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个人的新民班(上) 作者:蔡亮


 

二十九个人的新民班

    不算精彩的回忆——献给新民知青班插队五十周年

                          只有精彩的青春才能留下人生精彩的回忆。--习近平
                                                 
插队第一天

1964年10月15日,对于我和同我一齐插队的知识青年来说,是一个终生难忘的日子。

从今天起,我们将告别这个自幼就熟悉的县城,告别朝夕与共的家人,将在父母身边的无忧生活划上了一个句号,奔赴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因为"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我们是宝应县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的第三批插队知青。之前,已有1963年首批插队到夏集的邰玉孝等五人,又有1964年4月由宝应插队到广洋和由氾水插队到芦村的两拨知青为第二批。几乎与我们同期,南京白下区的知青又陆续来宝应的城郊、沿河、氾水等地插队。从此宝应县的上山下乡运动就正式地拉开了帷幕。
我站在小南门外大运河的高堤上,回瞰这座千年古城,城中房屋鳞次栉比、高低错落。在那接屋连庇的深处,从五条街交汇处向北的痘神庙街里,就有我的家。门外,是每日往返于其中的深街老巷,几乎熟悉它的每一堵墙。在那些街砖上,曾留下过我记忆的痕迹。从小南门街向北望去,实验小学内两株高大的银杏树,历经数百年风雨沧桑,依然葱茏挺拔。它那样顽强,那样坚定,使人精神振奋,让人充满着对生命的期望。此刻的我,百感交集,有对城市生活的眷恋,有别离亲人的失落,有对未知命运的茫然,有对一无所知的即将面临的陌生环境的担忧,也有一种脱离家庭羁绊后的轻松,还有对未来的憧憬,对前途的幻想。

早在十天前,就接到被批准插队到芦村的通知。芦村是我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家父母曾在芦村从教多年。上山下乡办公室这样分配,可能有照顾我故地托熟的含意。他们将我分到新民知青班,还担任了个副班长。我从上山下乡办公室那里,领到了可以做一床被里子的白布。因为家中有被,就自作主张,到缝纫店里用白布做了两条单裤,又送到大新桥的染浆坊里染了色,一条咖啡,一条丈青。这样,在行李包里,就多了两条新单裤。

新民知青班由29个青年组成。最初,在城镇政府组织知识青年学习动员的时候,我们就已相互见过面,但印象不深。前几天,又到位于磨子口的城北办事处,和这班同学们又相互加深了印象。为了尽快熟悉他们,我把所有人的姓名和基本情况一一记了下来。29人中,15名男生,14名女生;除五名高中生外,大多是初中生,还有几名小学水平的社会青年。他们中有一个氾水中学高中的校友,叫邹秀华,女生,是64届的,比我低一届。还有一个是安宜民中的老同学,叫花忠民。不过现在他不叫花忠民,而改叫刘钟民了。除此而外,就都不认识了。这个班,年龄最大的只有20岁,最小的男生陈锋和女生乔凤玲,他们只有十六岁。

新民班设正副班长三人,一正两副。正班长王美凤,副班长除我之外还有闻怀云。我们的班长王美凤,听起来像女生名字,其实是一个男生,而且长得一点也不美。至于闻怀云,她是我们县副县长闻盈和的女儿。后来,管知青的俞玄曾写过一篇《县长的女儿guai粪兜》的报道,在县文化馆门前的黑板报上刊出,着实红火了一番。那个guai粪兜的guai,是方言中的象形冷字,在身体的身字上加个反披纱。很少有人知道。

早晨,出发到芦村、大官庄的一批知青,早早地来到各街道办事处,再到大会堂前集中,然后每个人挂上一朵纸质大红花,排着队伍,敲锣打鼓放鞭炮,从叶挺路过大新桥,进县南街,经小南门上运河堤,被热热闹闹地送到了运河码头。我为了能空手跟随队伍走,便托好友,抄近路,把我的衣箱和被包,预先送到小南门码头。好友姐弟俩也已获准到广洋插队,他们将在今天下午从下河码头乘小轮船出发。

小南门码头边,停靠着两艘大民船。到芦村、大官庄的知青全聚集在码头,点清了人数,由各地来接知青的干部带着,陆续登上木船。上午8时左右,船被慢慢地撑离了码头。岸上送行的人呼喊着,谁也听不清那是谁跟谁的临别嘱托。知青们都站在舱外,看着慢慢远去的县城和越来越模糊的人群,谁也没有讲话。为了安全,在干部们的劝说下,大家还是坐进了蓬舱。

那是一个晴朗温暖的十月天,和风煦日,蓝天碧水。刚过了档军楼,船家就扯起了风帆。风鼓着帆篷,木船顺风顺流向南疾驶。船头撞击着水浪,发出"泊泊"地拍击声;两岸葱绿的护岸林,飞快地向后退去;偶尔,一两只水鸟擦着帆梁飞过,盘旋而去。如果沿着运河,来个秋游,那肯定是一次赏心悦目的旅行。但是今天,谁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因为今日是决定人生之路的命运之旅。

我站立船头,背对着渐渐远去县城,望着奔流不息的运河水静穆沉思。突然,舱里飘出一丝低低的嘤嘤声,那肯定是哪个女孩子忍不住地哭了。慢慢地,哭声越来越大,那不止是一个人,好像有几个人。不对,是几十个人,还有男孩的声音。很快,哭成了一片。我相信情感是能被渲染传递的,此刻连我也不免有点伤感。没有呵止,无人劝停。就连那些随船的干部也黯然无声。那哭声让人听得撕心裂肺,痛彻肝肠,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

他们都是十几、二十的青年,其中有的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父母和家庭。他们之中,有的是因为家庭经济困难,自己老大不小了,不能呆在家里吃闲饭,下乡可以减轻家庭一些负担;有的是天真地听信了动员干部们的谎言,以为下乡锻炼两、三年,就可以回城;有的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或父母有政历问题,上学无门,招工无路,出于无奈,只好插队;更有荒唐的竟是因为几个人要好,其中一个人下乡了,大家一齐陪着去,好在一起玩。这插队是好玩的吗?当然,也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确实是为了镀金而下乡走一遭的。而我却不同,我是自愿要求下乡的。我下乡的目的就是为了挑战自我,想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相信了那句格言:"只要是金子,放在哪儿都会发光!"现在我有什么理由流泪呢?再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忍住酸楚,对着迎面吹来的风,将心中的泪强咽腹中。

那时,就有人说我的做法是错误的,不仅幼稚,而且糊涂,同时还危险,简直是愚蠢到极点。在那种严酷的阶级斗争的大气候中,怎能把个人的命运,放在共和国的赌场上,与党的政策博弈呢?特别是当时有一位好心的亲戚,已为我找到了一份商业系统的工作,就因兴趣迥异,竟然拒绝了他的好意。后来,假如不是碰到学兽医的机遇,如果没有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大气候,如果没有知青大回城的政策,如果没有农业系统大招干,我在农村的境况将是如何呢?难以设想。但是,时至今日,静心反思,即使没有那么多的如果,我对自己当初插队的选择,依然无怨无悔。因为,我所经历的知青岁月,并非如一些传闻那样的不堪回首。总的说来,虽有阴霾,但更多的是阳光。它是我人生中难以忘却的核心段落,值得书就回忆的绚丽篇章。它让我在迷惘中看到努力的方向,在行动中实现个人的梦想,在农村中学成可以为农民服务一辈子的技艺,收获爱情,成家立业,完成一个无知青年的人生涅槃。

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的水路,船抵小瓦甸。运河岸边已站满了官庄和芦村来接知青的人。很快,经简短介绍,我们被新民大队的农民接去。

新民四队的农民带着扁担和绳,抢着帮我们挑行李。我们跟随着他们翻过运河堤,沿着朱马闸下的北闸河北岸,向东走去。过了盘叉口,到了太平桥。与同船而来的官庄知青,就在这里分道。向大官庄去的知青,沿着河北继续向东走,而我们和到沙河的知青则从太平桥过了河南。

太平桥,平平常常,就是苏北水乡常见的那种三搭桥。但又不平常,它因为一则绝对而名传千古。从太平桥沿这条北闸河顺流而下,向东,还有两座桥,一座叫平安桥,一座叫安乐桥。不知那个年代的某个文人出了个上联,联曰:"太平、平安、安乐,九里三桥"。至今,也没有一个贴切的下联,这则绝对便成了宝应的文坛趣话。原来这就是太平桥。

过了太平桥,向东不远,还没到平安桥,我们一队人马就顺着小沙河离开闸河,转向了东南,就与沙河的知青再分手。走了不到一个小时的光景,再沿着清溪沟向东,穿过几个村落,看到不远处一个比较大的庄子,带队的说,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新民四队。

我们从庄子的西头进了村。一进村,就感受到四队农民的热情。附近的墙上,贴着一些欢迎标语。农民敲起锣鼓,簇拥着大家来到原来的大队部。那是一处高庄房,上面连住着四、五户人家,最东边的一套四合院,就是我们29人今后的"家"。

据说,这里原是国民党乡长姜国华的家,解放后被没收,做了玉露村农会。人民公社化后,改成新民大队大队部。这一次,县上山下乡办公室花了一千多元,从大队手中买过来,整理修缮后,置办齐生活用具和生产工具,成了知青点。之前,这里面还住着一户叫华三的人家,是芦村区老区长华沐庆的嫡亲兄弟,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什么原因,他家就住进了里面。上山下乡办公室又花了不少钱,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好不容易把他家安置到小河东边的三队,这所宅院才得以腾清。四合院共有八间房,中间是个天井,砖头铺的地面和四转台阶。进门是过道子,西厢两间连通,东厢向天井开门,是个厨房,厨房向南是南房。北边三间,中间是堂屋,两边是东、西两间房。知青刚来那段时间,男生安排住在西厢连通的两间房,全部打通铺。西厢北屋里还有个存满稻的大稻褶子,我们就直接在上面铺上铺板,睡在稻褶子上。女生则住在北边的东西两头房。出了大门,下了坡,便是生产队的公场。公场很大,场的南边,有一个很高很大的稻草堆,那是生产队的牛草堆。在大草堆的南边,是一排矮草屋,草屋的西头,是为我们砌的两间大猪圈。

此刻,知青点内,忙的热火朝天。大队支书纪维付、大队长方桂兰,还有妇女主任梁国英等,早早站在门前等候,院子里人来人往,厨房里热气腾腾,饭香扑鼻。大家放好行李,坐进堂屋。堂屋里放着四张简易的大方桌,每张桌子周围放着四条长木凳。堂屋的后墙开了两个大窗户,窗户之间贴着一幅毛主席像,毛主席像两旁是一付刚写的对联:"听毛主席话上山下乡,跟共产党走勇往直前。"字体清秀圆润,不知出之哪位农民书法家之手。

中午的伙食非常丰盛,搪瓷面盆装的红萝卜烧肉,白菜烧卜页,韭菜炒肉丝,红煮鱼,黄牙菜汤,白米饭管饱。这在当时刚从困难时期复苏过来的农村,还有一部分人吃不饱的情况下,实在难得。据说这些菜,都是今天一早派专人到氾水去买来的。知青们自由入座,全由新民四队的农民服务。男生毫不客气,狼吞虎咽,残云风卷,而女生则文雅得多。堂屋外,站满了看热闹的群众,像看戏一样好奇地看着吃饭的知青,时不时评首论足,切切私语,引得他们哄堂大笑。
午饭后,大家整理生活,自由活动。在门外的场上,有一摞尚未脱粒的稻把,是生产队所剩最后一块田里割上场的最后一批糯稻把。男生们一哄而上,几个磨摸,不费事,就着门前场上的石磙子,全掼光了。这是那年生产队的最后的一批稻把,也可算是新民班知青下乡后的第一次劳动尝试。

晚饭以后,堂屋里灯火明亮。四张简易的方木桌上,各亮着一盏崭新的煤油罩子灯,29个人分别围桌而坐,第一次新民班全体会议在这里举行。会议的第一项议程是选班委,经民主公选,除三个班长外,再选出5名班委。他们是生活委员邹秀华,劳动委员莫文献、徐远明,学习委员徐法祖,文体委员龚家驹。大家鼓掌通过。班委会的成立,为新民班今后,起码是最初的一段时间,在安定情绪、安排生活、组织劳动等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

熄灯后,经过短暂的喧闹,同学们渐渐地先后进入了梦乡。我躺在大稻摺上最里面的铺位上,静听着从屋角某处传来的蟋蟀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盲视着高不可及的屋顶,迟迟不能入睡,想自己,想大家,想明天。

〖附〗1964年10月15日插队芦村公社新民知青班人员名单: (共29人)

男生(15人):王美凤 胡晓林 徐法祖 刘钟民 龚家驹 莫文献 徐远明 郑云 朱学贯邱震东尤克仁陈峰 贡宝仁 姚家富 于永白

女生(14人):闻怀云 邹秀华 张素珍 夏咸如 夏春芳 徐远琪 苏善玉 季玲 张文玲 侯小玲 乔凤玲 吴以珍 胡钟慧 王庭生  


新民四队

新民大队有八个生产队。我们29人一个班,全部被安置在四队,这是个全县最大的知青班。其他地方,每个知青班都是八、九个人。也有几十人住在一处的,如氾水到芦村韦北、洪庄的知青,他们分别集中居住在西来庵和普济庵,还有同船到官庄诚忠、祖权的知青们,都住在大官庄的老浴室。虽然他们也住在一个大院里,但分别到不同的生产队劳动。而新民班则不同,住在四队,全部在四队劳动,户口就全落在四队。因此,我们这29个知青的命运从此就与新民四队紧紧地维系在一起了。

新民大队位于芦村公社的西北角,北靠小官庄公社的沙河大队,西邻氾水公社的郎儿大队。新民四队在大队的南端,与本公社的联丰大队只一河相隔。经过联丰大队的马沟生产队向东南,再走二、三里路,就是芦村。在新民四队的南庄上,有个玉露庵,《宝应历代县志类编》上有记载。地名循庵名,新民大队旧称为玉露,文革后,仍恢复叫玉露村。现在撤乡并镇后,新民与联丰合并为联丰村。
玉露庵里还住着个和尚,法号悟恒,约有四十多岁。知青们到四队的时候,他可能已经还俗,但还不时地出去做佛事,并不参加队里的劳动。记得那年冬天,有一次我到芦村洗澡,在浴室与他巧遇。他非常热情地抢着替我会了澡通。芦村商店在庵内设有供销点,里面代卖些香烟、食盐、酱油之类的生活必需品,供应些少量的计划物资。农民可以拿鸡蛋到那里卖,或直接换盐和香烟,倒也十分方便。开始,销货员是芦村商店派人来,后来,知青班的胡钟慧和王庭生也曾负责过小店的业务。文革中,全国兴起"赤脚医生"热,大队的卫生室也曾设在庵里,吴以珍当时就是大队的赤脚医生。

新民四队主要由三个自然村庄组成,南庄、西庄和中心庄。中心庄南,还有王家和周家两个单庄房。这些庄房地基,都比周围的田地要高出一米以上。当时我还心存疑问,这里的房基为什么要这么高?直到1965年发大水时,庄房之外,一片汪洋,这才知道它高的好处。

新民四队有二十来户,男女劳力不足四十人,南自玉露庵,北到请溪沟,农田有三百多亩。所好者全是稻麦两季的高田,劳力虽苦,但干手干脚。如再向东去,那时的塘新、邬阳一带,就全是圩田了,每年冬春两季拉田就把人拉苦了。四队田多人少,只好广种薄收,产量低,经济穷。1964年,这个生产队的劳动单价只有一毛四分钱。也就是说,一个强劳力,辛辛苦苦忙活一天的收入,只值两个鸡蛋钱,或可买一斤盐,或者买一包"大铁桥"香烟。而且,要等到秋季决分才能算账。等账算下来,一年苦的工分,还不够买全年的口粮。

下乡前,家中给我做了一件新中山装,是蓝华达呢的。秋天,我经常穿在身上。有一天,杨竹叶来向我借衣服,说要到什么地方出人情。我当时还不懂什么是出人情,我实在就想不通,难道衣服也要借?但我还是爽快地借给他了。几天后,杨竹叶非常高兴地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地还给我。好像帮了他一个大忙的样子,左感谢右感谢,弄得我反不好意思。后来,我才知道,不仅是我,包括女生,许多同学的衣服也有被农民借过的情况。这个队实在太穷,许多人家,的确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有布票也买不起布,一年到头难得做一件新衣服,即使逢年过节,也是穿一件比较好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裳。要走亲戚出人情,只好借衣服。知青的到来,无疑为当地农民带来了方便。

我们所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如此贫穷的生产队。而我们却要在这里当农民,要扎根在这里,当一辈子农民,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样的未来呢?热潮退去之后,摆在面前的,竟是如此严酷的现实,我们将如何去面对?我简直不敢去细想。我估计,有这种想法的,在这班人中,绝非我一个。

新民四队,杨姓人家占大多数,队长和会计都姓杨。当地人相互称呼,从不提姓,只呼其名。如李万春,就喊万春;杨竹叶,就喊竹叶;杨竹枝,就喊竹枝,等等。可能是庄上就这么几个人,一提名就知道是谁,少喊姓,省事。这样倒显得亲如一家,亲切。所以有好长时间,我还以为万春就姓万,竹叶、竹枝就姓竺哩。

在知青班的西边紧隔壁,住着母女俩。大门上刻着一付对联,上联是"名驰半部",下联是"姓冠百家"。我猜这家应姓赵。百家姓第一姓是"赵","姓冠百家"就已说明。"名驰半部"说的是宋朝大臣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故事。赵家的堂号,因此亦多称半部堂。但是,一个国民党还乡团的乡长,怎么能让一个普通的贫下中农的房屋与自己家连山合屋呢?匪夷所思。

我们这座四合院原先的主人姜国华,当过还乡团乡长。解放后潜逃外地,改名换姓做了教师,隐匿多年。据说,就是因为他向家里写了一封信,顺藤摸瓜被查了出来。因他在芦村当地有血债,被判处死刑。1959年押送回原籍,在芦村被枪毙。记得押送他途经氾水的那天中午,我刚好吃好午饭,从学校出来,到氾镇大街上去买东西。过了堂子巷口,就见氾水派出所门前站满了人,街两头还有持枪的民兵站岗,好像有什么大事。我挤进人群,只见从派出所里出来一队公安员,押着一个双手被反绑着的人犯,沿着氾水大街向西走去。那犯人四十岁左右,高个子,四方脸,白洁秀气,文若书生,看不出,还是个身负血债的反革命分子。听望呆的群众说,那被押的犯人叫姜国华,是要带到芦村公审后枪毙的。此人押走途中,神态自若,全无生命将被终止的那种紧张与恐惧。
1960年冬天,我在氾水中学上初三。一天下午,有同学喊,说迎丰河东边,有个人被鸟枪打死,我们快去看。不一会,很多人从学校门前向东,我也好奇地跟着人流跑去。过了迎丰桥,东南不远处,见许多的人围在一块麦田边。麦田中间的墒沟里,一动不动地趴着一个人,身下的泥土全被血液染红,手中还紧握着一把猎枪。走近才看清,这个人从下巴到头顶,被猎枪从下到上,打了个通过通。在死者的旁边不远处,还呆呆地坐着一个同样打扮的猎户,掯着头,一言不发。不一会,氾水派出所的民警张治安同志赶到了。他劝散了看热闹的老百姓,看了现场,把那个猎户喊到一边,作了笔录。又到附近的迎丰大队部里喊来几个人,找来门板、绳索和扁担,让那个猎户带路,一齐把死者抬走,送回家去。 事情过去了很久。一次,氾水派出所要我们学校选派一些学生,配合他们,对附近民居的"防火、防特、防贼"等情况进行大检查。我也是被选派去的学生中的一员,确巧又分在张治安的小组。我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件自伤案,当时是由他处理的,于是便在检查的闲暇间,抽空向他询问详情。他就向我们叙述了案件的始末。

原来,自伤死者就是姜国华的二儿子。姜国华被枪毙后,大队和生产队好像并没有为难他的子女。于是他就学了个剃头的手艺,俗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嘛。但那刚好是困难时期,人肚子都吃不饱,哪还有闲心思剃头?也或许他剃头刚满师出道,手艺还不怎么精湛成熟,客户的信任感尚未建立,可能客源不多,生意不好,还不能挣到什么钱吧。年轻人心烦气躁,耐不得冷寂,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毛病就犯了。他看到别人打野鸡、兔子好像很来钱,于是,就卖掉了剃头的刀包,买了一杆鸟枪,还有火药和铁砂子什么的。从此他就剃头家伙换猎枪,跟几个猎户搭上帮,天天跑田埂、转坟岗,打起猎来。世上三百六十行,各行都有各行的讲究,也可说是都有操作规范。他一个才入行的,那能懂得许多。比方持枪,猎人的枪要么扛在肩上,要么双手横端在胸前,严禁垂手拖枪。特别是火药满堂,引信待击之机,更要十分小心。他就是没按这个规矩做,犯了大忌,才招此杀身之祸。那天,他们来到氾水迎丰大队,他和另一个猎户分别从两条平行的墒沟里搜索前进。在他的前方,发现有一只野鸡。他左手拖着枪,迅速向目标追去。枪膛里装满了砂药,枪机大张,引信待击。不料,在跑的过程中枪托撞到了墒沟旁的泥垡头,震动了扳机,触发了引信,击发了药砂。枪响了,野鸡吓得扑着翅膀飞了,而他却倒下了,枪打着了自己。偏巧,枪口正对着下巴,一枪药砂从下巴进去,从头顶冒出,当场呜呼。这个父子俩,都是毙命于枪下。只不过一个是被政府镇压,一个是自伤而已。
新民四队的人怎么说?队长杨竹叶的父亲,给生产队养牛的老杨爹爹说:"有钱不发命穷人。想发财,穷得快。命都玩掉了,还发什么财。"真正想不到的是,几年之后,我就插队在这个生产队,还住进这父子俩原先的家里。

在我们的庄房旁,还住着姜国华的另两个儿子,大儿子启政、三儿子启东。姜启政已结过婚,还有一个男孩,住在我们庄子的最西边,山头开门。我们到四队的时候,他新近丧偶。他的老婆,我们没见过,但提起她来,生产队里上下老小,没有一个不誇她贤惠。姜启东和他母亲,住在我们房子后面,小河北的两间小草房里,人老实,不大讲话,但对他母亲很好,是个孝子。有一天,他母亲用火不慎,引发火灾。因在我们屋后不远,大家闻讯全都拿盆拎桶奔出去救火。只有贡宝仁忙不办地跑回宿舍,抢着把自己的被子抱出来。等我们救了火回来,还看见他坐在大门口,呆呆地抱着他那床插队时分配的新棉被。从此,贡宝仁就有了个雅号--"抱被子"。

在赵家隔壁住的是姜三奶奶。是不是姜国华的弟媳,不知道。一个漂漂亮亮、格各能正的农村中年妇女。我学兽医,治的第一个病例,就是她家的猪。

那会儿,江苏函大还没招生。因我是副班长,班委会分工我管副业。那时班上最多曾养过五头育肥猪和一头老母猪,为了我们班上养的猪的安全,我就从新华书店买一些兽医书来看,又在宝应药店里买一些兽用药品,还有一把兽用注射器。无事时常爱拿出来摆弄摆弄,确实也想做点什么。找不到猪打针,刚巧,班上大徐的腿上害疙瘩,自告奋勇地让我给他打针。我也胆大包天地在他腿上戳了一针,记得是磺胺噻唑,还是10毫升。注射部位肯定不对,用的又是兽用针头,可能,不,肯定没有消毒。幸好后来没有出事,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后怕。

那天,姜三奶奶家的猪生病了,急的跟什么似的。也叫病急乱投医吧,庄上杀猪的周洪春对她说,找胡班长看看,于是就找到了我。

我对周洪春说:"不行。还是到芦村去找兽医。"周洪春说:"到芦村来不及了,急病。现在去请,明天才能来。等芦村先生来,猪早死了。还是你救救急吧。"我说:"我不会哎。针总不能瞎戳唦。"周洪春说:"我看你针筒子会用,药水会抽就行了。针打哪块,我告诉你。我看到过兽医给猪打针的,晓得戳哪块。马上我捉好猪,叫你戳哪块,你就戳那块。不要紧,死马当个活马医。万一看不好,她不会怪你的。你放心地戳!"姜三奶奶也说:"死了不怪你,你放心治。"于是就打了一针,记得是四环素,本因静脉注射,可我那时哪会?管他哩,就按周洪春指的部位,闭着眼睛戳了一针。也该因,当晚,猪就能吃食了。第二天,又接着打了一针,猪居然就好了。从此,新民班有个知青会替猪治病的事,也在周围农村传开了。其实周洪春是我学兽医的第一位指导老师。

还有一次,南边单头庄王家仁家,他母亲养的一只小鹅被黄鼠狼咬伤,鹅颈外皮连嗉囊被咬掉了一大块,血肉模糊,食都漏了出来。也抱来找我。我发现,颈骨没被咬断,只是皮肉伤。就向班上女生要来针线,用盐水把创口洗洗干净,将嗉囊和外皮,分层给缝合了起来,又洒了些磺胺结晶。几天后,小鹅成活了,创口居然长好了,后来连线都没拆。

就此,我敏锐地感觉到兽医在农村的价值,或可能给我今后在农村的生存和发展,提供有利条件。这不仅增加了我对学兽医的兴趣,更坚定了我要学兽医的决心。冥冥之中,有一种一定能学得好的预感在脑中萌生。所以,当江苏函授大学来招生时,我抓准契机,毫不犹豫地填报了畜牧兽医专业。

新民四队能人多,真可谓卧虎藏龙。就拿队长杨竹叶说,一个能干的男子汉,大概三十岁不到。虽识字不多,但做农活,场头田间,推扒扬掀,栽秧割稻,安排摆布,很有一套,做生伙无人可比,生产队里无人不服。还会弄船划棹,好几次带我们用船过河西剐草,上宝应装粪。他整天乐呵呵地,哪怕今天家里喝菜粥,他到知青班来谈工作,还是神气六国,就没有看到他皱过眉头。他天生有付好嗓子,栽秧田里,一段秧号子"咯咚对",唱得人欢水甜,刚才田里还一片白水,转眼已满田青翠;车水沟旁,一阵锣鼓车,敲得惊天动地,车轴飞转,车龙口的水喷出有丈把多远。。1965年中秋节的新老农民联欢晚会上,他跳上舞台,一首《拔根芦柴花》,调正腔圆,高亢宏亮;浓郁的乡土气息,扑面芬芳;唱得是全场掌声雷动。就是人太老实,老挨大队干部批。不过,批归批,他头一调,还是神气六国。他挨批的原因,据我了解,大多是为群众实话实说,好与干部打顶调。

吴景春,一个瘦小精干的农民。不显山不露水,平平常常。偶尔,劳动休息的时候,弄句把笑话让大家醒醒神。知青们谁也不知道,他还是远近有名的农民音乐家。说他是音乐家可能是高称他,但远近有名那是确实的。会吹会唱,歌声清脆悠扬,全然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倒像个小姑娘。初次乍听,令我吃惊非常。他唢呐吹的好,一曲唢呐,如诉如泣,听者无不为之动容。他又是个用牛的高手,耕田耙地,自不待说。夏收之夜,打谷场上,满场铺着厚厚的麦稭,他一个人赶着一条牛,拖着二十三个齿的大青石磙子,转着圈圈绕场。满天星光,四处蛙鸣,萤火虫荧光闪闪,滚动的磙轴与套在轴上輄挟摩擦,发出单调的吱吱声。劳累一天的村庄已进入了梦乡,四周一片寂静。突然一首"唻-唻--呐--"的无字歌,从他口中轻轻吐出,唱得悠悠地,拖得长长地,飘得高高地,划破夜空,向远处飞去,让宁静的夜空变得更加幽邃。五更黎明,人们熟悉的"唻-唻-呐--"又在准备栽秧的白水田那边响起。老牛拉着水耙,耙上站着人,他一手拉着拴在牛鼻鎯上的绳,一手挥舞着耙勾。老牛在"唻--唻"声中飞奔,溅起的水花几乎遮掩了人和牛。

听说,他年轻时很好玩,也可算是地方上的一个"顽主"。1946年,新四军战略性北撤以后,国民党反动派复占了运河,一些反动地主组织了还乡团,氾水就是还乡团驻扎的据点。芦村那一带,是拉锯战的地区。白天,还乡团倚仗国民党军队的支持,不断从氾水下乡扫荡,而夜晚,则是共产党游击队的天下。有次,吴景春带着几个青年人,每人用绳子把锄头扎起来,背在肩上,再用大褂子披遮着,好像每人都肩着一条步枪。这一队人,在庄外的坟滩地里,绕着坟茔转来转去。刚好有队还乡团从氾水经马厂一路下乡扫荡,路过那里,远远地看到一队人马在坟地里活动,个个肩上还都背着枪。不知就里,害怕碰到的是共产党游击队。不敢向前,吓得掉头蹓回了氾水。假如,那天还乡团真的和他们打起来,那结局如何,可想而知。据说,后来被庄上的老人们狠狠的骂了一顿。
我们屋后是一条小河,沿小河向西不远就是西庄。庄上住着好多人家,扬竹叶、杨竹枝、吴景春、他们都住在这个庄上。顺着往西走,还有李家。这家子女多,兄弟姐妹一大帮,整天闹闹嚷嚷,给人一种兴旺的感觉。李万春就是这家的老大,后来与我们班上的张素珍喜结连理。这在这个庄上,还住着一位教师庞德元。我们刚插队那会儿,他还没有做教师。但是,我记得他。我在芦村小学上学时,经常到乡政府里玩。看到一个男孩经常到乡政府里要救济,有时干部不在家,他就在大院子里一站好半天。不和人说话,虎头虎脑的,等得很有耐心。所以我一到四队,就认得他,但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们到四队不久,他就做了民办教师,教新民大队三、四两个生产队的孩子。再后来转了正,还做了马厂小学的校长。

在庄子的西头,有一处四合院的高庄房。虽说是土坯草盖,但屋面平整厚实,新盖的屋草金黄灿亮,土坯墙外用黄沙泥批得滴平。沿房外一周,墙上都钉上麦稭编成的草簾子,把墙护得严严实实,这样,再大的风雨也不会把墙土淋蚀。俗说,要知家中宝,先看屋上草。远远望去,就知道这是个殷实富足的人家,这家主人肯定懂得生活,很会生活。主人叫潘盈正,好像曾做过会计什么的,能写会算,也可算是个文化人。他有个女儿,当时在泰州上师范,毕业后又分回芦村做教师。后来,我的孩子蔡田,就是她的学生。他家大门进去的过道东边,支着一爿碓。下乡第一年的春节前,我曾在他家舂过圆子面,让来探望我的又弟带回宝应家中。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舂碓,还是在潘盈正夫人的帮助下,才把十斤圆子面舂成。

最西边的庄上,住着一家姓张的,也是有几个孩子,最大的男孩叫张金珠,后来就是我们班吴以珍的丈夫。我们知青班在新民四队,不敢谈有多大贡献,就张素珍和吴以珍两个女孩,嫁给四队青年做媳妇这一层,也可算是不枉在四队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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