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小说】：

老铁

老铁其实不姓铁，铁只是他的名字里的一个字。这个家伙那时候特别能打架，最拿手的招儿就是用头撞对方的鼻子。多数的情形是对手的鼻子鲜血直流，自然落败。所以老铁就这么叫开了。

我们是小学同学也是中学同学，因为那时候没有足够的中学，我们的小学就直接晋升为中学了。

老铁学习不好，那时候没有什么人学习，报纸上都在说读书无用。

中学一毕业，大部分人去了乡下。老铁的两个哥哥都先下去了。他符合留城的条件，但是老铁却主动报名去插队。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一个院子里的女孩儿。

据说老铁在插队的那些年里，一心一意地呵护着那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的活儿，大部分都让他给包了。两个人似乎到了快谈婚论嫁的阶段。但是那个女孩儿接了去世的父亲的班提前回城，在工厂里做了女工。

老铁和那个女孩儿的关系很快就结束了，因为女孩儿和一个厂里的技术员订婚了。

老铁在工厂的门口等了大半天，终于堵住了那个技术员。技术员当然不是老铁的对手，但是老铁这一次没有用他那著名的铁头，而是给技术员的下面踹了一脚。据说就这一脚，技术员险些从此断子绝孙。

老铁被劳教了一年。

劳教回来的老铁在城市里闲逛。城市已经大变了，每个人都琢磨着发财。

老铁还真的就发财了。他先是开了一家狗肉馆，后来又开了第二家，再往后又开了火锅城。

老铁人胖了好几圈儿，挺着肚子，皮带的卡子都是金的。同学聚会就在他的饭店里。不许大家出钱，他一个人包了。那一天他喝多了，啤酒，白酒，葡萄酒混着喝，嘴里一直不停地说，你们来了就是瞧得起咱哥们儿。到后来老铁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大家后来背地里说，看来这有钱人心中也有不少的郁闷。

老铁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餐饮也批发海鲜，而且还从事木材生意。

但是传出来一个消息说老铁开车撞死了。那些生意也都结束了。

又有消息说老铁没死，不过已经不再城市里住了。全家都搬去了林区。

老铁去林区谈一笔木材生意，开着他新买的橘黄色的悍马。生意谈得顺利，席间酒又是喝了不少。

老铁连夜要赶回市里，因为第二天还有一笔生意上的事情要打理。他一个人开着车，行驶在回城市的路上。据老铁自己说，他当时就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因为他看到路两旁的树林，这树林让他觉得非常的亲切，他甚至想停下来到林子里走一走。后来他只是觉得眼前一晕，就什么就都不知道了。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的车翻在了路基下，他从车窗里好不容易爬了出来，因为他的身体实在过于的肥胖了。这里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车已经彻底报废了。他先是沿着公路走，但是后来他放弃了公路，他突然觉得他应该去林子里看一看。他走进了森林。他闻到了一种植物特有的新鲜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他觉得心旷神怡，他从树林的空隙看到了蓝蓝的夜空，那上面是闪烁的星星，后来他看到了一轮弯月，慢慢悠悠地升起来。老铁什么都忘记了，他觉得他似乎回到了一个梦里，一个他童年的梦。他觉得这周围的一切都让他觉得熟悉，亲切。他什么都忘记了，他就那么一直地走着……

老铁回到城市的第一件事就是结束所有的生意，他在林区买了一块地，盖了一栋房子。

老铁再也没有回来过。

 

老友王君的故事

去年回哈尔滨，是我这些年见朋友最多的一次。除了张君夫妇，我还见了王君和晓光君。王君特意从日本赶回来见我。我们两个人的上一次会面是一九九三年，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晓光君就更久了，三十年没见过面。

我认识张君是通过王君。张君和王君是幼儿园的同班，小学同班，中学同班。王君是一个浪漫主义色彩浓厚的人。尽管这些年一直是经商，但是身上没有丝毫的铜臭味儿。想想，这年头还有谁会为了仅仅是见一个朋友，从国外赶回来？他七七年进了大学专业是自动化，毕业没有多久，就辞了工作，自己闯荡。记得那一年初三的大早上，我抱着才三个多月儿子，在街上碰到他。那天下着小雪，他身穿一件草绿色军大衣，头上戴了一顶毡帽。说：要么就像平君那样做大学问（平君七七年以数学满分成绩考入吉林大学数学系，毕业后公派去了英国牛津留学,见下面照片）；要么就下海做生意，临别丢下一句：好男儿志在四方。飘然而去，孤身一人消失在一片茫茫风雪之中……

王君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有才华的了。那时候他说拉弹唱，样样都精通，字写得也好；兵乓球更是出色，当时国手张燮林的握拍方式，软削，以守为主。有一阵子写了不少的诗，有模有样的。

晓光君曾经是我们这伙儿朋友里公认的诗人。中学时代，我一首像样的诗都没有写出来过。他当时新旧体诗词都得心应手。我对他说不出的崇拜。他后来学了工程。

印象最深的是王君的口才，善于讲故事。

刚上中学，王君是校红卫会的委员。是我们这个年级唯一的进入这个委员会的。清明去烈士陵园扫墓，步行。王君一路上给我讲了一个类似传奇一般的故事，烈士陵园是在郊区，我想那路程也有十公里左右吧。故事讲的是那个丢了政权的亲王西哈努克的儿子，说是他在参观故宫的时候偷走了中国的国宝九龙杯，然后将那宝物藏在一个手提的保险箱里，随时拎着，寸步不离。因为这涉及到国际友谊，周总理指示一定要既不让亲王丢了面子，然后还要把我们的国宝给拿回来。后来是安排亲王和家人看魔术表演，台上的魔术师，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放了这九龙杯，然后将盖子锁上，对准这箱子就是一记响鞭，再打开盖子，那杯就不见了。台下掌声四起。魔术师说这九龙杯现在就在亲王儿子的箱子里呢，请王子打开箱子！王子别扭了一阵子，最后被迫打开箱子，将我们的国宝交了出来。我不知道王君是否有再创作和发挥，但是，他的手势，语调，表情至今都是历历在目。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口头故事里最精彩的一段。

一九七六年十月，我从知青点回哈尔滨。火车站下了车，肩膀上抗了二十斤小米。当时车上都是谈粉碎四人帮，我都听傻了，不知道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下车就碰到了王君。从火车站走到家，王君一路上给我讲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故事。当然那都是当时社会上流传的，他讲的绘声绘色。我当时脖子落枕，歪着，一路上就顾听他讲，没觉得痛。到家后发现：落枕竟然好了。

我们三个人，王君，晓光君在一个小饭店见了面。不过这晚上的谈话可就艰涩了，就好象是立体几何的三维坐标，三个人向着三个方向，越谈越遥远。才知道几十年的岁月，一切都变了…….

我喝着啤酒，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瓶了。小饭店里烟雾弥漫，晓光君似乎比我还要激烈，慷慨陈词的。王君并不介意晓光的激昂，发表他自己独特的观点…….王君曾在一家全球也算排得上名次的日本公司做高级主管。干得好好的，毅然辞职，自己开公司。

朋友们说起王君，觉得他骨子里的浪漫和我这个疯子也不相上下。大公司里他那些大的计划和设想，反而颇见奇效，可是自己开一个小公司，那完全是不同的经营理念。

王君现在结束了自己的公司，又加入了一家新的大公司，听说最近又被委以重任了。

这是一个非常困惑的时代，如今的学者，专家有可能非常的功利和现实。但是象王君这样一个大公司高级主管，却保持一种令人无法置信的单纯。一个近乎透明的人。这样的人无论他做什么，他都会让你觉得生命的可爱和美丽。我想这和我们少年时代的那些文化的浸淫，是分不开的。

他在机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是已经过了海关。电话里是机场惯有的那种嘈杂和急迫，听着他的声音，几乎和几十年前没什么两样，年轻而清脆；感觉不出一丁点岁月的沉重与沧桑……

漠宁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