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別傳寺:身後猶陷文字獄的方外闍黎
作者:木头
|
|||||
丹霞別傳寺:身後猶陷文字獄的方外闍黎 丹霞別傳寺,佛門南禪叢林之一脈,迄今三百餘年,命運多舛,歷劫經難,是一個有故事的禪院。 廣東韶關丹霞山,方圓數十裡,煙霞沃蕩。重岩絶巘,皆做赭色,遠眺之有『色若渥丹,燦如明霞』之說。山中綠樹修篁,山下錦江如碧,居之令人身心俱靜。?丹霞別傳寺山门?山中有寺,名曰「別傳」,或取靈山會上世尊釋迦摩尼拈花、摩坷迦葉尊者微笑之典,南禪「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意。康熙元年,澹歸和尚至丹霞山開闢禪林道場,鼎盛時住僧千眾,與曹溪南華禪寺、乳源雲門禪寺鼎足,稱『目空今古道風孤,世出世間扶正氣』。不想,澹歸和尚圓寂數十年後,詩唱偈和之《徧行堂集》等為人告發,橫罹文字之獄,盡曆焚寺磨骸之劫。是案株連者甚眾,碑刻墨蹟皆遭椎碎推僕,闍黎僧眾悉行逐出。鐘磬鼓魚,梵唄之唱,俱作悲聲。 劫後之別傳寺,清末民初,寺為火焚,僧人星散。
澹歸大師(1614-1680年),原名金堡,浙江仁和人。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進士,初選州牧,出知臨清。南明永曆授兵科給事。南明亡削髮為僧,師從廣州雷峰天然(函罡),法號今釋,字澹歸,冰還道人,又號借山野納,晚號舵石翁。康熙初為丹霞別傳寺主持,著《徧行堂集》。戊午(1679年)出,欲赴嘉共清藏經。庚申(1680年),因病憩於陸世楷之平湖別業,秋八月九日示寂,世壽六十七歲。 澹歸大師一生著述頗豐,惜所存無幾。《明史》無傳,《清史稿》亦無傳,僅於他人傳記中零星提及。【江西通志】:『今釋,字澹歸,杭州人,姓金名堡,明崇禎庚辰進士。入國朝為僧,受天然記莂,開丹霞於粵東,旋歸廬山淨成精舎,後示寂當湖。其徒奉靈骨,塟廬山天公衣鉢墖之旁,粵東僧衆復移墖於丹霞之海螺峯,著有徧行堂集。』【浙江通志】:『今釋,仁和縣志,金堡,字道隱,仁和人,崇禎庚辰進士,授臨清知州,因催科不及,額坐解職,後薙髪為僧,名曰今釋,號澹歸。』 作為南明諍臣之金堡,曆仕崇禎、隆武、永曆三朝,曾任山東臨清知州、禮科及兵科給事中等官職。明末清初,桂王朱由榔(永曆帝)在肇慶建立南明政權,金堡以耿直諍言、力抨朝政、不畏權奸而授官兵科給事中,乃專職對朝政作輿論監督的言官。他奉使浙東,糾彈權佞,剛直敢言,滿朝側目,為當權鄭芝龍所忌,羅織罪名下獄,【永曆實錄】中稱『諸刑皆備,而金堡刑尤獨酷,黦血沖脅脊,幾死者數四。』後為諸抗清名將疏救,金堡方得以免死,被貶戍貴州清浪衛,在押解途中清兵至,亂中脫身至桂林茅坪庵後,薙髪為僧,法號性因。 金堡詞【滿江紅●和沈石田諸公,題宋高宗賜岳飛手敕】: 『有意回天,到此際、天難作主。憑天去、補天何用,射天還許。那得官家堪倚仗,從來信義無儔侶。看繡旗、當日剌精忠,今投杼。航海恨,君自取。奉表辱,君自與。便風波沉痛,不須重舉。遺廟尚能餘俎豆,故宮早已空禾黍。是男兒、死只可憐人,誰憐汝。』 『看繡旗、當日剌精忠,今投杼。』投杼,指屢屢讒言以至親者為惑。紹興三年,宋高宗手書「精忠岳飛」字,制旗以賜之。紹興十一年,秦檜誣岳飛下獄,萬俟卨以中司鞫獄,岳飛父子下獄死,天下冤之,一時有志之士,為之扼腕切齒。而金堡自己作為一個『有意回天』的忠貞之臣,卻落得被拷折雙腿,下獄流放。『誰憐汝』三字,憐人及己,實是哀音無絕。?
『難挽天河洗是非,鐵衣著盡著僧衣』 『金堡於順治九年(1652)從廣西行腳入廣州,禮天然于雷峰海雲寺,複受具足戒,易名今釋澹歸。』【吳天任●澹歸禪師年譜】 明末,禮部主事李充茂及兄永茂資購丹霞山作避世之所,後於清康熙元年(1662)以山施與道獨和尚及其澹歸大師。丹霞既得,澹歸大師即自充監院,親為設計,『駢手胝足,運水搬柴,露面拋頭,跨州過郡,送往迎來,人事耪福,五官並用。』澹歸忍辱負重,往來于舊友乃至清廷達官貴人之門,籌措善緣。【咸陟堂文集?舵石翁傳】 澹歸大師遂為別傳寺開山之祖。『鐵衣著盡著僧衣,』由官而僧,從金堡到今釋,紅塵到空門。据说別傳寺一眾僧俗,多为原明朝贛州巡撫李永茂的舊部官兵、親信及南明遺老遺少。 時有詩唱偈和之作,集為《徧行堂集》。 『鐵甲拋殘有衲衣,危峰更上一重梯。八千人去空成敗,五十年來枉是非。無事了,正相宜,海鷗隨處得忘機。卻因田裡催租早,腳下芒鞋露不晞。』【鷓鴣天】 康熙十九年(1680),澹歸大師在浙江嘉興罹病。大師知其死後亦難為清廷所容,囑弟子火化其遺體投入江河,嚴命『汝輩若攜骨灰歸丹霞,必得凶報。』弟子終歸不忍,將其骨灰帶回丹霞山,起塔安葬於海螺岩下。?別傳寺巍峨聳立,成為與南華、雲門鼎足而立的粵北名寺。
滿清奪取明政權後,開始大規模銷毀『違禁』書籍,並大興文字獄,在乾隆時期達到極至。 澹歸大師圓寂九十餘年後,其秘藏於別傳寺之詩唱偈和《徧行堂集》等為人告發。據原北平故宮博物院文獻館編之【清代文字獄檔】載: 乾隆四十年(1775年)十月,乾隆帝審閱各省呈繳的應毀書籍時,注意到其中所列澹歸和尚的《徧行堂集》:『朕檢閱各省呈繳應毀書籍內,有僧澹歸所著徧行堂集,系韶州府知府高綱為之制序,兼為募資刻行,因查澹歸名金堡,明末進士,曾任知縣,複為桂王朱田榔給事中,當時稱為五虎之一,後乃托跡緇流,藉以苟活,其人本不足齒,而所著詩文中,多悖謬字句,自應銷毀。』『至僧澹歸徧行堂集,語多悖謬,必應毀棄,即其餘墨蹟墨刻,亦不應存,著李侍堯等逐一查明繳進,並將所有澹歸碑石,亦即派誠妥大員前往椎碎推僕,不使複留於世間。又聞丹霞山寺,系澹歸始辟,而無識僧徒竟目為開山之祖,謬種流傳,實為未便,但寺宇成造多年,毋庸拆廢,著李侍堯等,即速詳悉查明,將其寺作為十方常住,削去澹歸開山名目,官為選擇僧人住寺經理,不許澹歸支派之人複為接續。……欽此。乾隆四十年閏十月十九日』 兩廣總督臣李侍堯,廣東巡撫臣德保接到聖旨後即行查辦:『……茲欽奉諭旨,金堡詩集之外尚有碑記墨蹟等類留存寺中,亟應毀除淨,盡臣等遵即密委廣州府知府李天培,馳赴韶州府,會同南韶道李璜前往丹霞,悉心查辦,凡金堡所有墨刻墨蹟,逐一查出,現存碑石摹拓進呈,一面椎碎拋棄,不使片紙隻字複有留存,並將其支派僧眾,悉行逐出,令地方官選擇誠實戒僧住持。……竊思金堡既已托跡緇流,苟延殘喘,複與官員結納,妄逞筆墨肆其狂吠,實為覆載難容。查丹霞志載,海螺岩有金堡埋骨之塔,刊刻銘志,亦應刨毀。現又飛飭委員查辦,不使存留。至金堡當日蹈襲虛聲,恐無識之徒或有將伊詩文采入志,乘臣等已劄司調集磨勘,如有記載之處,提板鏟削,以清穢跡除。』 乾隆在諡畧之【追諡明代忠節】中稱:『錢謙益之自詡清流,靦顔降附,及金堡,屈大均輩之倖生畏死,詭託緇流,均屬喪心無恥。若輩果能死節,則今日亦當在予旌之列,乃既不能捨命,而猶假語言文字以圖自飾其偷生,是必當明斥其進退無據之非,以隠殛其冥漠不靈之魄。』 在清廷眾多文字獄大案中,澹歸和尚《徧行堂集》案當為其中比較有名的一起。其實,澹歸大師的著作中,僅《嶺海焚餘》乃其為南明臣時所上奏疏,言其『多悖謬字句』有觸清廷,倒還說得過去;其後的《徧行堂集》、《徧行堂續集》,多為其遁入法門後的應景之作,序、題跋,贊、傳、墓表、碑記乃至壽詞頌禱等,這些文章不乏阿諛奉承,恭維拍馬之句,有人稱為其為『俗濫文字』。不過細細品來,卻透著思懷故國,亡國之痛溢於言表,不臣於清、懷舊複明之心欲蓋彌彰。 嗚呼!在澹歸大師圓寂的九十餘年後,仍因文字獄而遭遇毀書、焚寺、磨骸、逐僧之禍。甚至:『即有焚寺磨骸之命,寺僧死者五百餘人。』【徐珂●清稗類鈔●澹歸徧行堂集案】 不曉得此話何解。?
澹歸大師,最是『是非』之議,难怪大師说:『莫把是非來辨我。』 陳垣先生之《清初僧諍記》:『今所傳《徧行堂續集》卷二,有某太守,某總戎,某中丞壽序十餘篇;卷十一,有上某將軍,某撫軍,某方伯,某臬司尺牘數十篇,睹其標題,已令人嘔噦。』 蘇曼殊之【斷鴻零雁記】記其在懷庵古蘭若見澹歸大師之題詩: 『十郡名賢請自思,座中若個是男兒。鼎湖難挽龍髯日,鴛水爭持牛耳時。 哭盡冬青徒有淚,歌殘凝碧竟無詩。故陵麥飯誰澆取,贏得空堂酒滿巵。』 餘曰:「此澹歸和尚貽吳梅村之詩也。當日所謂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於群胡,殘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歸和尚固是頂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嗚呼!丹霞一炬,遺老幽光,至今猶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憒憒也?」 全祖望《續甬上詩》朱釴詩注記其本事雲:『吳梅村(偉業)於三月十九日集十郡名士,置酒於鴛湖,席半,有僧緘詩投入,啟視,一坐失色,訪之,知為澹歸所作。』 史載,澹歸大師臨終前,囑侍者『荼毘後亟投骨灰於江流,毋貽累諸方半點土也。』左右求留偈,即舉筆書偈,書罷扔筆而逝。【丹霞山志】 其實,澹歸大師的臨終偈,最為無奈,又是何其清醒: 『入俗入僧,幾番下火。如今兩腳捎空,仍舊一場懡囉。 隔角,風水的災星犯煞之說。澹歸大師自稱隔角老人,已是極致。歷經僧凡,幾番死裡逃生(下火)的澹歸大師,欲參生死,卻僅剩下了慚愧(懡囉)。其實,大師已經料及,既然『難挽天河洗是非』,就勸後人『莫把是非來辨我。』 行筆至此,突然感到一份莫名的淒涼。因『諍』而不見容於南明,因『僧』而不見容於清廷,因『節』而不見容于後世文人。大家都可以站在各自的道德制高點上,對澹歸大師作一番任意的品評。南明永曆帝稱其『把持朝政,罔上行私』;清廷皇上認為他『倖生畏死,詭託緇流,均屬喪心無恥』;後世的文人騷客說他『但成一領眾募緣俗漢……天下之因好名而自敗其名』,唯知其忍負的闍黎僧眾卻喊出『澹歸和尚固是頂天立地一堂堂男子!』的呼聲。 都說知易行難。其實,評說品論易,身體力行之尤難,況世事風雨如磐。 是是非非,誰來取裁?孟子曰:『有求全之毀。』? 2015-09-14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