。 邮局比起往日知青聚集的热闹场景显得非常冷清,不待我开口,柜台后正在为老乡办理汇兑的欧阳便告诉我没有我的邮件。我将几封信投进邮筒,急忙到白市饭店找到正在那儿歇息的小青。他对我的邀请欣然应允,但是不赞成立马前往大塘。理由是天太热,没有必要过于辛苦(赶路),此外他还要回队里拿洗漱用具,建议先到他那儿住一宿休息休息,明天再走。 天气异常闷热,我想也只好如此了。如果坚持返回大塘,要是半道上遭遇大雨可就惨了。 小青的知青点在解内大队寨脚小队。方向正好与大塘相反,沿白市至天柱的公路走5华里后往左折进山间小路,小路到寨脚小队有10来里,不过四周的山并不高,林也不密。小路两旁多是插完稻秧的水田和种满庄稼的坡地,很少见到房屋。我俩匆匆忙忙超过赶场回来的乡亲们,边走边聊,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个偏僻的山寨,寨子很大,有几十户人家一百多口人。几株粗大挺拔的松树一字排开守在寨口,宛如迎宾的主人,更像值班的卫士。清澈的小溪从山上流下来,贯穿寨子门前的小坝子,滋润着一百多亩良田好土,养育全寨的父老乡亲。 小青住的木房就在寨口,房间在二楼背面左侧的转角处,我随他上楼沿着回廊到了他栖身的小屋。 室内面积不大,窗户靠走廊一侧,光线不十分好。和所有知青一样,他的家具十分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子,几根小板凳就是全部家当。不过床上用品非常干净,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单也铺得平平整整。桌上的书籍、本子堆得整整齐齐,煤油灯擦得干干净净,灯罩光可鉴人。一望而知小青有着良好生活习惯,是个做事非常有条理的人。 从窗口望去,隔着水田和小溪的不远处有一栋孤零零的吊脚楼,楼前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如果不是小青告诉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眼前这栋简陋的房屋竟然会是解内惟一的小学。楼下的牛圈倒是一目了然。 小青的厨房在另外一栋房子的楼下,虽然使用起来不太方便,但卧室却免去了烟熏火燎之苦。 刚吃过饭,远处就滚过隆隆的雷声,山风一阵紧似一阵,附近的树叶哗哗作响,眼见大雨随时就会下来,我俩赶紧退回楼上的小屋。 原先这个知青点有五个人,大招工后仅剩小青留守在此,善良的房东夫妇非常同情他,对他相当好。 他的家庭情况和我差不多,遭遇也极其相似。当然,让我们走到一起的,还是相同的志趣和爱好。 不过,我俩敞开心扉促膝谈心,这还是第一次。 对于张铁生哗众取宠的白卷理论和社会上读书无用的谬论我们嗤之以鼻深恶痛绝;对于自身深受“阶级路线”迫害被拒之校门外的遭遇我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我们不愿意逆来顺受地修理地球老死他乡;我们被迫辍学又不甘心虚度青春而选择自修;我们企图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尽管我们知道这种企图是那样的虚无缥缈也不肯放弃。 我们交流学习外语的心得,交流练习写作的感想,交流阅读书籍的感悟。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屋外大雨倾盆而下,雷电交加,丝毫没有影响倾心相谈的兄弟俩。 这时,小青提了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建议:为县知青办“再教育专刊”撰写文章。 尽管我理解他的动机和做法,但我本人却不愿写违心的文字。我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马克思传》中马克思的一段话:当然,作家也得生活,但作家绝不应该为生活而写作!(大意)读那段文字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写出《资本论》巨著的伟人有时口袋里竟然会掏不出邮寄信件的银子。 我不是作家,更不敢与伟人相比。然而从那一刻起我就给自己立下规矩:我手写我心!不再写违心的东西。 此前我是吃过违心写作的苦头的。那是下乡第一年的夏天,天柱县广播站站长王瑞金到大塘公干,偶然听说我们生产队只有我独自一人留守,找到队里,要我写一篇接受再教育心得之类的广播稿。当时我已参加大队文艺宣传队,架不住回乡知青林泽生怂恿,硬着头皮写了一篇违心的东西交差。那东西自己怎么看怎么难受,满篇套话、空话、大话和口号,尽管我不知道广播站最终是否采用该稿,但我总疑心有同学在背地里戳我的脊梁骨。 我常常为此暗自羞愧懊恼不已,现如今怎么会一错再错重蹈覆辙呢?当然,我没有也不可能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小青,谢绝了他的好意,赶紧换了个话题。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才停下来。 早上,我们匆匆上路赶到白市清水江边,兄弟俩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昔日清澈碧绿的江水变成了黄色的泥汤,水位上涨已淹没临江吊脚楼的底层,江水打着漩涡从上游咆哮而下,江面漂浮着沿江两岸被江水洗劫的不少财物。 往日停靠在江边的木排和渡船杳无踪影,江水漫过了白市街尾通往兴隆的公路。大塘是回不去了,我俩不得不返回解内,在小青处过节。 江水一周之后才退去,待我返回大塘,金岸大娘为我包的粽子早已发馊变质,只能喂猪了。
飞机工是五十年前贵州流行的称谓,特指没有固定单位、固定职业和固定工作地点的流浪打工者。三十八年前,我曾经当过飞机工。如果套用现在的称呼应该叫农民工。 那时大招工已经结束,有传闻说三年内停止在知青中招工,让留守农村长达四年半的我倍感沮丧,恰值青黄不接之际,万般无奈,我只好请假外出到某地打工以度粮荒。 第一次打工干的是挖土方。某地纺织品公司的地下水管爆裂,必须拆换。我们的工作是把地下两米多深的水管周边的土方挖开,铲出管道工维修时必需的工作面。水管横跨纺织品公司与自来水公司之间的韶山北路,我加盟之前那伙工友就已经挖了好几天了。这种活没有技术含量,只要有力气就行,这对我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 我很快与工友们混熟了,大致了解到他们的情况。工头比我小两三岁,没有下乡,是可以到居委会开证明承接小工程的辍学青年。另外几位都是比我大的社会青年,其中有一位叫杨四的力气特别大,据说饭量也吓人,没有人能够与他匹敌。工休时有人提议和他打赌,让他扛水泥管绕大十字的街心花园一周,如果成功大家凑钱买二斤糕点奖励他,要是失败则由他掏钱买同样多的点心招待我们。 杨四打量了那节水泥管一下就爽快地应战了。他深吸一口气蹲好了马步,示意大家帮他上肩。工友们分成两组,每组三人在水泥管的两端同时用力把水泥管抬起来放到他肩上,其中一位年长者警告大家千万不能松手,同时问杨四到底行不行?只见杨四鼓劲憋气,脸红脖子粗地硬是挺不直腰杆,大家赶紧将水泥管放下地,欢呼雀跃地催杨四掏钱。 我有些后怕,如果不是那位年长的老兄及时警告大家,杨四一旦受伤或者致残,可怎么得了? 我仅仅干了三天,应该说两天半就完工了,因为最后半天工友们要我陪同小工头一起去结账。用他们的话说干得很不如算得很,我在他们中多少有点文化,算账不会吃亏。此外,他们知道纺织品公司负责基建的那位年轻人是新招进的贵阳知青,估计由我出面结账也许会方便许多。 我没让工友们失望,是因为那位知青出身的基建干部给足了我的面子。得知我是还在农村苦熬的贵阳知青,他对我的处境非常同情,大大动了恻隐之心。收方、算账,套价,一切都好商量,我也第一次接触到土建施工的定额,知道了土方工程中不同类别的巨大差价。当然,我不会恩将仇报地在结账清单中作假,那样肯定会坑了刚刚参加工作的这位好心肠的知青朋友,我只是在他的帮助下尽可能地在定额允许的范围内为大家多挣到一点报酬。这让小工头和工友们对我刮目相看,也使我在这个小圈子里站稳了脚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