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军功章
作者:海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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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的军功章 1. 十年前,老爸获得一枚军功章,是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亲自颁发给他的。 老爸一介书生,当穷教书匠一辈子,啥时候立下赫赫战功,获得一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 2005年9月10日,教师节,我接87岁的老爸来我家玩。他坐下,有些神秘地轻轻一笑,从贴身口袋里,掏出这枚金光闪耀的奖章。我又惊又喜,赶紧给他挂在胸前,拍了两张照片。
小时候,我们几兄妹总是跟妈妈住。老爸在外地,回家时间少,来去匆匆。妈妈是女强人,急性子,工作忙,对我们要求严格,我们犯了错,她有时会生气,甚至发脾气。老爸完全不一样,他总是非常慈爱,从来没见过他生气。对妈妈,他更是唯唯诺诺,像个忠顺的仆人。 我工作以后,老爸退休了,给我带儿子。一天,妈妈跟我抱怨,说老爸刚满60岁,脑筋就不行了,老忘事儿。我随便答了句:“安庆人嘛,古代属吴国,胆小,随遇而安,未老先衰。那关羽早就给他们下结论了:东吴人乃江东鼠辈。哪像你呀?川妹子,辣妹子辣,天不怕来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马。挨整了20年,退休了,还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呀?”(我妈蒙冤20多年,79年平反,62岁了,重执教鞭,登上大学讲坛,年近70岁仍不想退休。) 听我这样说,妈有意见了,说:“你别看我数落你爸。他年轻时候,也是风华正茂、英俊潇洒的青年才俊呢。”第一次听妈这样夸老爸,我很意外:貌不惊人、甚至有些窝囊的老爷子,居然曾经英俊潇洒过?
老爸老了,和他聊天,听他说年轻时的事儿,才知道了一些他的过去。 爷爷是徽州大山里穷人家的小孩儿,年轻时跑到安庆,当了个小货郎,走街串巷叫卖。凭着年轻不怕累,挣下一家小杂货铺。讨老婆、生儿子,小日子还过得去。 某日,爷爷突发奇想,买了几张彩票。也不知他前世积了什么大德,竟中了个特等奖!花花绿绿的钱,天女散花般从天而降,砸在他头顶,数都数不清呀。小货郎一夜暴富了。他将钱全买了沿街店铺。安庆城中心,“状元府”那一带,好长一条街都归他了。 那时,老爸上初中。他排行老四,上面两个哥,一个姐。他很瘦弱,却聪明伶俐,最得父母宠爱。家里发了横财,不出意外,几年后,他应该上名牌大学,留学东洋镀银、西洋镀金,那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抗日战争爆发。1937年11月,上海沦陷。12月,中华民国首都南京沦陷。 安徽省会安庆,历来是战略要地,南京的咽喉,立即成为日寇攻击目标。日军要将它作为进攻大武汉的跳板。 据史料记载,1938年6月1日,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长官命令:第六师团坂井支队,从合肥陆地行军,南下攻占安庆;波田支队协同海军,沿长江西上攻占安庆。“安庆攻略战”全面拉开。6月10日夜,日海军中国方面舰队第三舰队,集结战舰40余艘,商轮13只,汽艇80余,加上数百只木船,在航空兵团第三飞行团50余架侦察、战斗、轰炸机掩护下,由芜湖溯江而上,向安庆发起大举进攻。其时驻守安庆的国民党部队,是27集团军,总司令是杨森。 兵临城下,危在旦夕。安庆城里,学校已全部停课,学生、老师纷纷疏散撤退。老爸与几个同学相约逃往大后方四川。走得太紧急,竟来不及和父母告别,腰无分文就上了路。安庆城很快失陷了。后来,奶奶思念最心疼的小儿子,终日以泪洗面,一病不起。
老爸和同学一起,在武汉进了难民收容所。又辗转来到四川江津县(现属重庆市,我妈的老家),考入国立九中,在进步老师、同学的影响下,积极参加抗日救亡活动。1939年,刚20岁,老爸加入了共产党。 国立九中,建立于抗战时期,专门收容来川的安徽沦陷区师生,与在大后方建立的其它34所国立中学一样,对学生一律免学费和食宿费。当时,国民政府在后方办的几十所国立中学、大学,对学生全部实行公费,是事实上的“难民学校”。 国立九中首任校长,是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陈访先。实际上,它的创始人是第二任校长邓季宣。邓季宣,安徽怀宁(属安庆市)人,名门之后(也是新中国两弹元勋邓稼先的四叔),曾留法十年。虽然九中是一所难民学校,邓季宣校长却有着先进的教育理念,还领导了一批来自全国各地的精英老师。 抗战时期,办学条件极简陋,生活极艰苦。教室在哪里?祠堂和破庙。宿舍在哪里?自己搭的茅草屋。三餐吃什么?两稀一干的“八宝饭”。(饭中满是霉米、石子,砂子、耗子屎等,师生戏称八宝饭。)盐水煮几粒胡豆,就是下饭菜,有时连胡豆都没有,米汤泡饭,再加半匙食盐就是一餐。 校长、师生都来自沦陷区,深受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苦,十分珍惜读书机会,抗日救亡意识非常强烈。“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是他们共同的心声。 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九中坚持办学八年之久。先后有15,000名学生就读,为国家培养了大批栋梁之材,成就斐然。国民政府教育部授予它“模范国立中学”称号。从九中毕业的知名校友如群星灿烂,有两院院士、清华、北大教授,联合国专家等。其中知名度最高的,是两弹元勋邓稼先,还有文学评论家舒芜等。 邓稼先是1940年9月,从昆明来九中插班读高三年级的(邓稼先的四叔父邓季宣当时是九中校长),与我老爸成为同学。当时,老爸已经是十分活跃的学生党员。他回忆说,邓稼先当时年纪很小(只有16岁),思想进步,学习非常刻苦,对理工科特别感兴趣。 1941年,邓稼先和我老爸同时从九中毕业。邓考入昆明西南联大。后来又去美国留学攻博,1950年回国,成为中国原子弹之父,两弹元勋。而我老爸受党指派,1941年考入四川大学。 舒芜是老爸的安徽老乡,九中同窗好友,也是老爸的入党介绍人,后来成为知名现代作家,文学评论家。 同为重庆地下党,老爸有许多好战友。除了舒芜,还有两个名字很多人都熟悉。一个是红岩英烈江姐,江竹筠,她也是1944年受党指派,自重庆考入四川大学农学院的。江姐算是老爸的学妹。他们在四川大学毕业后,先后从成都又回到重庆,在国民党陪都,那条看不见的战线上,成为不曾谋面的战友。遗憾的是,因为地下党都是单线联系,老爸在重庆始终没与江姐见过面。 另一个是在渣滓洞狱中写下《黑牢诗篇》的红岩英烈,记者、诗人蔡梦慰。他与老爸、老妈是亲密战友,都是民盟盟员,经常相聚。1948年3月,中共重庆市委机关报《挺进报》被特务破获,许多共产党员被捕,川东地下党遭到大破坏,5月10日,蔡梦慰被捕,1949年“11.27”大屠杀中,壮烈牺牲。50年代,妈妈还在《重庆日报》发表过怀念他的文章。 1964年,妈妈又写了古诗两首,纪念蔡梦慰壮烈牺牲15周年。 追怀蔡梦蔚烈士-----纪念“一一·二七”烈士牺牲十五周年 一 依稀梦里邹容路[1],诀别难忘是小泉[2]。 二 壮烈牺牲十五年,青春风物并时妍。 (海若注[1][2]:诗中“邹容路”和“小泉”是重庆两个地名,当年我父母曾与蔡梦慰相聚的地方,小泉是我家住地,蔡叔叔来小泉我家时,母亲已经怀上我,可惜我晚出生了两个月,没能见上蔡叔叔一面。1949年蔡叔叔壮烈牺牲时,年仅25岁。注[3]:蔡梦慰被捕前,主要负责地下党秘密联络点----文城出版社的工作,并秘密散发中共重庆市委机关报《挺进报》。) 老爸当初又怎么与老妈认识的呢? 这还得从1941年说起。老爸从国立九中毕业,受党指示考入四川大学教育系,接受成都地下党领导,在成都领导学生运动。 在四川大学读书期间,老爸又受党指派,加入中国民主同盟(简称“民盟”),在四川大学教授李相符直接领导下工作(解放初期,李相符任林垦部副部长)。大学毕业后,老爸留在成都做学运和民盟工作。 1947年成都“六一”大逮捕,大批共产党员被捕。老爸接指示,转移到重庆,以教师身份为掩护,继续在大学、中学做学运和民盟工作。 有一次,老爸去国立重庆女子师范学院,参加进步学生聚会,会上碰到一个女生。那女生才貌双全,让老爸眼前一亮。当然,在女生眼里,28岁的老爸------才华横溢、名牌大学毕业、进步学生们仰视的学生领袖,一定也像《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眼里的卢嘉川和江华一样,是她崇拜的偶像吧?二人一见钟情,同年结婚。次年,我也到了重庆。那漂亮的女大学生就是我亲妈。
1949年,重庆解放,老爸被任命为川东师范附小校长,兼师范教师。我妈也从女子师范大学毕业,当了川东师范的老师。第二年,我弟弟又出生了。那是一家人最幸福的几年。 为做民主党派工作更方便,上级指示老爸暂不暴露党员身份,继续在民盟基层组织担任领导。解放前,他在敌人心脏潜伏;解放了,他继续执行党交给的任务,潜伏在民主党派。 1952年,“三反、五反”运动中,老爸是校长,贯彻上级指示,领导运动开展。谁知,就在此时,他的克星现身,改变了他的命运。 重庆抗战时期是陪都,刘邓大军南下以后,留下不少皇亲国戚。老爸学校有一个老B,就是一个背景很大的人物。运动中,老B的贪污事实被揭发,老爸如实上报。那老B凭着后台了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有惊无险,顺利过关。 老B平安无事了,却对老爸怀恨在心。接下来“思想改造”运动中,老B利用他的后台,坚持要将我老爸开除党籍,置于死地,罪名是“觉悟低”、“不老实”。(解放初期,“改造”知识分子的运动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至1957年反右运动时,达到高峰。当50多万顶“右派”帽子,赏给那些“不老实”、“觉悟低”的书生们以后,全国知识分子就基本上改造得差不多了。从此处处莺歌燕舞,再也听不见不同声音。) 老爸不服,据理力争,他的地下党老领导也出面保护,党籍保住了,却受到处分:“留党查看半年,撤销校长职务,调离原单位。”1957年,我妈被划为右派,老爸不爱江山爱美人,不与她离婚。结果又给自己添了一个“立场不稳”的罪名。这个罪名与他如影随形,老妈蒙冤20年,老爸就“立场不稳”了20年。虽然还在党内,就只是普通老师了。1963年,因舍己救人立功,老爸受市委表彰,校长几次想任命为他教导主任,都被驳回。他干的是教导主任的活儿,却没有主任的职务。解放后,近三十年来,每次调工资、提级都再没他的份儿。 一九六八年三月五日,江青接见四川造反派组织时,出语惊人:“华蓥山游击队糟得很,川东地下党叛徒太多,没一个好人。”老爸正好是川东地下党(重庆属于川东地区),凭空多了一条罪状“叛徒嫌疑”,接下来被审查,挨批斗。工读学校撤销,其它老师都分配到公立中学任教,他被下放到“社办”初中当普通老师(所谓“社办”,即公社办,属于农村的民办学校,老师都是农村户口,不拿工资,像社员一样拿工分的),农中校长的年龄还没老爸党龄长。其间,老爸还下放到农村,修建水库,劳动锻炼一年。他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身份和待遇也被全部取消。20岁加入中共,出生入死干革命几十年,解放前夕,差点被国民党特务抓进渣滓洞集中营,年过半百,老爸又像知识青年一样,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1979年,改革开放,右派改正,冤案平反。老爸的老领导,老战友都劝他申诉,要求纠正1952年的错误处分,恢复抗战时期老革命待遇。他也就写了份申诉材料,经组织审查,撤销了原来处分,恢复了老革命待遇,加了两级工资。不过,他已经退休,健康状况又一直不好,除了照顾母亲,帮我们兄妹照顾孩子,有空打打太极拳,练练气功,没有再做其它工作。 10年前的今天,党中央总书记颁发给老爸一枚奖章,这位88岁的老人终于扬眉吐气一回。可惜,她的老伴,我妈妈早在22年前就去世了,没能看见这枚军功章,本来,这枚奖章的一半是属于她的。 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一枚什么奖章呢? 原来,为纪念抗战争胜利60周年,2005年9月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向全国抗战老战士、抗日将领及国际友人颁发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胡锦涛总书记亲笔题写了“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章名。 现在,再看10年前,老爸这张胸佩纪念章的照片。年近九十的老人,慈眉善目,平和淡定。我相信:老爸年轻时,一定非常英俊潇洒。 201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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