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青岁月】:甜水夏日 作者:黎燕


 

【我的知青岁月】:

甜水夏日

一.

1968年9月28日,19岁那年,我们辽阳市一高中68届一年四班八男七女到山村插队,我被同学推举为青年点点长。

这地方位于辽阳和本溪交界处,旷远深幽如一幅古画。地名也很美,有着矿泉的味道,叫甜水。

那时,懵懂的我,并不知道,两年半的知青岁月,不仅强健了体魄,也铸就了我的生命底色。

适应知青角色的转换,有着诸多的无奈。农活苦累,尚在其次。年轻力壮的我们,二、三个月后,基本就适应了。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生了虱子,它们成群结队地在身上爬来爬去,贪婪地吸血。跳蚤更是日夜缠身,令人奇痒钻心。小米粒大小的东西,你根本抓不到它,你刚看到它,没等你抓它、拍它,早就蹦的无踪影了。好在山村的第一个夏天终于来了,我们可以下河尽兴洗澡了。

小山村的夏天风光旖旎。

清晨,村子及周围山峦的上空缥缈游荡着幽蓝轻柔的薄雾,宛如天使圣洁而轻灵的翅膀,又仿佛硕大的青莲当空绽放。妙不可言的晨雾将村子与天空的距离拉近了,似乎伸伸胳臂就能够得着,让人思绪飘忽,有梦幻之感。实在的东西也触手可及。清丽温婉的小溪一路欢歌,还不时调皮地飞溅银色浪花,亲吻泥土、石块和青草,甜润的水汽直往人的肺腑里钻。每一种植物都膨胀着青枝绿叶,散发着生长繁衍的鬼魅气息。树木、榛棵、庄稼、野草的叶子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就有无数个小星星泊在湛绿的托盘上,晶莹闪亮,映得人心里清爽而透亮。

好一幅绝色生香的山村夏日图!


二.

这天,我们集中到青年点的菜园里起土豆,以赶在头伏前种上秋菜。

贫下中农心疼我们,安排两匹马、一台铁犁和一辆胶轮车配合。两个男生一个赶马,一个扶犁把,启动第一道工序。嘿,犁铧破开垅台之后,比拳头还要大的土豆,圆滚滚地躺在泥床上,闪烁着诱人的光彩。

往土篮里捡土豆美妙极了。年轻的腰身蹲下、跃起,舞蹈般轻盈敏捷。双手在热乎乎的泥土里拾起大地的赐予,泥土的馨香萦绕口鼻,眼前不断有新的惊艳,“哈,好大的个头!”大家相互显摆手中的巨无霸,一个个汗流浃背,满脸喜乐的笑容灿若夏花。

装满土豆的篮子提到马车上,轻轻倒入用席子码成的囤子里,装满了,男同学高喊着“驾驾”,欢天喜地赶着马车往青年点奔去。

同学们的笑声和着马儿的嘶叫、小溪的轻吟在小村里激荡。

我兴奋得泪湿眼角。

想,若不是同学们全力帮衬,凭我的两下子,哪有这样美好的家园?兄弟姊妹滚烫的亲情,给了我多少安慰和激励!为了建设我们的小菜园,同学们给了我多少温暖的支持啊。

还是冬天时,经长桌(用木条搭成的简易饭桌)会议,规划青年点建家的目标和措施,其中包括我们的小菜园要侍弄出样来,确保一年四季顿顿有菜吃。为此,两个男生自报奋勇,不顾天寒地冻,在冬闲时爬山、坐长途汽车和火车,辗转到黑龙江买土豆栽子。俩人各背着一百来斤的麻袋,满身风尘地回到青年点时,乐呵呵地说一路顺利,一点也不累。女生们倾尽所能,精心地制做佳肴,犒劳有功之人;催促他们换下脏衣服,争抢着清洗。大家又起早贪黑地垫猪圈、起粪、倒粪,搞得粪堆像一座小山。菜园施足了粪肥,土质油黑疏松,青菜撒着欢往上窜。路过的庄稼把式看了,啧啧称道没想到知青能种出这么好的菜!

土豆喜获丰收,自然要庆祝。晚上,我们到东、西村口的小溪洗浴后,在青年点的院子里举行了月光晚会。同学们拉起手风琴、弹起七弦琴、吹起口琴,唱起革命歌曲,即兴跳起忠字舞和自由舞。惹得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围拢过来,直闹到月上中天。


三.

青年点四个卧室的空地上伫立着席子高高围成的囤子,装满了滚瓜溜圆的土豆。它既是主食,又可当菜。蒸、炖、炒、烧,我们想怎么吃,就怎么做。嗬,在炖豆角的大铁锅边上摆一圈洗干净的中溜土豆,豆角烧熟了,土豆也随之熟透了。土豆皮上结了微黄的胡嘎,宛如烤出来的,勾人口水溢出。待剥皮掰开,干呼呼沙腾腾,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吃在嘴里不用咀嚼,就可吞到肚里,起沙喷香,好吃得不得了。嗬,这样刻骨铭心的美味,现在很少吃得到了。

知近的社员告诉我们,土豆还可做成土豆粉。而且,用料将就,快要霉烂的或小土豆都行,洗净、去皮、沤透、晒干,即成。土豆粉可以勾芡,或做粉片汤,滑溜而香甜。这,我们已尝过了。刚来时,给我们临时做饭的老贫农吴大爷特意从自家拿来土豆粉,做了一大盆粉片汤,吃得我们一个个眉开眼笑,美不可言。

于是,每晚下工回来,吃完晚饭,我们男女同学就从囤子里的土豆中挑拣半拉磕及的,有霉烂迹象的,再用土篮运到青年点前面的小溪边,用泉水洗净刮皮后,装入大缸里沤上。吃饱喝足后,一群年轻人在小溪边边做活,边取笑逗乐,是快意的消遣呢。


四.

一天傍晚,我们正在小溪旁洗土豆,河沿青年点的男生云翔来了。他是高二的,整天穿着褪色的军装(文革前就如此),走路大步流星,颇有甩头,青春的活力与豪情呼呼生风,感染得周围为之生辉。做注角的还有——他的哥哥因病休学,比他矮一级,就读于一年一班。他们的父母是学校附近二0一军医院的,一个是科主任,一个是主治大夫。这个军医院在辽南地区十分有名气,以医术高超、医德浑厚而闻名。他们的父母在这样的医院里从事着非同凡响的工作,哥俩又同在省重点高中读书,同穿四个兜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在同学里很是显眼。只是哥哥内向,弟弟外向。我们与活泼的弟弟云翔接触就多了一些。

云翔个头高,身材挺直,一双细眼睛,旧军装穿在他身上,可体熨帖,给人以绝配、浑然一体的感觉,越发衬托出他的俊朗与挺拔。

傻傻的我,多年后才知道,浑然一体应是自然天成的具象。一个人的气息若与穿戴、与发式、与举止投足浑然一体,给人的感觉就赏心悦目,起码是舒服;夫妻若天造地设般浑然一体,就让人感觉是老天注定的神仙眷侣。

大家搭讪寒暄之后,云翔腾腾几步来到我面前蹲下了,就帮我洗起土豆来,土豆崽子在他的大手里揉搓着,不用汤匙、石片,立马就露出白净的肉质来。他的嘴也不闲着,前一言后一语地闲聊起来。同学们见状,一个个溜边,也不打招呼,陆续提着土篮回点里了。

小溪边只剩下我俩。

我不再是初中时与男同学说一句话就红脸的小女生了,心里又没有什么古怪的念头,自是落落大方独对一个男生,倒好笑同学的自作聪明。

晚风轻抚,小溪呢喃,无边的清凉裹着植物旺盛的清香一波一波地拂来,一天的劳累一点一点地被荡涤消解了。我本来对云翔就没有什么坏印象,他的朝气蓬勃很对我的心思,与这样一位风风火火的男同学边劳作边聊天倒也不错。

我们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说1966年元旦一高中的新年晚会,散会后各班包饺子的趣闻;说串联时走南闯北,看了什么仙境似的风景;说武斗时他身上常挂彩,不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就是胳膊、腿被匕首刺伤。我问他,那次你的胳膊吊着绷带,为什么不皱一下眉,还兴冲冲地与大家高唱语录歌。他说,其实伤口很浅,对立面的同学并没下狠手。你看我老往前冲,他们也和我一样,同学啊,谁也不是死对头,每次大家都怯手。主要是每天没事,时间没法打发,冲锋陷阵就图个好玩热闹,哈哈……

自始至终,他都兴致勃勃、海阔天空,我只是间隔插几句而已。我们都避开失学和离家在外的烦忧,一个劲地谈趣事逸闻。青春年少真好,许多的痛楚都可以淡化,只让自己爽爽地享受快乐,哪怕短暂,哪怕虚假。说到畅快处,我俩不禁捧腹大笑。青春的生气和激扬的笑声,伴着小溪的潺潺流淌,在晚风中萦回。

一轮弯月挂在碧蓝如洗的天幕上。想到他还要走十多里的路才能返回青年点,我催他赶快回去。在我一再地催促下,云翔终于起身告别了,伴着咚咚的脚步声,笔挺宽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在溪水里洗完脸、脚,提着一篮子土豆回返,把它们轻轻倒入大缸里,再将土篮里的水滴甩了甩,放好,我就悄悄推门进屋。没成想这么晚了,同屋的女生一个也没睡,都别有意味地瞅我,止不住的坏笑挂在脸上。我装作没感觉,撂下褥子,将被单蒙上,把自己裹起来。她们才不吃这一套呢,七手八脚地掀开被单,圪蹴我,非要我招供刚才的内幕不可,我说什么都没用,她们硬是不信。没办法,我说你们看结果好了,她们只好怏怏作罢。

真是乱弹琴!

我在被单里暗笑她们一有风吹草动,就胡乱猜忌。

我这个没长开的青头萝卜,从来不把别人的眼光、议论当回事,惯于我行我素,拧巴着呢。只有一个说得过去的长处,就是按自己的心思做事。一直以来,我对自己的生命姿态过于简单而不甘心,满脑子都是奇思异想。感觉这才哪到哪啊,处对象与我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因而无论同学如何起哄,我仍旁若无人地接待王光,与之畅聊。


五.

云翔隔三差五在晚上过来。时间一长,从他每次绕来绕去,都绕到我的一个女友身上。不开窍的我,也搞清了他的真实意图,他早就看中了我的好朋友素芬了。在我一再追问下,一向快言快语的他,才面红耳赤地点头默认。那个时代的青年人啊,即使直率洒脱如他,也大抵如此。

原来我们庆阳中学考上辽阳一高中四名女生,同出同进的,其中还有两个堪称校花的女生(我最不起眼,是垫底的那个),就惹人注目。素芬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漆黑如鸦长过腰际的大辫子……不知惹得多少男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知道了云翔的心思后,我给素芬(她下乡在临近的河栏公社麻屯大队)写了一封信,第一次做起了保媒拉纤的好事。无论我夸奖云翔如何优秀,有朝气,又一表人才,没成想竟被她一口回绝了,说现在根本就不考虑个人问题。

第一次当红娘,就出师不力,暗自埋怨自己搭桥无方。于是一封接一封地写信,引导素芬入瓮。

我每次都将写信和收信给女同学朗读,早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大家也就不拿我生事了。相反,她们嘀嘀咕咕地说素芬的不可理喻,放着这么好的条件,都是一高中的,男生个头、长相、性格、气质都无可挑剔,父母又都是军医,就是仙女下凡,也配得过啊,不知道她到底要找什么样的……

没挑破这层窗户纸,云翔仍旧经常到我们点里来。知情的同学也不再躲避了,我更坦然了。大约过了二个多月,为了让他不再蒙在鼓里,长痛不如短痛,我不再迟疑,干脆挑明了真相。对云翔说素芬现在不想处对象!

他一时无语,一向挺直的脖子刹那间弯曲了,脑袋耷拉到胸前,肩膀抖动着。这种状态大约有一刻钟,云翔将脑袋抬起来了,脸色黯淡,额头的青筋明显膨胀,湿漉漉的眼睛瞅着别处,用有些迟疑、陌生的声音费劲地说道,她说得对,我们现在……前途未卜,何以……成家立业?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有些嘶哑变调的声音,将他受挫后的沮丧暴露无遗。

云翔仍不时地过来。赶上吃晚饭,就在我们点里蹭一顿,还赶上喝了粉片汤。他就着玉米饼,哧溜哧溜地喝着,长粉刺的面颊上挂着汗滴,红红的放光,兴奋地说粉片儿透明又筋道,美味啊美味!你们这些小学弟小学妹的小日子过得忒殷实了。大家不约而同哈哈笑着说,你看到了吧,我们这个家就没掉过顿,没断过菜吃,连社员都夸我们会料理生活呢。

饭后,我们仍到小溪边闲聊。只是都避开了与素芬有关的话题,聊过去现在的趣事逸闻。好在云翔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生,走夜路视若平常,没入黑暗的背影给人的感觉安然而踏实。


六.

随着天气渐凉,云翔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冬季征兵,他很顺利地入伍当了兵,那时军人的后代大多如此。临走时,他特地来告别。看惯了他穿洗白的旧军装,再看到他穿崭新的两个上兜的士兵服,不免别扭,但人是神采飞扬的,也就风光着呢。他到部队后来过两封信,由于彼此不是心心念念的,之后,我们就中断了联系。二十多年后,听说他转业后辗转到了辽阳市电视台工作,感觉也是淡淡的,微澜不兴,听到也就罢了。

素芬是我的发小,文革大串联时,我与她还有其他几个同学,一起徒步到北京,朝夕相伴一个来月。我们的关系岂能淡化如风?她的境遇始终牵扯我心。我在鞍山,她在辽阳。四十年来回娘家,我隔一段就到她家串门,对她的近况大抵了解。

她的老公比她小,是初中生。他俩为了要儿子,有了两个女儿之后,在计划生育国策森严壁垒之时,竟顶风而上,超生。经济受到了处罚。雪上加霜,生活越发窘迫。很长时间里,全家五口人挤在一个10平左右的小单室里。日子就过得疙疙瘩瘩的。于是,我不由自主想,如果她和云翔结为夫妻,会好一些吧?

但,生活早已告诉我:婚姻是命定的,不是“如果”所能构建的。否则,为什么素芬不仅拒绝了云翔,还拒绝了她同班,一高中老三届的佼佼者,几名男同学明里暗里的示爱?在人生的拐角处,是否有一把隐秘的七弦琴,以神秘莫测的旋律左右着人的何去何从。是耶非耶?让人百般莫辩。

谁能说清当初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

为之唏嘘,慨然命运的诡谲怪诞。

那么,在时光穿越沧桑,与往昔山村夏日纠缠,生发故事的男、女同学,也包括我,现在纵然皱纹深刻,腰板萎缩,与当年判若两人,还能怀揣青春梦想,仍然淡化挫折和忧伤,阳光灿烂地笑对迎面而来的风雨吗?

我的直感抑或传来的消息,告诉我——在时光的无情钝化下,能够守得住初衷和本色,一步一步地走在朝圣的路上,这样的情境只能在奢望里出现。

也许,这就是经历岁月的磨砺后,芸芸众生在人世间呈现出的真实情景。

即使如此,我仍感激知青生活的馈赠。多年以后,青涩纯真、宛若桃花源的甜水夏日仍清晰如昨。

                                                                  2015-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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