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碗寨 作者:小马


 

斗碗寨

斗碗寨是个地名,在四川境内,是个小地方,普通一寨,既无名胜也无古迹。

斗碗寨得名于一座小山,那山像一只倒扣在地上的大斗碗,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一个倒扣的大斗碗,碗底朝天,惟妙惟肖。小山的半山腰上,有两个泉眼,一大一小,终年不断地流出青花亮色的泉水,泉水沿着碗身流淌下来,再沿着碗口弯三弯,形成一个大堰,叫做三弯大堰。堰中的水,下雨时不见得多,天干时也不见得少,永远那么多,不紧不慢地向前流,一路被人截了去,人吃,地吃,牲口吃,剩下的一路翻山越岭,流进沱江。斗碗寨的人都晓得,掌管这水的,是山腰泉眼中的两只金鸭儿,两个鸭儿各居一洞,不得见面,没有子孙,那水也自然不得增减。

不想这天来了个淘宝的老广,用计套出了金鸭儿的下落,斗碗寨从此无宁日,霉了很久。

斗碗寨座落在三弯大堰旁边,芦苇飘扬,水鸟成群,有点江南水乡的味道,村子里的人自称是夸父的后人,证据就是那只斗碗。村子里的人说那只斗碗就是夸父追太阳时用来喝水的。夸父追太阳追得口渴,就在沱江里舀了碗水,一口气干了,把碗朝地上一扣,叫喽啰们把碗守好,就又去追太阳了。喽啰们这一守,就守了几千年,夸父再也没有回来,喽啰们慢慢也变成了靠种庄稼为生的农民,在斗碗寨一代又一代的生息繁衍下来。
当然这是村里的人自己说的,当不得真。不过斗碗寨的人有一些风俗却的的确确相当古老,让人感到斗碗寨可能确实有一些不同凡响的来历。

斗碗寨的人有一种称呼很有意思,比如一家三兄弟,彼此的儿女对这三兄弟的称呼却完全一样,单从称呼上看,外人无从辨别,这是谁家的子女。比如说,你见一个小孩叫人“爸爸”,就知是此人的儿女,再一个小孩叫他“幺爸”,你就知道这是他哥的后代。但在斗碗寨,你就分不清,一群小孩扑过去,都叫那人“幺爸”,你只道都是他哥的子女,却不知那里面真真切切也混了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斗碗寨的孩子,称父辈的老大为“大爷”,老二为“二爸”,以此类推,直到“幺爸”,不管兄弟几人,儿女多少,一律如此称呼,外人只知道这一群小孩是这一群兄弟的,要弄清谁是谁的子女,就要坐下来仔细问才行。

奇怪的是当母亲的却一目了然,小孩称自己的母亲为“娘娘”,称大爷的老婆为“大娘”,如还有父辈兄弟,就“二娘”,“三娘”一路叫了去,唯独“娘娘”,是自己的亲娘,一声“娘娘”叫出来,就知是她的儿,绝无差错。

后经史家考证,这是“彭那路亚家庭”留下的痕迹,这是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的一种家庭形态,相当古老,一群兄弟共用一群妻子,生出的小孩自然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这在现代人看来,有点“野种”的嫌疑,但斗碗寨的人很释然,他们认为,老先人黄帝也还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很正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斗碗寨还有不同之处,民间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斗碗寨不是这样,那里流行的是“大家不散”,也像皇帝一样,独钟长子,不爱幺儿。兄弟长成后都要另立小家,自食其力,财产却不能带走,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财物,都留在“大家”,就是长房的长子,一旦小家遭遇不测,长房则伸出援手,靠“大家”的财力,帮助小家重新自立。斗碗寨的人都觉得这样好,家族的财产象个大馍馍,分家时如果掰来掰去,就成了渣渣,没啥用处了。正因为“大家”的重要,所以长子被子女们呼为“大爷”,以下都只能二爸,几爸的,低他一等。中原地方就不如此,分家就要分财,经常为此兄弟反目,把家都分垮了。斗碗寨“大家”不倒,兄弟自然不散,千百年来都聚在这里。

晋朝有个文人,写过一篇“桃花源记”,被后人津津乐道,认为这是他厌世之后的憧憬,殊不知这却是千真万确的景象,那人不过偶然撞见,游而记之罢了。那时因为交通阻塞,中国到处都是桃花源,“不知有汉,遑论魏晋,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此情此景比比皆是,斗碗寨就是一处。

还有一样,斗碗寨从不见瓦房,古时候结庐为房,倒也不稀奇,到后来,四下里瓦房林立,斗碗寨还是老样子,富足如红庙子的杨家,威严如跳端公的谭家,都还是粗茶淡饭,麦草做了房顶。外人看来,好像是胸无大志,哪晓得斗碗寨的人这是在“熬心”,按谭三娘的说法,心如魔窟,住了很多妖精,叫“想法”,“想法”如同一群蛮牛,随它自由自在地走,它会走到天边去,到了天边还要张望,看看有无上天梯。心比天大,所以要“熬心”,把心熬得小一点,“想法”就不好存身了。

“熬心”就是用根叫“不听”的链子把“想法”拴住,“想法”一被拴住,就恶犬般咆哮,撕扭,凶得很,但只要“不听”没有断,“想法”冲突一阵就会慢慢死去。当然也有“想法”挣断了“不听”,跑出来祸害人的,所以斗碗寨的人就要“熬心”,一要缩小“想法”的存身之处,二要把“不听”熬得结实。

所以斗碗寨从来不变,跳端公的谭三娘说:“修得出千年山水不变,才是大功德,你看那些畜生,不管扁毛圆毛,出来一身毛,走也一身毛,带了人间啥子,看一阵,耍一阵,就对了”。

“熬心”之术是春秋时代传下来的,这斗碗寨看来的确有些来头。

斗碗寨就这样耳不听帝王诏书,眼不见带甲武士,我行我素地过了千年,外面金戈铁马杀来杀去,一颗大印今天你的,明天我的,纷纷攘攘地争,斗碗寨都不闻不问,天天熬心,高高挂起。只要金鸭儿的水长流,斗碗寨就吃喝不愁,太平无事。

后来事情慢慢发生了变化,起因就是这金鸭儿。兵荒马乱之年,那淘宝的老广摸到了斗碗寨,慧眼识珠,竟把金鸭儿起出来,拿起跑了。

这老广初来之时,是个货郎装扮,天天蹲在寨边卖些小东西,其中一味冬瓜糖,最是吸引小娃娃,有钱就买了吃,没得钱时,他就送了你吃,然后东拉西扯地问些事。这老广是人精,他从来不指到一件事问,那样人家就知道他的心思了,他只问有没有新鲜事,娃娃都是颤翎子,谭大爷的鸡生了双黄蛋,王妈的黑猪生了窝花仔仔,都拿出来摆,老广冬瓜糖拿在手上,笑眯眯地听,像个钓鱼人,看着浮漂一动一动,他却不动,要等看准了,只一动,那鱼就上了钩。老广就这样一条又一条,把寨子里明朝的戒指,清朝的碗,钓了个干净。这天一个胖姑娘冒了一句:“我晓得哪儿有金鸭儿”,老广本打算收摊了,一听这话,就不走了,大块的冬瓜糖一块接一块,胖姑娘就一句接一句,把斗碗山上的金鸭儿,说了个彻底。

老广第二天就不知去向,等他又回来时,阵仗大不相同了,这老广竟是个军官,高头大马,斜跨了盒子炮,带了十几个兵丁,哗哗地上了斗碗山,把金鸭儿起出来,扬长而去。

斗碗寨的人都见到了,人家钢枪雪亮,又惹不起,眼睁睁看到金鸭儿落入了红尘,上了年纪的就骂那胖姑娘:“龟儿子流钱镜,作孽哦”。

金鸭儿走后,三弯大堰的水就起了变化,变得旱时浅,雨时满,捉摸不定。

又过了很久,斗碗寨变成了生产队,就归了队上管,说是归队上,但是有个队长,斗碗寨实际上就归队长管。队长早年打过仗,墙上还挂了立功奖状,他也是农家出身,不过在枪林弹雨中拼杀多年,早已荒疏了农家把式。队长从部队上解甲归田,到组织上一报到,组织就分派他去了朱家湾当队长,斗碗寨的老队长退了位,组织上就把他又调到了斗碗寨。

队长在朱家湾时,朱家湾数一数二的穷,大家就怪他,说他啥事都要管,就把朱家湾整穷了,队长不服气,说:“老子要是不管,朱家湾更穷”,这话不知是真是假,朱家湾的人也不管它真假,烧起高香,把队长一路送进了斗碗寨。

队长进村遇到的第一个人,却是个驼子,四十郎当岁,眉目端正,只可惜驼了背。驼子小时候被哥哥抱了,在阶沿上耍,一不小心就把驼子掉进了天井里,成了终身残疾。哥哥后来出息了,在城里一家医学院当老师,驼子一人留在斗碗寨,怨天怨地,时不时就要跑进城里找哥哥,打打秋风。队长碰到他时,驼子正好从哥哥处回来,一见队长,驼子就大呼小叫的,把刘木匠,谭石匠,赶脚猪的矮子,做豆粉的胖娃都吆起来,帮队长收拾队部,安顿下来。

驼子递根烟给队长,说:“二天就听你招呼喽”,回身背了夹背,一摇一摆回去了。

驼子独身一人,生活简单,回家生起火来,风箱“呱嗒呱嗒”一扯,待水开了,驼子拿出个升子,升子是用来印粮食的,十升一斗,十斗一担。驼子的升子有讲究,它小一号,这样柜子里的粮食印出来显得多一些,驼子晓得这是自欺欺人,但五升总比四升好,手中有粮,心中不慌,驼子不慌不忙喝了一大碗玉麦糊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驼子看看日历,再过两天就逢十,是大场天。驼子那天就到到石子岭的油坊,找到了陈三哥。

石子岭周围都是小场,五天一逢,耍耍场,唯有石子岭是大场,逢场天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驼子要找的那家油坊就在石子岭场口。

油坊是生产队开的,陈三哥在里面当师傅。此刻陈三哥赤了上身,抱了油锤正在砸楔子,那油锤像个炮弹,一抱粗细,百十来斤,头上用钢铁包裹了,横吊在空中,尾杆一丈多长,上面有个舵,用来控制方向。陈三哥双手抱了油锤,发声喊,把油锤顺着吊绳往后抛起来,四个徒弟一起用力,再一抛,油锤到了头顶,陈三哥瞄准油楔子,“咦嗨呀”又是一声喊,油锤带了千斤重力,“砰”一声砸了过去,油楔子一挤,那油就一滴一滴流出来,纯菜子油,贡黄清香。

驼子等陈三哥歇了气,就过去问:“有好多了”,陈三哥气喘吁吁地说:“有那么多了”,驼子不是问油,问的是花生。

驼子每次去看哥哥,就要带花生,不是送礼,是偷偷摸摸拿去卖,收上来一角一斤,卖出去五角一斤,利润相当可观。驼子一次在哥哥的医院里认识了老陆,老陆是管动物实验室的,好酒,也好花生,身边一群朋友,都是同志,一捧花生二两酒,就是神仙。那时人穷,卤鸡太贵,胡豆太硬,何物能够适口,唯有乡下花生。老陆拉到驼子就不放,要驼子给他供应花生,驼子见了大买主,自然也不肯放过,思量一阵,驼子就请陈三哥帮他收花生,虽然有些风险,但险大利大,也想得过。

石子岭大场天,乡民就会来打油,有钱给钱,无钱就用花生换,陈三哥就把花生攒起来,留到驼子来。

陈三哥见驼子问,就把墙角的油枯搬开,露出一个夹背,里面是花生,驼子一看,有五十来往斤,就说:“过两天我再跑趟城头,你把它捡好,不要遭了耗子”,陈三哥吐了泡烟痰,说:“我这儿的耗子来了都吃油,哪个吃你鸡儿的花生哦”,驼子说:“那就好那就好”,转身走了。

驼子来到一家公家的馆子,没有招牌,只写“食堂”两个大字,倒是一副对联有点扯眼,上联是“要勤俭持家”,下联是“不打骂顾客”。驼子挤进去,找个位子坐下,拿了把筷子在桌子上戳,不歇气地喊:“李光头,来菜来菜,来菜哦”,李光头是馆子管事的,晓得驼子这两天有些来路不明的钱,不敢惹他,赶紧跑过来:“驼大爷,这两天来事了?嘴角都流油”,驼子瞪他一眼:“来鸡儿事,赶紧弄菜来”。

菜将将上来,脚猪矮子也来了,进门就拉到驼子,问他要手术刀。脚猪矮子其实并不矮,只是因为姓艾,被人叫做矮子。脚猪矮子天天牵了头脚猪,叫金枪,四下里给母猪配种。脚猪矮子和金枪都是生产队的,外出有了收入也归生产队,脚猪矮子就兼搭到劁猪骟鸡,这种收入就是自己的,前两天驼子答应送他一把手术刀,这脚猪就见一次要一次,驼子有点烦,但是驼子不敢惹他,因为陈三哥是他表哥,脚猪晓得倒腾花生的事,这是驼子的软肋,有点怕人戳。

驼子赶紧喊脚猪矮子坐了,说:“慌个鸡儿,过两天我给你找五把,把你狗日的自己也劁了”。脚猪矮子夹起菜就吃,也不看驼子的脸色,边吃便问驼子:“要开会了,晓得不”,驼子不屑一顾:“哪天不开会,有啥稀奇”,脚猪矮子说:“你不晓得了嘛,这回要评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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