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场六记 作者:胡晓林


 

谷场六记 

一、捖场

公社化年代,农村里,每个生产队都有一面很大很大的打谷场。大多选择在高亢的地方,或在生产队公房面前。用于堆把,脱粒,打场,扬、晒谷物,堆放稻草麦稭。是生产队集体活动的主要场地,也叫公场。可以开群众大会,偶尔,也放放露天电影。到了冬季,也有的生产队将其中一部分划出来,分给各家各户栽点油菜,点些蚕豆什么的,让农民自种自收,来个小贴贴。

那时,农村没有水泥场,全都是土场。土场在使用之前先得做场,一般来说,一年要做两次场,稻麦两季。收割的前几天,就要把场做好。用犁将场浅浅地耕翻一遍,耙平,泼水,铺洒上从各家各户收集来的草木灰,然后用石磙子在场上来回来回地压,把场面压平压实。用石磙子在场上压的过程叫捖场。捖场最好选一个雨后的晴天,省得花人工浇水,且人工浇水往往浇不透。石磙子,一般用冬瓜磙子,如没有,就用稻草搅成草葽子,一圈一圈地转着,把大石磙子的齿包起来用。做场很有讲究,场中心要高点,然后向四周坡,这样的场不积水。场面要平整,场土要捖熟。捖不熟的场,太阳一晒就会裂缝、起甲,脱粒或晒粮时,粮食就会灌进缝里,浪费。收获季节结束,一场大雨过后,有些场远远看去一片翠绿,那就是灌进缝里的麦或稻发了芽,像那样的场就捖得不算合格。如果,收获季节中途遇雨,天晴之后还要再捖一次场。
捖场是一项很有趣的劳动。一根麻索的中段栓在一根粗木棍或竹杠的中间,麻索的两头扣上两个桄梜,两个桄梜分别套在石磙子两头的轴上。几个人背着手,拉着石磙子向前走。横拉若干个来回,竖拉若干个来回,只达到场平、土熟、缝抿。拉磙子,人要一齐用力,上坡时,需多用点力,下坡时,几乎是带着磙子跑。但最要注意的就是下坡,下坡时,磙子顺势而行,泻坡而下,特别是快到场边的那一刻,站在中间拉的人要赶快松手让开,两头的人要迅速抬起杠子,立刻把绳索和桄梜拎起调个面。中间的人跑慢了,石磙子压着你的后脚跟。两头的人拎慢了,连桄梜带麻索,甚至还有棍杠,全被压之磙下。开始可能有点生疏,拉了几遍,熟练了,自然就顺当了。这时,场上的土虽然还有点潮湿,但因草木灰的缘故,并不粘脚。赤裸的脚板底,拍打在刚捖平的场面上,发出"卟哒、卟哒"的声音。脚掌与泥土亲密接触,通过皮肤的感知,接受着来自大地的亲吻,那感觉是那样平实、柔和、清凉、舒爽,无与伦比。

二、掼把

也许,等不及场面干透,夏收季节便飞一样的突然到来,大田里成片的麦已黄熟,随着南风吹来的热浪,已经嗅到阵阵麦香。时不我待,飞镰急担。抢收的麦子,一堆一堆的,山一样耸立在大场上。那时还没有机器脱粒,无论是夏季的麦,还是秋季的稻,收割上场后,全用人工脱粒。夏日,晴天的中午,正是掼把脱粒的最佳时刻,几只大石磙分散在大场中间。炎日下,高温中,麦穗个个被蒸得张开了嘴,拎起麦把,轻轻在石磙子上一掼,只听到麦粒"哗哗"落地。把堆的旁边,已专门有人把大捆麦把,一小把一小把地整齐分开,放在耙梁上,而耙梁横搁在两条长凳上,当然是耙齿向下,光面朝上。掼把的人挨次从耙梁前走过,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用两根小木棍和一小截短绳做的把撬子。用把撬子夹起一把已分好的麦把,轮流站到石磙子面前,高举起麦把向石磙子上掼。左甩一掼,右甩一掼,几甩几掼,刚才还沉甸甸的麦把,手中已感到轻飘飘了。此时,得离开石磙,赶快让位给后面的人,顺手将手中的麦秸扔到旁边的麦秸堆上,自己又随队依序撬起一把麦把,再走向石磙,……如此周而复始。麦场上,几只石磙子面前,就有几条掼把的队伍。此起彼伏的掼把声,在场上竞相争鸣。麦粒伴着芒刺,随着麦把的飞舞,在场上到处飞溅,扬起的灰尘几乎遮天蔽日。飞溅的麦粒,蹦打在脸上,像被弹弓弹出的弹丸射中,生疼。麦芒穿透衣衫,刺扰着全身,疼也不是,痒也不是。麦把根部的断茎,刺得手背皮破血出,即使套上护袖也不顶用,如果连掼几天,手背上肯定是伤痕累累,只能是在老伤痕上又加新伤痕。一场麦把掼下来,人成了个黑人,只有那两只眼睛,在大草帽下,乌溜乌溜地一闪一闪地放光。吐出的痰都是黑的。

一堆麦把掼完了,休息一会儿。人迅速撤到场边的树荫下,让出场地,着人清理,尽快腾空,以便好掼下一场把。场边,柳枝上的知了趁着高温,一个劲地拼命鼓噪,让人在炎热中又增添了几分烦燥。树荫下的大亮子(挑水的桶)里,有生产队早已派人烧好的大麦茶,苦涩而乏着焦香,我总认为有点像咖啡的香味,据说有清凉祛暑解渴的功效。桶旁有碗和水舀子,任由自便。最热闹的地方要数河边小码头,一个个站在水中,没头没脸的洗了起来。男子汉大多是短裤赤膊,顶多身上披一块大纱布,防晒风凉,还可以当汗巾使用。有的干脆扑下河去,游上几转,洗个痛快,其实河水也被太阳晒得烫人。孩子们是不怕热的,他们在掼过的麦秸堆前忙着摘麦莞。那是麦茎麦穗下的那一截,他们把它掐下来,留着编各色各样的叫驴(蝈蝈)笼子和麦秸扇,还有的编成草帽辫子,卖给草帽厂做草帽。听说,现在也有人用它来贴成画,当工艺品卖。没遭过雨的麦莞,色泽牙黄,洁净明亮,闪烁着金光,异常漂亮。

麦堆被渐渐掼完,太阳也缓缓斜西,热气慢慢消散,不时还吹来阵阵凉风。家家为场上的劳力拿来了晚茶,也叫接顿子。各家有各家的晚茶,各不相同。有大麦粥、有中午剩下的大麦饭、有连麸倒饼,最高级的要数白面饼。有时,生产队集体也做晚茶,大多是未经发酵的新麦面饼。就用场上的麦子,派个人挑一担,到泵改站去机成面粉。然后就用生产队煮猪食的大锅,洗干净,炕它个几锅,到时候,在场的大人小孩人手一个。那时刻可算是场上最欢乐最轻松的时刻,几乎是人人欢呼雀跃。那饼虽说是死面饼,可嚼在嘴里有筋道,还有点甜津津的。最好吃的是它两面的疤子,焦黄香脆。当地有个忌讳,送吃食给人,千万不能说"送",而叫"拿","拿饭、拿晚茶"。只有到土地老爷面前给死人供饭,或给坐牢的犯人送牢饭,那才叫"送饭"。平时如果说"送饭",那就是咒人。

三、放场

晚茶过后,就开始放场。把下午掼过的麦稭,全部在场上散开,均匀地铺成厚厚的一层,然后用牛拖着石磙子在上面压。在把麦穗上未掼干净的麦子压下来的同时,又将麦稭压软绵,以后好分给各家各户拴成拴草盖屋。放场不能乱放,要从一头开始顺着放。压过一交后,要翻场。翻场也要从放到最后的地方开始,反过来,向开头放场的地方顺着翻。人手一把两齿的草叉,边翻边抖,尽量把麦粒抖干净。

放场时把大堆上的麦稭,叉成小堆,然后用草叉插在小草堆下边一点的草上,略微带着撬劲,把草拖到场中准备放场的空地方。如果小草堆垛的较大,一个人拖不动,就两三个人一起拖。几个人一齐用力,向同一个方向拖着草猛跑。拖草时,心情特感愉快,一路拖,一路笑,完全把劳累和疲劳抛到九霄云外,这一刻,真正感受到的是劳动的喜悦。

一般一个晚上要放两个场,先放一个场,绕好了,揭清,再放一个。每个场要绕两遍,中间翻一次场。

场放好了,用牛的人牵来刚在河里泡凉的牛,套上軛头,系上桄梜,把石磙子拖上刚铺好的麦稭上。这时,场上的主角就剩下一人一牛一磙。其他人都可以休息,回家冲个澡,或吃个晚饭再来。绕场正式开始了。


四、绕场

牛拖着石磙子,在刚铺好的麦草上转着圈圈。用牛的人一手拉着牛鼻绳,一手执鞭,跟在石磙子后面,一圈圈地走。那牛鞭是用苎麻编成,根粗稍细,鞭长约有丈把。鞭根是被编连在一个小铁圈上,而小铁圈是被固定在一根木把手的顶端。在这个小铁圈旁,还圈着好几个可以活动的铁连环。只要晃动牛鞭的把手,那几个铁连环就"哗哗"地响。用不着鞭抽,只要铁环一响,老牛便条件反射,加快了速度向前奔。

天渐渐地变暗,夜色降临,无数星星在夜空闪烁。不知从何处,飞来那么多萤火虫,忽东忽西,一闪一闪,诱逗着孩子们在场上跑东跑西地追逐。满场流萤飞逐,联想起白天满树蝉鸣,正所谓"萤落星云低,蝉起夏荫长。"场旁草堆上高戳着一根长长的草杠,草杠梢上亮着一盏用细草葽子系着的马灯,发出红红的光,这是场上唯一的照明。

谷场上,桄梜与磙轴摩擦发出"吱-吱"的响声。老牛从鼻孔里喷出似乎很不情愿的粗气,不时地甩晃着长着两只大角的头,带动鼻鎯上的铁环"哗啦啦"响。用牛的紧跟在石磙子后面,随牛一圈圈地绕着向场心转去。单调的劳作,最能让人犯睏。为了提神,用牛的往往就打起了"喽-喽"。那是一首无字歌,似乎没有固定的曲调,一任自由高歌,完全随心而出。豪放,从容,洒脱,悠扬,在星空中飘逸,刺破夜的寂静,由近及远,向更遥远的天际飞去。

每年夏秋两季都要绕场,绕场下来的叫绕稭,无论绕稭稻还是绕稭麦,质量都赶不上直接从作物上掼下来的原籽子,所以绕稭一般粉碎了作饲料。听说,东荡一带,圩田地区有打生籽子的习俗。圩田的稻,收割下来后,直接铺在场上用牛拉着石磙子压,不用人掼。我们高田的牛,经常在自己农活做完了之后,就到东荡地区去帮忙。一来可以省点牛草,二来还能挣点钞票,用牛的人还吃香的喝辣的,每天一包烟,得到"高规格"的招待。他们最远的一直做到盐城大岗,去干的农活就是打生籽子绕场。据回来的人说,人跟在石磙子后面,可以听到稻子从植株上压下来的"唦、唦"声。

我们的家乡几乎全都是水牛。牛是通人性的动物。好牛可以主动带着人做生活,而不是人指挥牛做生活。耕田耙地,好牛到了田头就打停,等着你搬犁掇耙再调头。打场,好牛不要人烦神,一圈一圈挨排排地转,直到把场绕清。你,不管是不是熟手,哪怕是孩子,只要跟着牛走好了。

我们邻队有条好牛,那是一条正宗的海子牛,又高又大,高脊宽胯,粗腿圆蹄,耕田耙地档档开。性情温顺,三岁孩子牵着牠都娓娓嗒嗒跟着走。饲养员服侍得又好,全身乌油发亮,一身的腱子肉,现在信卷公司门口的雕塑牛也没有那牛的神气。不管是谁,见了都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好牛!"让前后左右生产队的用牛的羡慕死。

多亏是这条牛,不然,那天夜里出的豁子可就大了!

事情发生在那年的秋收场上。那夜绕过了第一场,绕第二个场的时候,已近半夜。一般来说,第二场当晚不揭,绕完后就放在场上,留到第二天天亮再起,所以翻过场后,场上的人都回去睡觉了。天上原来还挂着的上弦月,已早早地回了西山。戳在草堆上的草杠上系着的马灯,也已油干火熄。除暗淡的星光外,场上一片黑暗。此时,用牛的人也劳累了一天,早已人困马乏。反正老牛熟车,不用担心,就迷迷糊糊地跟着牛拉着的石磙子,瞌瞌冲冲地向前走。突然,牛停了下来。用牛的想,可能是牛要撒尿,牛尿撒在场上那也是常有的,就撒吧,等你。可等了一会儿,不见牛撒尿,也不见牛向前走。用牛的有点生气了,"你累?老子更累。每天跟着你做活,一样也不比你少,还要喂你、饮你、洗你、服侍你。晓得你大忙生活重,家里为我做的晚茶,油烙烙的大饼,我捨不得吃,全喂了你,给你代了料。春天跑几十里为你挑青草,为的是让你尝个鲜;夏天冒着个雨挑大粪,倒进你的牛汪里,怕你汪里冷着了凉;秋天头一拨的伏草,代你先收下来堆成堆,让你能吃到爽口草;冬天陪你睡在牛屋里,家里啥事不问,老婆子差一点要闹离婚。老伙计呀,今天我不喊累,你怎么倒耍起赖了。快点走,快点绕,我们也好早点休息。"说着扬手空打了一鞭,"啪!"可牛还是不动。用牛的有点来火了,"你个畜牲,平时对你太好了,把你掼上头了,看来今天不给你个厉害,你还认不得阎王爷三只眼呢。"说着就是几鞭子,直接就抽在牛身上。牛身上立刻爆起几条"黄瓜"。只见老牛全身疼的肉直抖,两眼看着用牛的,还是不走。用牛的真的来火了,把鞭子收在手中,准备用鞭把子砸老牛。这时,老牛对着用牛的"哞"地叫了一声,星光下,隐约看见牛的双眼涮涮地在流泪。见此情形,用牛的把已举在半空紧握鞭把的手收了回头,心中纳闷,今天是怎么了,再细细地看一看吧。

不看不知道,一看可把用牛的魂吓得差点出了窍。原来就在老牛脚前稻草的阴影里,躺着一个睡得美味香甜的孩子。如果老牛向前再迈一步,就踩在孩子的身上。即使牛让开了,牛后的石磙子也要从孩子身上碾过,孩子肯定非死即伤。"啊呀!是谁家的孩子?危险啦!明天要狠狠训一训这家大人。自己跑回去睡觉,把孩子撂在场上,忙昏了头了。"用牛的抱起孩子仔细一看,哇!正是自己的宝贝孙子。原来,晚上,这孩子在场上与其他小朋友玩,其他小朋友都随自己家的大人回去了,而他因自己的爷爷还在场上,就想等爷爷一齐回去。等啊等,实在熬不住了,就躺在软绵绵的稻草上睡着了。

用牛的搂着牛头,轻抚牛身上的鞭痕,失声痛哭,"老伙计啊,错怪你了,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啦。"说着抱起孩子,"扑通"一声,跪倒牛前,"从今天起你就是这孩子的再生父母,为你养老送终。"从此这孩子就改名叫"牛生"。

几年后,牛生长成了大小伙子,牛也老了。槽牙掉了,吃不动草了,用牛的让牛生把稻草粉碎成草糠,用水拌好了喂老牛。牛生冬天陪老牛睡牛屋,夏天给老牛拍蚊虻,真把老牛当亲人待,对老牛比对他爷爷还要好。

一天,老牛真的死了。牛生大哭一场,真的披麻戴孝。为了不让生产队把老牛剥了分肉吃,牛生东贷西借,凑了200元给生产队,赎回老牛的尸体。在后河边,老牛经常下河汪水的地方,挖了一个深深的大坑,给牛头上戴一顶草帽,后蹄上套上一双鞋子,把老牛给埋了。为了怕有人盗挖老牛尸体,牛生在牛坟边搭了个草棚,整整守了七七四十九天。

五、起场

农村里,家家都有一种农具,那是一根细细长长的木棍,约有一丈多长,小膀子粗细,杠梢被修得尖尖的秀到头,杠根留出一截,刻成可以手握的把手。那是起场时抬草必需的用具,叫草杠。那可能是农民家中长度最长的农具。

要找一根做草杠的材料绝非易事,因为要求很高。首先是要有又长又细光光溜溜的独梃子料,不能有疤疤节节,还要有弹性和韧性,粗细要合手,轻重还要适中,最合适的材质是柳树。在我们那个时代,农村里多植柳树,几乎每个村庄,每个家庭都以种柳为事。柳树很普遍,因为柳树很好栽。钉个桩,栽个枝,甚至插根条,都能成活,都能长得青枝绿叶郁郁葱葱。柳树很普遍,因为柳树长得快,今年栽下去,十头八年就成材。俗说:"六柳三桑一株槐,要用黄杨转世来。"意思是说各种树生长的速度。从树栽下去,长大成材,到砍伐使用,再栽新树下去,在一个人一生的时间里,栽柳树可以栽六次,栽桑树可以栽三次,栽槐树只能栽一次,而黄杨树生长速度最慢,自己栽下的,这一世都等不到它长成材。在刺槐、钻天榆、意杨、泡桐等速生树尚未普及之时,柳树是公认的速生树。由于柳树的疯长,每年冬天需要修剪一番。用树铲或斧、锯修去杂乱的枝杈,留下日后可堪有用的枝干。见到其中有独梃直枝,便修去小支叉,定向让其长直长长,几年以后,就可以在预留的枝干中得到满意的草杠料。草杠料从树上锯下来后,经简单的加工,剥去树皮,修好杠梢,做好把手,略加光刨,一根草杠便做成。无须在水中浸泡,无须等待干燥,扛上场就能用。

起场时,先将绕过稭的草,用草叉一摊一摊地叉成小草堆,边叉边抖,把绕下的稻或麦抖干净。然后用草杠把一个个小草堆抬离场中。

抬草时,人手一根草杠,两人一组,先面对面站在小草堆两侧,同时将草杠从小草堆下向对面穿过去。然后,其中一人调转身去,变成前后同一方向。这时两人的手,分别握着自己的杠把和对方从草下穿过来的杠梢,站直身体,小草堆就被抬了起来。两人很快将草抬离谷场。穿草杠也要有点鬼八道,两人对穿草杠,要相对平衡,既不能穿得太靠,又不能穿得太离,要掌握小草堆的重心。草杠太靠边,兜不住草,抬着抬着,草就能在半路上从两根草杠间滑下来。草杠太靠里,抬不多远就翻杠,小草堆就倒下来。刚抬的人都要吃几回苦才能学得乖。

草被全部抬离后,大家丢下草叉和草杠,拿起扫帚和拖耙,扫去杂草,聚拢稻、麦,把场弄的干干净净,起场的活就算做完了。

那年代的草可是个宝,绝不可能随便点把火烧掉,然后弄得满天雾霾。稻草,在没绕稭之前,先拴齐头子。选干净整齐的稻草,去掉乱叶杂草,一小把一小把地从稻草梢上扎好,支在田头晒。晒干后,搬回家堆好,留着在雨雪天里搓草绳、打草鞋、编藁荐、织草帘子,打发寂寞寒冷而单调的冬天。绕稭后的稻草,大部分堆在在公场上做牛草,小部分分给农民做烧草。当然,在烧草不足的时候,也就有人偷拔队里的牛草。

堆草堆那可是农活中顶尖的技术活。一个堆草好手,可以把草堆堆得几层楼那么高,不歪、不漏、不倒,就像小山一样,耸立在生产队的公场上。记得小说《人生》中,有一段高加林和巧珍在草堆上幽会的描写,那说明作者对农村生活有极深透的了解,真实反映出当时农村青年的婚恋状况,又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大草堆的又一用途。在农村,它的的确确有时成为男女幽会的秘密场所。经常听到某某与某某在草堆中发生的风流韵事。不知怎么的,第二天便在生产队悄悄传开,成为闲极无聊的人们背地里的笑谈。儿时在农村,曾与小伙伴常到草堆巷子里捉迷藏。那草堆,巷中有空,空中有洞,洞中有坑,曲径通幽,似若迷宫,躲起个吧人来,还真难找。

稻草的用处可大了。除了作牛草和烧草,还可铺床。稻草铺的床,暖和,软绵。与现在的泡沫床垫相比,除了有些碎叶败草会偶尔撒漏床下,其它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凡生产队外出打工,都成担地带着稻草,可以打地铺,可以作烧草,甚至在不便之急时,还可以揉软了当手纸。至于堵缺口、塞涵洞,那更是离不了稻草。在饲料缺乏的年月里,农民们就把稻草粉碎成草糠喂猪,把生产队集体猪场里的猪,养得是猪瘦毛长,头头像个刀螂。如把稻草与河泥混合,加点青草,做成草塘粪,那是正宗的自然肥料。

绕过稭的麦秸,就直接分给各家,各家成堆地堆放在场上。大多数人家要等秧栽下去,有了空闲再来拴草。

六、拴草

那个年代,农家几乎全都是土基墙、草盖房,很少有砖瓦房。即是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人家,也顶多弄个"四角硬"、"四檐青"。"四角硬"是墙壁全是土基,只有房子的四角和门脸是砖头。那时砖头很稀罕,即是"四角硬",大多人家还是空心打陡或单坯外包砖,这样不仅好看,对墙体也有保护作用。"四檐青"是屋顶上大部用草盖,只有檐口亦或带山头一转是用瓦盖的。这也比全是草盖的经得起风雨。盖屋的草,最好是茅草,而不是栓草。儿时,随家父母住在芦村,曾租住过王家驹家的房子,那房子就盖的是茅草。听家父说过,茅草盖的屋面结实,可以多年不坏。而我们插队时的农村,盖房全都是用拴草。即把绕过稭的麦草,再经过拴选理顺后,捆扎成把,堆好,防雨侵霉变。拴草来源广泛,价格便宜,农民家庭聚上个年把二年,便可把自家屋面来个焕然一新。所以农民非常看重拴草。

选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在公场之上,靠着麦草堆,放两条板凳,板凳上横担两条草杠,用草葽子把草杠和板凳匝好,做成一个便于捆草的架子。家中人不够的话,还得在庄上再请几个人。大家就着麦草堆,依次把麦草从草堆上拔下来,一把把理顺,聚成一捆,在捆草的架子上,用葽子把草匝紧。熟手做拴草这样的农活,用手多,用眼少,所以对光线的要求不高。几个人边说说闲话,边拴草,不费事,一堆乱草就拴成了一捆捆拴草。等各家把拴草挑回家,公场上就什么也没有。粮食早已晒干扬净,该卖征购的卖征购,该进仓的进仓。场上完全清清爽爽地等待着下一个收获季节的到来。而拴成的草,堆放在自家的屋旁房后,等凑足数量,选个好日子,把房子盖一下,来个旧屋换新貌。

盖草房得请茅匠。盖屋前,先得揇上几船上好的河泥,攉到屋后河边早就挖好的泥坞子里备用。茅匠上门的那天早晨,早早地把拴草放到河里浸胀。乘茅匠吃早饭的档口,把拴草再从河里捞起来漺掉多余的水。早饭后,茅匠上屋了。先用带来的木手扒,扒掉屋面上陈旧的腐草,然后从檐口开始,上一溜盖着下一溜,一溜一溜地顺坡由下向上铺。每一溜的草都要用手扒紧压实。茅匠的手艺好不好,就看这草扒得紧不紧,压得实不实。铺一段拴草,就用河泥作为粘合剂,抹在拴草上半截上。整个屋面铺下来,只看到金黄的拴草,看不到泥。屋面铺好后,再用镰刀将檐口修齐,新屋就盖成了。远远望去,绿荫丛中,新盖的屋顶,在太阳的照耀下金光闪闪,煞是好看。

现在,农村草房全数变了瓦房和楼房,压根找不到一家草房。茅匠的手艺恐怕已经失传。农村实现机械化收割,直接在收割的同时,粮归粮,草归草,在田里就分得清清爽爽,再也不用捖场、掼把、绕场和拴草。农民现在也很少烧大灶,全烧液化气和电,干净方便。现代化生活给农村带来翻天覆地地变化,但也给人留下些许遗憾,喷香崩脆的大灶锅巴再也吃不到那是小,无法处理的秸稭,成了环保的难题那倒是大。

                                                                             201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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