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妹子 作者:大楠


 

袁妹子

我连一排长姓袁,是湖南来的老职工。农场地处边疆,又沾了少数民族的光,所以不怎么讲计划生育。农场老职工中,因为教养成本低,曾经普遍流行大量生孩子。老袁虽是干部也脱不了俗,也被熏陶得养了一堆孩子。

我们去时,他的孩子都小,最大的也不过刚到上学年龄。因我们分场是新建的,类似老袁的情况很多,所以知青去了以后,分场把组建学校作为了首要任务。在建校过程中,分场领导固执地坚持“龙生龙,凤生凤”的遗传学原则,选拔出来充任师资的知青大都是教师后代。这种举动,在知识分子是“臭老九”,社会时兴“读书无用”的时代是别具一格的,也基本背离了他们选拔干部的标准。这表明分场领导心头嘹亮,学校事关自己子女的素质和前途,不像其它工作,可以由着性子来。

学校建成后,老职工的子女可以就近入学了。老袁的长女也背上书包,蹦蹦跳跳地进了学校。学校在三连旁边,就是几间茅草房。开学那天我看见孩子们欢畅地涌进学校,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的小学时光:穿着白衬衫,系着红领巾,滚着铁环去学校,得过奖状,当过小队长,从来没有补考过,要是不分男女界限……不敢再想了!继续怀旧,眼前的日子就更不好打发了。

老袁的长女在我心中曾有过学名,不过早已忘却,记得住的只有小名“袁妹子”(湖南农村里喜欢这么称呼女孩)。我一直以为袁妹子长得一般,直到见她背上书包,才意识到了她的漂亮!书包居然可以给人增添光彩。我也背过七、八年书包,而且放下还没多少日子,怎么以前就没这体会呢?我认真端详了袁妹子的面孔,才发现她本来就长得端正,瓜子脸上配着南国姑娘特有的大眼睛、双眼皮,若不是皮肤黑了点,衣服破旧了些,这女孩早就引人注意了。

刚建校时,袁妹子是我们连唯一的学生。她每天放学后就在家门口小板凳上做作业,一点不在乎周围的喧嚣。那全神贯注的神态非常可爱,记得有一次她父母为日常琐事与别人吵架,几乎动起手来,全连都被惊动了,袁妹子却埋头做她的作业,像吃草的小羊似的漠视周围的一切。看得我惊讶,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定力。真可惜她生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地方。要是在城市,有较好的学习条件,又赶上社会尊重知识,她将来说不定能成大器。

后来学校搬迁了新址,盖了瓦房,成了我们分场最先住瓦房的单位。不过因为条件限制,瓦房是老师享受的特殊照顾,教室仍然是茅屋。尽管如此,刚搬家那些天,家长们在学校周围转来转去,乐得像孩子。而孩子们在新房子进进出出,神态又像大人。袁妹子上学没以前方便了,但她并不介意,每天独自迎朝阳顶烈日风里来雨里去。我几次路上遇见她,她都埋着头,专心沉思,还不时抬头望望天空,目光迷离,头脑显然还云游在书山学海。能把她调教成这付模样,我真佩服她的老师。

几年过去,连队里上学的孩子逐渐增多了。袁妹子已经升入了初中,她依然保持了勤奋好学的一贯作风。时常听见老职工们议论,袁妹子长得乖,有福气,学习用功,又遇上了好老师。前几个说法我并不惊讶,但“遇上了好老师”我却毫无思想准备。学校老师都是如我一般的知青,就算多看两本书顶多也就半罐水而已。怎么配得上满腹文章,诲人不倦的好老师呢?

一天夜里,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我和好友老李顶着风雨摸黑从分场部赶回连队。快到三连时,只见对面走来一人,打着手电,穿着雨衣。近前看,原来是学校的邓老师。老李与邓老师同为成都一所大学的教师子弟,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彼此通报了来由,才知他是晚自习后送学生回家。我感到奇怪,现在读书有什么用?竟然还这么认真。邓老师只顾埋头介绍:学校要求学生回家后认真完成作业和温习功课。后来发现孩子们在家里,学习时间和质量都难保证,于是就将高年级同学集中到学校来自习。为了让家长放心,他和另一个男教师就每晚分头送孩子回家。听了他的介绍,我想袁妹子可能真的遇上了好老师。无论如何,每天风雨无阻地走七八里夜路,而且还是自找苦吃的人毕竟不多。

到了一九七七年上半年,社会上已有恢复高考的传言了。我急忙自学起数理化来,上手后才知道自己的基础实在太差。农场早已习惯由他们决定谁该上大学,对自由报考还不适应,更谈不上为有志青年举办高考培训了。我学习遇到困难却求师无门,于是想到了学校的两位老师。登门求教果然受益匪浅,求学过程中我才知道,他俩早已自修完了高中课程。我在欣喜之余也确信袁妹子真的遇上了好老师。

当年底,不出预料,果然举办了中断十年之后的首次高考。也不出预料,学校的两位老师也分别考上了他们父母任教的学校。不过在农场,为他俩感到由衷高兴的人不会太多,据我所知,分场领导就并不快乐。此外,袁妹子她们快要初中毕业了,两位老师的离开也一定会让她和同学们伤心不已。

我和老李的命运却没那么顺利。总之,考分应该足够,但就是没被录取,不知招惹谁了。世事真是难以预料。两位老师走后,分场经过选拔,让我和老李去顶替他们留下的空缺。我俩怀着对前任的敬佩踏进了学校。

第一天上课,我走进教室,只见全体孩子端端正正地坐着,眼里满是尊敬。我觉得非常欣慰,教这么可爱的孩子,相信师生都比较容易有出息。老李教袁妹子班的数学和物理,听他说袁妹子既聪明又勤奋,还没有聪明孩子常有的粗心大意。而且她每门功课都优异,不是那种片面发展的古怪偏才。

实话实说,因为干体力劳动有些力不从心,就像小酒量不得不对付大应酬一样,只得作弊,手段又不够高明,致使我在连队的形象一直不怎么正面。所以当了老师以后,并没指望回去会受到老职工们的热烈欢迎。事实却出乎预料,每次回连队拜访朋友,以前素不往来的老职工都争相邀请我到家里吃饭,尤其袁妹子的父母最热情。仿佛我的觉悟水平突然有了质的飞跃。原来老师在老职工心目中有着特殊地位。这些老职工大多来自湖南农村,是最传统的中国农民。他们心中固守着“三纲五常”的古训,给予老师充分的尊重和信赖。这数千年形成的观念,决非什么人的几句挑拨就能改变。袁妹子有这样的父母才是她的真正福气。

高考恢复后,各地很快意识到办好教育的重要,于是各级师范学校开始遍地开花。我们所在的临沧地区,也从落选考生中招收成绩优秀者,组建了一所“师专”。我和老李先后收到了录取通知。孩子们尤其袁妹子她们班正是较劲的时候,经过小学五年初中三年,一晃八年过去,眼看就要毕业,老师们却先后离去。可我们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前途,高考落选沉重地打击了我俩,使我们认识到考试以外的许多因素由不得自己。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逃离农场的深造机会,况且书中还有那么多诱人的东西,我们当然不能放过。

学习紧张得很,一晃几个月过去,其间时常有七八年高考的信息传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方面这次是真正开放的招生(与七七年不同,这次是自由报名,政审公开),自己参加不成有些后悔;另外也听说袁妹子她们打算报考中专,不禁又担心她们能否如愿。七八年高考毕竟是彻底拨乱反正后的首次,人才积压了十一年,考生的年龄跨度更长达十几年,就凭她们那点知青教出来的底子,参加这种考试总感觉夸张。如果我们还在农场,能在这个时候帮她们一下,即使没考上也算尽力了。不能亲手扶助自己的学生走上考场,就像辛辛苦苦耕耘过后,收获季节却被晾在旁边一样失落。

高考结束,录取开始。每天都有农场的知青经临沧前往内地去大学、中专报到。我们也经常去车站迎来送往。一天,有两个女孩带着行李来学校找我们,居然是袁妹子和我们的另一位学生。原来她俩考上了中专,被录取到了临沧师范学校。

我们的学生,居然能在竞争空前激烈的高考中胜出,简直是个奇迹!当然,也有力证明了她们老师的个人能力和潜在价值。于是我和老李就乐呵呵地领着她俩四处走动,尽可能多的遇上熟人,顺便介绍一下她俩及其成就。

不久知青就开始大返城了,我班绝大多数知青学生都理想服从现实,选择了退学。我们当然不会错过这难得的回城机会。我和老李离校前找到了袁妹子她们,千叮咛,万嘱咐,鼓励她俩认真学习,将来的理想前途全在此一举等等。为了激起两个孩子的充分重视,我们甚至不顾一贯珍视的良好学风,说了一些口无遮拦的话。袁妹子天真地忽闪着大眼睛连连点头,肯定她以为老师说的都对。

返城以后我一直挂念袁妹子她们,每当听说有人回去或农场有人过来,我都要打听消息。后来了解到俩人中只有袁妹子坚持读完了中专。学习成绩不用说,肯定全优。她最终成了孟定农场所有小学校中第一位正规教师。

为了让自己子女享受到高水平的教育,总场领导把袁妹子调到了总场学校,并把她全家也随同调去了直属单位。事实证明,听老师的话果然没错。后来袁妹子的父母把满腔感激都倾注到我身上,每当有人回去他们总要打听我的近况。其实这是误会,我没教过袁妹子,只与她家原属同一连队而已。几年前回了趟农场,因不知她家已调到总场,没见到面。很想看看袁妹子在课堂上的风采,结果更没机会了,听说她已照顾夫妻关系去了昆明。

                                                         2006,06,13


嘉嘉暨好友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254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