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友人谈话录】：

外国小说与中国小说

与友人谈小说中午一起吃饭的友人，想写一部长篇小说，问我的意见。我随便说了以下的看法，供这位从未写过小说的友人参考。

1、小说是一种制作。与可以完全写给自己的诗歌散文相比，小说是写给别人读的。如果说诗歌散文是一种写作，那么小说更像一种制作。

2、一直把制作剧本的人，算在作家之中，是因为与小说的制作方式相近。我们逆推过来，像编写戏剧的每一步骤都要仔细考虑好演出时观众的反应，编写小说的每一步，要仔细考虑好阅读时读者的反应。

3、小说作者，要在小说中与读者交流和沟通，很多写小说的人都知道。这是浮在表面的问题，第一个层次。那么深一点的一层，是要懂得沟通什么，才能让读者愿意与你交流，这需要作家的内涵，中国一半以上写小说的人缺少可以沟通的内涵。第三个层次是，要懂得怎样去交流，这需要写小说的智慧，一多半的小说家缺少足够的智慧。再一个层次是能够完好地掌握沟通的效果，到了这一步，没有几个人了。在过去的一百年里，做到最后一个层次的写小说的人，在世界上不超过五百个，中国能有几个呢，三个还是两个？

4、小说的技巧，中国人掌握的比较慢，往往写了十多年二十多年，才能掌握结构和其他技巧。还不是完整的，还只是他的这一类型的小说，一改型又不会写了。国外的人有三五年够了，并且全面一些。我在1986年左右买过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一套书，上下两册，是国外普通大学文学选修课的教材，一是里面选择的小说有世界水准，二是每篇之后的讲解有世界眼光。于是，他们如果以后写小说，审美的问题、技巧的问题都容易解决。中国人一直缺少有悟性、有效果的阅读和思考，一直在听从杂志编辑和评论家的指导意见，艰难地寻求写作成功之路。

5、更快一些的阅读，从中领会小说的结构的办法，可能是看电影，欧美的电影。

比如美国拍总统的电影，有几十部，其中的总统有几十个类型，不像中国拍领袖的电影，都是一个面孔，只能是他的历史上，有几个大事件就拍几部，多一部也拍不出来。美国电影里，重要的是限定，可以把总统限定为任何一种人，会遇到任何事件，然后他的性格在其中，又制造出新的事件，故事丰富了。

这种限定，可能叫虚构，注意国外所有的电影与小说，都是虚构的真实，当他们虚构出一个事件的环境、人物作为基点，以后的一切，都是这种情境中让人信服的真实的表现。

这与中国作家掌握的方式相反，国外的，是大处任意虚构，小处极其真实；中国的，是大处一定真实，小处缺少真实，没趣味，不耐看。

6、小说的能力在于描述。

比如一棵树，在从小到大的一生里，有生老病死的变化，有春夏秋冬的变化，有晨午昏夜的变化，有雨雪风霜的变化。这些变化不是加在一起，只有十六种，而是任意的组合，有上百种变化。小说文字的某种描述方式，只能适合一种或几种变化。

上个世纪在全世界出现了眼花缭乱的现代派小说，各种流派展示了各种描述方式，于是，能够写进小说的事情，增加了很多很多。不掌握更多的方式，就不能掌握更多的题材。

现在中国写小说的人，经常找不到可写的东西，不是题材缺乏，而是能力缺乏，描述方式的缺乏。

7、前面说：“他的性格在其中，又制造出新的事件”，这对小说很重要。

我们被编辑和评论家教导的，是设计一个场景，让人物按照他的性格在其中活动，那不够。很多事件是性格和性格的变化制造出来的。有的小说家写到一定的时候，泪流满面，他的主人公不得不死，那是他的性格制造的悲剧，作家让他活着也不行。这一点是不是被忽略了？所以，写作最好的老师，是阅读过的好作品。

8，没有长久的小说写作经验，又要快一点接近小说，可以读胡赛尼的《追风筝的人》《灿烂千阳》，东方的思路，西方的能力，比较适合中国开始写小说的人。

                                                                     2011-03-28

 

好作家是什么样子

今晚在一个名叫黄沙的小镇喝酒，与朋友谈起好作家的数量，接着说到好作家的标准。

一、好作家是有见识、有胸襟、有良知的人。

二、一般来说，见识来自对事物的了解、熟悉和感悟。了解和熟悉是见的部分，感悟是识的部分，合起来叫见识。对于作家以外的人，这些已经够了。但是对于作家，还必须有对世界上一大批优秀作品的见识。你读过没有？你读懂了没有？你知道它们的优秀在哪里？如果没有读过，如果没有读懂，如果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优秀，你的文学见识可能是零整数，可能是负整数。

三、胸襟和见识有关，是见识的结果。普通人不说了，直接说作家。读了一大批世界上的优秀作品，并且读懂了，你会知道他们的精神指向，是怎样的崇高；他们的悲悯胸怀，是多么的宽阔；他们的敬畏自然，是如何的深入，等等。当这些化为你的意识，你的人生境界提高了，才可能写出好作品。

四、附带说一句，世界上的优秀作品，当然包括中国的。但是中国作家里，极少见到在精神指向、悲悯胸怀、敬畏自然上，可以在世界作家里有重要位置的人。这一百年里，充其量都是中国的作家，不是人类的作家。还不如我们跳过去，直接读世界上的好作品。

五、良知是胸襟的继续。当你有了胸襟，良知会跟着到来。也可能是在有了胸襟的十年二十年以后，良知会跟着到来。你会知道上天要你当一个作家，是要你负起什么样的责任。你会知道，你应该写作哪些重要的东西留给人类，并且付出你以后的生命时间。

六、比如说，三十岁的时候，人们可以靠自己的灵性写作。这种灵性包含了必要的写作胆量和写作技巧，可以组织起有情趣的文字，优美啊，漂亮啊，有胆量啊，让大众赞不绝口，在中国作家里混个不错的、靠前的、甚至是第一的位置，但那不是好作家，甚至不是好作家的基础。到了四十岁，有没有见识，有没有胸襟，有没有良知，就变得重要了。没有这些，即使是中国第一的作家作品，又有什么意义？

七、比如说，现在的世界上，有了世界文学的翻译出版，有了互联网上的搜索阅读，任何地方都不再有文化优势了。比如一个偏远的城市或乡镇，从理论上来讲，都可能有两三个人，关注世界上最新最好的作品，阅读极广，领悟极深。他们互相鼓励，就有了最好的文化优势，就有了出现好作家的可能。

八、文学提升了我们。说的就是在写作的路上，见到好多优秀作品，增加了我们的见识、胸襟和良知。然后有一天，或许可以说，我们也提升了文学，像文学大师们做过的一样。附带再说一句，评价大师的标准，也是这三种，见识、胸襟和良知。

九、这里说的好作家，按照世间通行的说法，可能是著名作家、优秀作家，或者是伟大作家，文学大师。那是人们的误解。好作家里不分那么多层次，在不好的作家里，可以分出许多层次来。套用托尔斯泰的话，世界上好的作家都是一致的，而不好的作家，却各有各的不好。

                                                                            2011年5月12日

董学仁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