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在毛泽东时代
作者:冯敬兰
|
|||||
我的邮箱里有来自亚马逊的一封邮件,写道: 尊敬的fengjinglan, 刚刚有一位买家认为您的评论对他在亚马逊购物有用! 他购买的是叶維丽/马笑冬的自述《动荡的青春》,我在网页上看到了自己5年前写的书评,不觉惊喜。因为这篇文章我早已忘记了,也没在博客上发过。下面搬来,以便保存。 2014-08-29
评论的商品:动荡的青春:红色大院的女儿们(平装) 旅居美国多年的历史学者叶维丽的口述实录文本《动荡的青春》终于出了中文版,出版社大概是为了迎合时下读者的阅读趣味,还加了副标题“红色大院的女儿们”。数百年来,北京的市民都是居住在胡同里的,1949年政权更替后,才出现了一种新的居住形态,即党政军机关新建的家属区,规模有大有小,自成一统,是为“大院”。其实,“红色大院”里的日常生活也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并没有什么神秘可言。 这部书以两个同龄人对话的形式展开。两位都是女性,叶维丽是北京师大女附中1966届初中生,马笑冬是北京女八中1967届初中生;两位都是留美学生,叶维丽是耶鲁大学的历史学博士,马笑冬是东北大学的社会学博士;两位都出身“革命干部家庭”,乍看是“一块布上裁下来的”,细究又有明显的不同。叶维丽的父辈来自富有的城市资产阶级,马笑冬的父辈来自中原农村的小康之家,家族的烙印或许就是精神成长的“基因”,对她们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通过两位从童年开始的叙述和交集,读者会发现,同样生长于毛泽东时代,两人并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为理想主义者,她们的价值取向、爱好趣味、人格形成和生命历程有着明显的不同。马笑冬热情单纯,无私忘我,激情投入一切公共活动和政治运动,叶维丽冷静理性,时常冷眼旁观,超然于“团体”之外,不断质疑和追问。前者代表了当年那一代人的大多数,而后者从少年时代就表现出的自由精神,伴随着必然承受的寂寞,她把质疑和追问坚持到了今天。 叶维丽在该书前言中说:“我和马笑冬最初做个人成长史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对抗冷战后西方话语不容分说的霸权,守住自己不愿失去的历史。”十几年前,叶维丽筹划做这部口述史之初,正值苏联解体,“冷战”结束,资本全球化刚刚开始,在欢呼声中西方学者普遍认为共产主义已经终结,资本主义取得了全面、彻底的胜利。在这种意识形态指引下,西方公众眼中的中国五、六十年代“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的历史,基本上是政治迫害史。在美国出版的多部中国人撰写的个人传记大体上是血泪控诉的文本,抒发了长久压抑在心中的悲愤,从个人视角再现了当年残酷政治迫害的情景。作为一个历史学者,叶维丽认为,对那个错综复杂的时代,应该从多元的角度去探寻历史的真相,以开放的态度去分析判断,追根究底。她反对用“非黑即白”的思维方式去观照历史。百年来,中国思想文化界几次对历史的全盘否定,已给后代带来了极大的困惑。“五四”时期高呼打倒“孔家店”,1949年以后一笔抹煞了大批非共产党人对民族和国家的贡献。近年来,中国人似乎又面临着新一轮历史失语的尴尬,武断的全盘否定,只能制造历史的虚无。一个无法从自身历史中汲取精神养料的民族是可悲的,难道我们要第三次和自己的历史决绝吗? 一百多年来中国和世界的沧桑剧变,造成了中国人巨大的认同困难。叶维丽身在海外,困惑尤甚。当个人的意志无所适从,个人的历史也会变得支离破碎。我从哪里来?我是谁?不再是顺理成章的问题,而是需要去艰难求证。要了解和厘清自己的历史,必须梳理个人以往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十几年前,在波士顿的一次聚会中,叶维丽认识了马笑冬,同是北京人、老三届、年龄相仿、女中的学生,她们立即找到了共同语言。叶关于做成长史的想法,得到马的积极响应。 个人生活是不可忽略的,细节决定历史。她们的口述从各自懵懂记事时开始,一直到80年代先后出国留学截止,基本上涵盖了一个时代,即毛泽东时代。书中展现的是发生在家庭、学校、大院里的日常生活,琐碎而平凡,却处处打上那个时代的印记。叶维丽相信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细节是有史料价值的,能为当时的社会和时代提供具体的、有质感的说明,任何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对理解那个时代都是不可或缺的。她认为:“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对应一般历史回忆中重视政治史,而轻视社会史、生活史的倾向;在西方出版的中国人写的回忆录中,这个倾向尤为明显。他(她)们那样做从个人遭遇角度讲可以理解,但却无法涵盖丰富多面的大千世界,不符合大多数中国人复杂的历史经验,也容易落入本质主义和意识形态化的窠臼。” 我和叶维丽从1963年考入北京师大女附中读初中时,就一直是同桌,虽然两人家庭出身和个人身世大相径庭,性格也都有矜持的一面,却没有妨碍我们成为终生挚友。也许正因为此,我在读这本书时,会不时停顿下来,浮想联翩。有时会发出会心的笑声,有时也会陪伴她们落泪,有时惊异于她们那样革命的家庭也有着常人所有的伤痛,有时感慨于她们剖析个人心灵时的勇气和自信。 由于“文革”贯穿了我们的整个青年时期,因而必然成为本书的叙述重点。叶维丽认为:“对待自己的历史,我们不应似是而非,一笔糊涂账,而应勇敢直面,不管它会勾起多少难堪甚至痛苦的回忆。”在谈到那些具有历史怨恨的敏感事件时,光控诉是不够的,必须弄清它的来龙去脉,对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原由(人文因素和政治背景)等,叶维丽秉持着“有七分事实,不说八分话”的职业原则,认真调查研究,字斟句酌地写进自己的文章。譬如,为了弄清1966年8月5日发生在母校的致使校长遇难的暴力事件,她曾在2002年至2006年期间利用寒暑假多次回国,不仅探访过受难者家属,还在“文革40年”卞校长的追思会上,作为当年在校学生向家属表示道歉。她先后采访了二十几位目击者和相关的老师同学,阅读了大量当年的有关资料,反复论证,在美国发表了英文版论文《卞仲耘之死》,2007年又在《二闲堂》网站发表了中文版译文。从她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同代人,一个史学工作者应有的道德勇气和实事求是的精神。 应该说,读完全书,我获得的不是宣泄的快感,而是在观照时代与个人经历时的一种新的心境。我以为,叶维丽的这本书提供了一个新的范例,那就是,在回顾过去那些敏感的往事时,不是为了唤起仇恨,而是为了寻求理解、谅解与和解。仇恨不仅扭曲自己,还会影响判断力,甚至伤害别人。只有理解、谅解与和解,才能真正解放自己。 这本书不仅可以帮助年轻一代去了解和理解他们的父母——生长在毛泽东时代的人们,同样也对同代人有所启示,使我们在阅读过程中不断联想到自己。无论时代发生过多少错误,个人的经历都是自己宝贵的历史。如果说一个人的回忆是局限的,那么一代人的回忆必定将更准确更全面。如果说一个人的历史是单薄细微的,那么亿万人的历史必定将展现出巨大的丰富性和震撼力。 从作者最初想做“成长史”,把她们在美国的一大摞谈话录音笔记拿回国内给我看,到本书与读者见面,经历了十几年的时间,这也是作者的历史性思考不断深化的过程。《动荡的青春》文字朴素,见解独到,情感真挚,是一部可读性很强的书;由于摒弃了“非黑即白”的简单思维,以多方位的思辨与追问,使得该书同时具有了很强的耐读性。 2009年5月5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