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收成
作者: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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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 收成 从八团团部到新一连56里。年初五,团部李干事双脚踏破山路,翻山越岭急匆匆赶到连上。清朗朗一声:命令到,惊开扇扇竹笆门。全连人马懵懂懂聚集操场,李干事郑重下达74年一号令:新一连大干15天,拿下50亩大塘早玉米。 闹哄哄的会场顿时静得出奇,节日余欢一扫而光。 谁都能觉出这沉寂背后的一份无奈,一份不满。去年八团名目繁多的大干从年头直堵到年尾,重重叠叠,没完没了。年终一统计,全年“大干”、“苦干”、“拼命干”竟达380多天!啥事也还有个大小年嘛,可支边三年,年年如此。这才刚开年,破五还没有交春,大干又来了,况且还只是新一连。谁都知道,新连队底子薄又没有帮衬,活重食孬,日子苦得很,这没白没黑的大干还一个劲地往上压,唉,真苦了这群离开娘的孩子。 李干事不傻,晓得大家那一份苦。他小心地拿捏着言语:“团部把原计划的100亩减成了50亩。种早玉米是头一回,大塘又是地方上的科研经验,新一连的科研响当当,所以……。我也只是个传令人,就像大蒜皮一层管一层。”原来这大干还攀扯上了“科研”。 新一连叫得响的科研是“920”。 “920”又称赤霉素,是最新的生物催长素。小林是带着“920”菌种支的边,可谓绝无仅有,当然十分惹眼。人还在赴边的火车上,名声已经响到了兵团。 一到连队,立即成立科研组,因陋就简,土法上马,鼓捣多年,学养不浅。全连上下都巴望借这近水楼台,把一穷二白彻底改变。(迅速)没曾想,那头“920”没能大放异彩,这头却招来了开年独一份的大干。 其实往宽处想,眼下这场大干,现在不干雨季来了还得照样干,没啥躲头。说白了,大干也就是整快些嘛,啥子大塘小塘,早玉米晚玉米,空了吹。只是众人心头挂着点别的念想:照大干的章法,每天下午就该有不要饭票的加餐稀饭;关键时候还该杀头猪鼓鼓劲,该有的还得有,别坏了规矩。 第一个想头好办,就是剩饭、红苕加几瓜瓢清水;后一个规格太高,章法上是有讲说道的:“大干”“苦干”不杀猪,只有“拼命干”才杀。人都去拼命了,先搭上条猪命,该的。只是愿意搭上命的猪不多,所以“拼命干”的时候也就不多。眼下是大干,想杀猪多少有点吃混食。 面对吃混食,事务长一脸淡定。想必大家还没忘,为凑两头猪过年,全连硬生生地憋了三月未见荤腥。春节刚过,圈里头哪还有带挨刀相的。 兵团从来就是胶、粮两手抓,可每到“五月人倍忙”,又两头都顾不上,这早玉米就是想把农时提前两个月,错开那段“人倍忙”,后面的秋收也顺势提前成了夏收,两头都没拉下,又两边都不打挤。 想想领导们也累,为调峰错时机心巧智,用心良苦。 眼下全连除去探亲的还有几十个知青,个个历经苦战,论开荒就是小菜一碟。大干横在面前,甩开了干吧,早完早了。 活路一上手才晓得东西烫。 大塘专治风化土,那当然是在风化土上折腾。 风化土表面上看着没什么,下里却又干又硬,还石头多(石头多),树根绵,难挖难啃,一锄头下去只(震得人手臂发麻,还只在地上嗑开)一道印,满地树根石头震得人手臂发麻,一趟下来,大汉(汗)淋漓,虽是正月,(一趟下来,大汗淋漓),单着褂子还嫌热,开50亩这样的荒不松活。 凭着满手硬茧、挥洒一头热汗,咬着牙挺过了头两天,三天后就明白了,这任务哪里是小菜一碟,简直是鼻孔喝水——够呛。 七班是有名的突击班,可五天过去了开荒面积不到4亩,才是平时的三分之一。全连开荒面积不见长却病号见长,“督战”的李干事急了,赶忙同姚连长商量对策:任务下到各班,再搞个挑应战;立标杆,促进度。 任务还没有派完,一班长就闹起来:“分什么分!就这几个人,分就分出人来啦?”时下一班最弱,超假的超假,生病的生病,全班还(就)剩4个女生,任务分到班,简直就是喊班长一个人担(挑担担儿),一班长当然要吼。 六班长探亲没超假,回到连队当头就撞上大干,直喊“倒霉透顶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把个竹筒小凳往地下一摔:“别的连队还在耍,我们耙和些?!”一句话捅了马蜂窝,知青们跟着七嘴八舌嚷开了:“为啥只有我们干?我们是软柿子?”,“要干大家一起干!不干都不干!……”眼看越闹气越大。李干事慌了,连忙解释:“这是科研,是科研任务。”“啥鸡巴科研!” 六班长毛了,嘴巴也开始不干净了。“这鸡巴科研我还不晓得!?”一班长显然话里有话。 原来这些年边疆肉油奇缺,科研组寻思着给猪注射“920”促长催膘。可事务长死活不肯,小林直埋怨事务长保守、不开窍,可事务长的心头明白着呢:尽管这猪一头头瘦得赛狗毕竟还是个活物。科研,我见得多了,什么超声波、小球藻……,还大呼小叫地放“卫星”,当年那些大红大紫的科研,不都销声匿迹了吗。现在居然闹到打几针就想叫猪长肉?简直是扯蛋,这事绝对不行! 小林奈何不得,只得另打主意。这天,瞅上了近旁老二连一头刚开始上膘的架子猪,谁知下午打的针,天刚擦黑那猪就开始发高烧,气急败坏的老二连事务长冲到连上大骂:“催!催你妈的个吊,架子猪可以催,架子人也可以嘛,你咋不在自己屁股上锥一针呢?”倒不是事务长有多圣明,也不是“920”没作用,只是小林的设备太过简陋,接种时消毒不严,“920”菌种全部被污染,早已没用了! 猛料爆出,会场一片惊呼,一片哗然,立马炸了锅。 招来这场大干的竟然是这样的科研! 人们骂的骂,喊的喊,谁也招呼不了。看这架势,知青们明天就有可能撂下不干,李干事急得直冒冷汗。 七班长在知青中是可以叉腰喊话的人物,开口发了狠话:“吃桃子按到耙的捏,不行!……要干也可以,必须算成“拼命干”!”其实人人都晓得,这大干既然躲不过,赖不脱,何不乘此机会……。七班长一番话立即引来众多附和:“要算“拼命干”!”“对!就是“拼命干”!”李干事赶紧就着下台阶,一边拍着七班长的肩膀,一边打圆场:“请示,请示。”团部深怕开年头个大干就散了火、走了气,当即回话:一旦任务按期完成,嘉奖肥羊两头。 这简直是难逢难遇,三年头一回,知青一个个喜笑颜开。 两头羊的奖励胜过千般动员万条语录,比什么都管用。虽然那还是八月十五想年饭——还早,可全连已经沉浸在这“还早”的幸福中。想想那绝对“知青”的吃法——砍烂煮耙撒把盐巴,真是惬意得流泪,舒服得痛苦。 为了两只羊,干吧!管他是啃骨头还是啃石头。 连长天天扳着指头算进度,知青个个算着进度数天天。第14天下种,15天完工,一统计52亩。52亩早玉米整整齐齐盖住了一面坡,连队报道组赶紧向团部报喜。 那喜报文书哪里是在报喜,字里行间“盐巴水”、“玻璃汤”、“不怕生活苦,……”,行文如操刀,字字见血,刀刀入肉,直冲着两只羊。 玉米秧子都出齐了羊子还没有吆上山,老宋却上了山。 老宋,湖南人,团部兽医兼生产干事。 老宋的长相很提神,一双眼长得高高的,像是提到了脑门上。老宋原本专管牛羊配种接生,劁猪骟鸡。可这几年“割尾巴”割得鸡鸭绝迹,公家的公猪、母猪又不争气,老宋很闲,闲得手痒,于是拾起了家传的手艺——治痔疮,脑门上的一双眼恰好派上用场,据说医术还不错,私底下(广为)流传着“屁儿痛,找老宋”(的说法),虽然粗俗却是佳话。 老宋凡事都认真仔细。这次专程来查看大塘早玉米,是准备来年在全团推广。 老宋在地里趟了几转,一边看一边用脚步量着什么,不一会儿他十分诧异地对湖南老乡姚连长说:“不对呀,老姚,你的地长285步,宽210步,除去六根橡胶带顶多43亩,没有52亩嘛,差得远!”姚连长码不实在。立即找来皮尺反反复复地量,撑死也就43亩。老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这地又没有长脚,跑不了。 边疆新垦的烧荒地满是石头、树桩,大塘玉米和着宽宽的橡胶带晃眼看上去一大片,可经不起量。姚连长就是上了这“晃眼”的当。 老姚明白这事够大,用不着上纲上线就会惹来一身麻烦。可静下来又一寻思,你老宋虽然是个巡查官,但不是来查面积的,看在湖南老乡的面子上这事完全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你老宋不说,哪有包不住的,于是大着胆子向老宋明侃。 老姚那点心思老宋早就了然,老乡之间是该有个照应,但知情不报又的确不是老宋的性格。他望了望不远处面色腊黄蓬头垢面的知青,闷了闷……,留下半截话:“想想……”。 通讯员知青小杜心头惦记着两只羊,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差一截”乱了心绪,竟然阴差阳错把“想想”听成了“休想”,借着老姚挽留老宋的当口悄悄向外面递了话。 这还了得! 老宋刚跨出连部,已经恭候在外的几十个知青立即齐声高喊:“屁儿痛,找老宋!”“屁儿痛,找老宋!”,老宋一愣,以为是个玩笑,正想呵斥,可更猛烈的骂声劈头盖脸如冰雹乱石般袭来,“死老宋,屁儿痛!”“死老宋,屁儿痛!”……老宋哪里受过这般羞辱,顿时气得脸色由黄变红,由红变紫,他深知知青顽劣、群胆、好勇斗狠,不敢纠缠,一摔手,走了。 就这一摔,摔掉了那仅存的一点恻隐之心,也彻底摔断了(知青对那)两只羊的念想。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谁都不禁要问,面积差起这么长一截,这量地折亩之事究竟是谁在管? 这事文书管。 文书,半脱产,连部行走,干部编制,专管计划报表,量地估产,秋后算账。可巧,这当口上文书回家探亲,事情由各班班长轮流代管。 自己都忙不赢,哪还有心思管。代管搞成了代而不管,后来干脆放了敞,各班管各班,各班又都昏进不昏出,量地杆杆短一截算是资格良民;各班的地里横着大片岩石、树桩,但是谁都视而不见,一番滚打包收,通通算作面积。 大干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到节骨眼上总要来个:“全连齐上阵、病号齐参战”。“全连齐上阵”算是造声势,“病号齐参战”则另有说法。谁都知道,有人装病。你想想,能在时下装病请到假那当然都是五马六道、亦花亦麻的人物。别人都在挥汗如雨,你却施施然过着“床上是盘磨,躺着就不饿”的舒心日子,还时不时偷菜开小锅,那当然谁都气不过,所以“病号也参战”就是找个说法出出气。伤神的是,装病极为逼真,真假难辨,卫生员上海知青小余又蹑于成都知青霸道凶悍,支支吾吾地不敢明说。所以“病号”参战时间不敢太长,就两、三天。真病号还是有,不能憋翻了山。“病号”们也大都识趣,多少去几天。 吆上山的“病号”哪里是干活的料,上午杵着锄把一站大半天,就像给锄把“喂奶奶”;下午钻进林子睡大觉。收工的哨子一响,人钻了出来,地也“冒”了出来,趁着乱(,)急吼吼地喊量地。一天,这块不知是谁也不知是哪天挖的一片地先后被三个“病号”喊着量,六班长不惹,耐着性子反复量了三遍,刚要走,女知青小Z指上同一块地,六班长不耐烦了,说:“都量过三次了!”小Z觉得很委屈,说:“你这个人简直不撇脱!”看看!能不差吗?! 说实话,累到这个份上偷点懒不算啥,会偷懒真还是本事。如果把“好逸恶劳”拆成“好逸”、“恶劳”绝对都是中性词,可这52亩与43亩相去近两成,差得也太多了。殊不知,成都知青老家的小商贩用着一种秤,看上去是乎称出满打满的一斤,实际只有七八两,这叫“七火秤”。眼前不就是另一杆“七火秤”吗?不曾料想,知青们不仅知其“七火秤”皮毛,还悟其精髓,深得真传,将一杆“七火秤”耍得如此娴熟,长此下去怎么得了,姚连长决定严加追查。 追查的事端一开,知青个个窃笑,唯独姚连长大窘。稍一回神立刻明白了,此事绝非谋定而后动,策划于内外,只是连日苦战,不堪劳顿。加之人人心系两只羊,要想早牵羊,就得早完工,那当然是想着方变着法的使招。老姚后悔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当时怎么就没有想明白呢,现在好了,这纲上线上的事居然参与者众,又不能一体擒拿。 老姚觉得这连长真是当得太窝囊。重活干了,肥羊没了,士气泄了……,再没那追查的心思,于是不了了之。 …… 回想当年支边,谁不是一腔热血,万丈豪情。 谁没有几多向往,几多憧憬。 向往着“手握钢枪、保卫边疆”,向往着“放眼全世界、解放全人类”。 憧憬着胶林深处、槟榔树下;憧憬着那一片心田能够种桃种李种春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种玉米,更没有想到会为了几分地算尽机关。 “七火秤”的秤砣砸在了姚连长的脚背上。团部那头电话里三番五次地催检查,这头姚连长本来就文化水不平三锤砸不出一个屁,加之平时又忙于连务,疏于勤笔,佛脚都抱不上。一连数天,天天下午只见姚连长端坐连部,满头热汗、雄文四卷、两手墨迹、一地纸团。 知青提水、打饭经过连部,都不禁放慢脚步,小着嗓子,探头探脑,指指点点。望着那佝着腰,偻着背,犟着脖的身影,是怜、是笑、是悲、是叹、是恨、是怨,内心相当复杂。 这事情一波三折,似乎不太顺利,可早玉米的长势却异乎寻常,老天也长眼,阳光雨露恰到好处。看着过去种啥都不行的风化土经过大塘这么一改良,庄稼竟长得如此苗齐苗壮、杆粗叶绿。再提前两个月收获,避开了秋收时间上的打挤,一举数得。服了,这还真是科研。 姚连长盘算着,一亩4800棵,一棵收一包至少也是480斤,这就比往年亩产百来斤翻了好几番。“七火秤”搞得姚连长灰头土脸,抬不起头,现在他决心在产量上捞回面子。 眼看玉米就要成熟,于是老姚发出严厉警告:以前白昼为拿,夜晚为盗,现在非常时期,拿盗合一,均算偷盗,一旦发现,绝不轻饶。一番重话立刻震住了各路蠢蠢欲动的人马。 打下的招呼甚是严厉,那也要听得明懂得起。可能有人要问:难道还有听不懂人话的? ——正是,现在听不懂人话的来了,天上地下的都来了。 玉米穗焦尖,猴群来了。 一群猴踞在地边的岩石上,一只小猴立于顶上瞭望打探。七八只胆大顽猴刚扳了玉米,嘴上啃着一包,腋下夹着一包,好不欢喜。 提着快枪、带着三五个武装班好手的姚连长赶到地里,见此状顿时火冒三丈,抬手就是一枪,众猢狲吓得叫的叫、跳的跳猖狂逃窜。顽猴虽是野物,也知道不为几棒玉米弄得骨碎脑裂,被人剥皮吃肉。 驱赶走顽猴,姚连长似乎有所联想,命令菜地老王挑上粪肥,沿着垄边地角浇上一溜,据说这个味野猪闻不得。拿住脉门不用刀,战术上叫做“味趋”。 这下该放心了吧?不!姚连长又赶紧在地头搭了窝棚,派上把得住嘴的人驻守看青,这才放下心,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有沉到底,真正的麻烦来了。 只见亮绿一闪,快如疾箭,鹦鹉来了。小鹦鹉随性长成,长不过半尺,红喙绿毛,活泼乖巧很是逗人。但若你以为它是风下小草,波上轻萍那就错了,那黑压压的一片就让人心紧。 看青人心头一沉,这是恶兆。 边疆鸟多。以往每每秋收时节群鸟肆虐,红的黑的,大的小的,牵群打浪就像吃大户。其中乌鸦不仅口臭还恶名最盛,黑乌鸦白乌鸦(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白乌鸦也多)个个穷凶极恶,不仅在地里偷,还在晒场上明抢,去年打场,小李就因驱赶乌鸦不成反遭恶鸦群起攻之,险些被啄破头皮。 可是以前鸟再多也没有眼前这么多啊——上万只齐刷刷铺天盖地,刹那间阴沉沉天黑水暗。 鹦鹉虽然个小,但已凶悍初现,就连素具恶名的乌鸦也让它几分,早早地躲到远处高树之上。 知青以前都只在动物园里见过学舌鹦鹉,那真是伶俐乖巧逗人喜爱,可跟前的是野鸟。并且早就听佤族边民说过,鹦鹉生性犟直,凡事一根筋。 小鹦鹉生得尖嘴利爪,特别是上嘴具钩,强壮有力,吃你几包玉米算什么,还有更加骇人听闻的,知青到前山营门寨买狗杀肉,看见几只活羊背上鲜血淋漓,一问竟然是被鹦鹉啄的。鹦鹉竟用坚硬的钩喙啄食活羊,不是亲眼所见就是“语录”上讲也不会相信。 鹦鹉平日里来去匆匆,聚散无形,如今啸聚,必出事端。 铺天盖地的群鸟由“头鸟”带着,像是被一条绳头牵着,流星似的,在天上翻过来荡过去。眼瞅着俯身冲了下来,冲到一半又(竟)戛然止住,又返身上下翻旋,时而撒开铺成一张网,时而裹住团成一个球,时而像一柄摊开的荷叶,翻腾扶摇,驰骋纵横,海阔天空。 凭心而论,若不是冲着这片玉米,那场景真是极其壮观无以伦比。 鹦鹉越聚越多,密密地遮住了一角天,就连太阳光也只能从缝隙间透过,手搭凉篷抬头望,金晃晃的阳光射得人两眼生疼。 就在这歇眼之间,只见那团“荷叶”往下一沉,变成只“漏斗”,上万鹦鹉从“漏斗”嘴黑雾般喷吐而下“呼啦啦”地撒到玉米地里。 把得住嘴的看青人早被这阵势骇得抓不到缰,飞也似的赶回连队。 一群人带着锣鼓家什赶到地里,我的天啦!庄稼地早没了模样。 一只只鹦鹉攀在一棵棵玉米上,利爪撕开包衣,露出饱满颗粒,鹦鹉捣蒜般地一阵狂啄,只见玉米嫩浆飞溅,倾刻间一包玉米就毁掉大半。青纱帐里到处“劈里啪啦”、“哔哔啵啵”,鹦鹉爪撕嘴啄,劫后白茬彼彼皆是。 玉米地密不透风一片绿,鹦鹉也是一身绿,叫你根本辨不明那贼东西藏哪里,一群人只得把锣鼓家什狠命地敲,寻着声朝动静大的地方去,又是喊,又是叫在地里瞎钻。 那些平日里能够闹翻天的锣鼓家什,在这旷地里立马散了音,一点也不震撼。更没想到的是那鹦鹉不仅不怕声还丝毫不惧人,你不来到近前它根本不飞。几十亩地凭这十几二十个人,一步一跟斗,踉踉跄跄哪里哈得转。 咋办!? 现在收摘吧,可玉米才刚刚灌浆,完全没到收获的时候。 枪打?成千上万你怎么打? 味趋?难道你要在天上……,再大胆的也不敢往下想。 这样,不对;那样,又不行,一时间大家都没了辙。 面对这一群群不速之客,人们才明白过来,放眼望去,群山绵延百里,就这孤零零一片早玉米快要成熟。还不知道这山中有多少垂涎、多少惦记。 天呐!这收成悬吊吊的。 回头细想,“早玉米”似乎有些弄巧。常言道:乘风飞翔,必须待风,依时而种也该守时,物各有性,不可更改,自然法则,违背不得。真是七算八算还不如不算,这“早”就“早”出了问题呀。 唉!不是尔等不努力,是被天锁了,哪里是“人定胜天”,是人犟不过天。 可眼下还是得赶紧想办法啊,难道你还等鹦鹉闭上鸟嘴向善不成。 鹦鹉个小灵活,数量众多,真要用枪打,显然放一两枪还不顶事。建设兵团对开枪动火早有规定,挟制颇严不能乱来。万一真的“乒乒乓乓”打个不歇气,动静搞大了,邻连、邻寨以为境外“蒋残”袭扰,怕招来误会,闹出乱子。 这鸟也不能和猴比。猴,目标大,一只几十斤,打一只是一只,猴群付出的代价沉重,所以心头有个怕字;鸟,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灭掉它十只百只一点也不见少,况且一只没有二两重,“犯罪”成本太低。 拿现今的话来说,我们的信息已经传达得非常准确到位:拉出炮火就是亮明政策,开枪示警就是最后通牒,此时抓紧逃命已经刻不容缓。猴子就知趣,拖家带口绝尘而去。小鹦鹉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它似乎知道,呐喊、“响器”只是虚词恫骇,张张声势,所以依然我行我素,油盐不进,果然“一根筋”。 无奈,姚连长只得开枪轰鸟,惊飞的鹦鹉在空中盘旋片刻又落下来,落下来还更麻烦,它又在别处撕开玉米下口。眼看着被啄开的玉米包越来越多,大家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没了抓拿。 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还是只有靠人惊呼呐喊地吼,跌跌撞撞地撵。 眼下是雨季八月,阵阵骤雨,阵阵骄阳,雨后骄阳更毒,钻进这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就像闷在蒸笼里。在玉米地里来来回回奔命,早已是两手烂泥,满脸黑道,一身盐汗;汗水渍着玉米叶拉开的一道道血口,钻心地疼。 对山上的老乡听到这边锣鼓声声、哦嗬连天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了过来,一看这景象都直摇头,告诉我们:嫩玉米被扒开衣壳雨水流了进去,太阳再一晒就沤了,不出两天就会发霉,猪都不吃。 全连都急了,不能看着米汤化成水,那是我们一手茧一头汗换来的辛苦收成啊。 哪里还需动员,当晚,全连上下群策群力,赶制新武器。 湖南老赵平日在菜地驱赶鸟雀用竹子做成响器,成都人称作“响壳儿”;知青模仿老家“鸭儿棚棚”赶鸭人的“鸭篙子”——用一根竹篙,篙头系着一把破蒲扇,此时没有蒲扇用破布条代替,也叫做“鸭幡”。 善其事需利其器,人多手快,不出半个时辰,做成“响壳儿”“鸭篙子”各廿余只。姚连长细心布置:明日全连出动,“响壳儿”“鸭篙”交叉编队,相互策应,散兵线一字排开,攻击前进。 赶早来到地里,鹦鹉比你更早。那场景根本容不得多想,什么“交叉组队”什么“相互策应”,情况紧急顾不得那许多了。一时间“响壳儿”闹天,“鸭篙”卷地。 不知是新武器更具威力,还是鹦鹉没有见过这等怪招,一群群“扑啦啦”地惊飞,大家顿时惊喜万分。 支边几年来,成都知青无论是苦干还是斗狠从来没有输过,竟然在这小东西面前连败几阵,早就窝着一肚子气,如今小胜赛大捷,个个挥舞得更是起劲。 几番折腾后,人们发现,鹦鹉根本没有飞远,还是黑压压地盖在头顶不肯离去,闹喳喳地搅得人头晕。 慢慢地鹦鹉搞熟了人的套路,你扑东,它飞到西,你扑南,它落到北。鸟比人利落,几番追赶,鸟没有赶走,这人却不行了,脚也软了,嗓也哑了,肚皮也饿了,一句话——动不了了。 回头再看,玉米大都只剩下一棒空芯芯,孤零零地竖在玉米秆上,个别零星还粘着几粒的也开始发霉变黑。偌大的一片玉米地如经虎牢关恶战、八里桥血洗,残株有如折戟断枪,一片狼藉。 一片混乱里也有明白人。知青小丁素来心细手巧,做下绳套安放在地里,不一会,居然套住四只。小丁趁地里乱成一团悄悄提回寝室,用细铁链将鹦鹉一只腿缚住,细细观察,其中一只毛色最绿,最乖巧,取名“巧翠”。 那鹦鹉觉得地生,左扑右蹬拼命挣扎,发出一阵阵惊叫。时下这叫声再熟悉不过,立即招来了收工的知青。小丁急忙将“巧翠”藏在床下,其余三只被悉数掠去。 众人那个高兴啊。一连几天都是鹦鹉在前面飞,人在后面撵,扑爬跟斗,跟斗扑爬。现在好了,三只鸟被铁链拴得结结实实,纵然你有日天的本事,还逃得出我的手心? 可怜鹦鹉脚上缚着铁链,在地上侧着身拖着腿一步一缩头。男知青在后面大呼小叫跺脚撵,女知青在一旁尖着嗓子帮腔。小军觉得不过瘾,索性将一只攥在手中,一口烟对着那鸟喷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噔”地一下,鹦鹉对着小军的鼻子啄去,只听得一声尖叫,小军的鼻子顿时血流如注,喙有多长,洞就有多深。小军火起,腰间拔出一柄锋利匕首,一刀断了鸟的喙尖。 众人一看这小东西竟然还敢板旋,更是来了劲,围住三只鸟烟喷、火燎、水淋、指弹,鹦鹉又抓又啄拼着命地挣扎。 好像这些年的累都是因为这几只鹦鹉。想着辛辛苦苦种下的玉米,想着被糟蹋的庄稼,想着没日没夜的大干、想着老宋、想着两只羊、想着“七火秤”…… 所有的气都撒向了这几只小可怜,绞去了脚趾的勾爪,截去尖喙,拔去翅上的毛,那鹦鹉抓不能抓,啄不能啄,飞不能飞,两只烟的功夫折腾得全没了鸟样,横一竖二陈尸檐下。 小丁庆幸自己手快将“巧翠”留下,急忙用铁丝衣架改成站架,摸着链将“巧翠”轻轻提出,链的另一头栓在站架上,寻思着让“巧翠”也像动物园的鹦鹉那样站在架上。 “巧翠”死活不肯,一个劲飞扑着要逃,扑腾累了,竟用鹰勾样的喙死死咬住站梁,硬着颈引着脖收紧翅直挺挺地吊着,一动也不动。 这犟鸟居然这般刚烈,小丁大惊!心里还是自顾自地安慰:饿几天,驯纯就好了…… 小丁喊得嗓子辣辣地收工,推开门,眼前的情形让人大惊失色,“巧翠”还直挺挺地吊在那里,一动不动,整整半天啊! 小丁心软了,赶紧上前。谁知那犟鸟钢勾般的喙一松,斜着半边翅落了下来,原来“巧翠”早已“玉碎”。 小丁心颤颤的、凉凉的。挖了坑,捧上土恭恭敬敬葬了“巧翠”。 …… 青山、夕阳、薄雾、柴烟,勾描出一副绝美画图,画图深处,上万只“巧翠”还在那玉米地里尽情地狂欢。 玉米绝收了。 鹦鹉胜了,胜得好惨。 雨后夕阳,傍晚格外美丽。 累了一天的人们,疲倦的身体倚着干硬的土墙,软着腿慢慢地滑坐在冰凉的泥地上,一双双迷离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远方,远方天上飞着乱云,夕阳正收住最后一缕光。 悄无声息的墙根处一串红点忽明忽暗——已经不知是第几只烟了。饭碗扔在一旁,蚂蚁已经开始搬动残存的饭粒。缓缓地吸烟,匀匀地出气,在这样的生活密度里“缓缓”“匀匀”就是一种幸福,然而,这时间是那样的仄逼。 带金边的云彩褪去了最后一抹亮色,鸟栖定了。群山越来越不清楚,渐渐地和灰云溶为一体,夜色浓了,该掌灯了。 人们一动不动。 光阴是一样的,这时的光阴意义有些不同,它属于自己。 …… 突然,姚连长将那集合哨吹得山响,扯起喉咙高喊:“全连集合,不准迟到、不准缺席,分班点名,开—会—啰——!!? ?小丁心头一惊!嗯,今天的喊法不同!…… 唛唛!莫不是新的大干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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