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革纪事】之十一:学生斗学生,再掀狂澜
作者:冯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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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纪事】之十一: 学生斗学生,再掀狂澜 工作组走了。作为“镇压学生运动的消防队”,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头雾水地被派到学校领导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又灰头土脸地突然撤出了校园。随后,他们的主要成员成为文革初期第二波被批斗的对象。 工作组驻校期间受压挨整的老师学生,从此可以获得解放了吧?不,只有反对工作组的学生从右派转身成为左派,扬眉吐气、挥斥方遒。更多人因对联的横空出世,将陷入新一轮伤害之中。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成为一道鸿沟,划分出中国式的雅利安人和犹太人;成为一道魔咒,嫉妒心、报复心、虚荣心、虐待狂等等人性的毒素,将以革命的名义继续发酵。 校园里完全乱了套。军训的同学回来后,学校也没有人召集开个会或者广播一下,下一步到底怎么办。反正再也不用坐在教室里学习报纸社论、揭发校领导了。许多人都跑到大学看大字报去了,我因“有案在身”,格外小心,每天上午都去学校转一圈,看不到以往的热闹,班里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校园里大字报不多,记忆里有少量批判工作组的大字报,贴在宿舍楼前,长篇大论,四平八稳,字体工整,一看就是老师们写的,可是没人爱看,大家的兴奋中心是对联。关于诠释对联的大字报,有本校学生写的,也有从外校抄来的,譬如最早成立的红卫兵组织、北大附中红旗战斗小组的名篇《自来红们站起来》,开篇就是“我们是顶天立地的革命后代,我们是天生的造反者,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造资产阶级的反,接无产阶级的革命大旗。老子拿下了政权,儿子就要接过来,这叫一代一代往下传。”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对联”不仅贴在校园里各种建筑的门楣上,也登堂入室。“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由原版“基本如此”迅速变成“历来如此”、“就是如此”、“完全如此”、“永远如此”等等。所有的学生,在对联面前,立即分成两个阶级,不论你是同意或是反对,没有第三种选择。自来红或自来黑,成为整人和挨整的唯一标签。 教师组织“星火燎原联队”的《大事记》简单描述了8月1日的校园。“在极少数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人别有用心的煽动下,今天校内贴出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反动对联,宣扬剥削阶级的反动血统论与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相对抗。随之,校内‘混蛋’、‘狗崽子’骂声不绝,一些出身不好的同学受到极大的压力。造成群众间的分裂和严重对立。”这段文字用的是8月1日当天的口气,从认识上看显然是后来补写的。 高年级学生以辩论对联为借口在班里公开羞辱“黑五类”的集体活动,基本上没有。我询问了不同年级的一些高中校友,她们都否认自己班里在8月初的几天斗争了同学。我猜想主要的原因是高中各班在工作组期间,已经整过反工作组的同学,班集体或干部子弟早已分裂成两派。次要的原因是高中生稍微年长,“红五类”多少还保持着高傲和克制。例外的原因是高二高三有的班干部子弟数量少,不成气候。(女附中招收的干部子弟以初一、初二、高一的数量最多,说明1964年以后,招生政策是有倾斜的。)尽管没有集中斗争“黑五类”,不过肃杀的气氛、歧视的目光、有针对性的羞辱并不见得少。只有受到伤害的人知道什么叫做冷暴力,心灵的疮疤会被几十年的历史尘埃掩埋,可是它没有消失,一碰就会出血。受害人不堪回首、不能原谅,加害者不以为然、不愿面对,双方至今回避在班级的聚会碰面,就是现实。 初中生的表现,则更直接、更公开、更狂热。由于年纪小,工作组期间,初中生普遍处于运动的外围,也没有反工作组一说。现在,终于轮到她们登场了。出身不好是硬杠,如果你长得好看、学习成绩拔尖、最先入团、多才多艺、人缘好、老师偏爱、与某个干部子弟有过节等等,同样会招来祸端。每个年级都有对“非红五类”出身的同学进行公开羞辱、恫吓、谩骂、体罚,甚至暴力的集体性活动。 1966年冬天,我认识了初一3班的原少先队中队长仉乃华,一个长睫毛、大眼睛、高鼻梁的漂亮小姑娘,她说起8月的遭遇,我至今未忘。仉乃华的父亲因当过“资方代理人”被关了起来,身为中学教师的母亲跳龙潭湖自杀,每天中午她被初一的几个高干子弟罚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她们坐在阴凉处,一边吃冰棍一边辱骂她,不时有人骑车围着她打转,看她东躲西闪的狼狈样子,她们哈哈大笑,极为开心。那年,她们都是14岁。 初二3班学生罗玉平有这样的回忆: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了电话,我们班团支部的一位干部在电话里没头没脑地说:“我们给你念一幅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基本如此。”说完这些,她很得意且坚决果断地放下了电话。我如坠五里雾中。……第二天我到了学校,满校园的墙上都刷上了这些字样。(罗点点著《红色家族档案》,南海出版社,1999年1月,第221页)由于父亲罗瑞卿大将政治上已被判了死刑,罗玉平(点点)在文革一开始就被打入另册。比她更倒霉的还有初三2班黄梅,受父亲黄克诚大将的牵累,她从上初一就遭到了歧视,对联出来后班里学生分成三六九等,黄梅和另一同学成为最低一等,受到的欺辱加了倍。我记忆中的黄梅,小小年纪就是“少白头”,厚厚的近视眼镜,不知遮挡了她心中的多少屈辱和苦闷。 暴力,是从8月4日开始的。 1967届初中生、初二4班张鸿敏曾经著文写到,1966年8月3日晚,天已全黑,闷热,大约九点多,突然有三、四个“红五类”同学找到她家,非常严厉地说:“你明天早晨必须到学校,如果不去,格杀勿论!”说完转身离去。8月4日上午,她心怀恐惧走进教室。课桌靠边,当中摆着几排椅子,全班四十多个同学,被分成三类,“红五类”坐在椅子上,“黑五类”站在黑板前,面对大家站成一排,十几个出身一般家庭的同学坐在地上,张鸿敏是“黑五类”之一。批斗会开始,教室门被砰然推开。董××被几个“红五类”推搡着进来,被喝斥“你什么出身?”“革军。”“革军?骗人!你生父是反革命!”董的母亲是俄语教授,父亲是解放军军医,原来那不是她的生父。董站进了“黑五类”行列。这时,20个正牌“红五类”围上来,扯下她们的红领巾,警告“永远不许再戴!”接着,“殴打开始,同班女生打女生,拳打脚踢,刷大字报的浆糊、墨汁从头上浇下来,要我们揭发父母的反动言行,承认自己是狗崽子。”一个初二女孩,被同学押着从二楼楼梯手脚着地向下爬,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马扎。红五类对黑五类令人发指的折磨,四十多年后让我的一个同班同学说起来还唏嘘不已。无论这个同学今在何方,她15岁那年受到的伤害都是终生不能抹去的记忆。侮辱她折磨她的同学,你会忘在脑后吗? 初二5班一位学生保存的日记,记有8月4日班里的批斗会,五位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被当场摘了红领巾和毛主席像章,连她们手中的《毛主席语录》也被抢去。她还记得,班里一个出身不好的同学路过初二4班门口,被这个班叫“扫敌”的干部子弟叫住,当众扇了耳光。“扫敌”的骄狂、冷酷,留在不同年级同学的记忆里,她对卞校长的侮辱,也以亲笔字迹保存在王晶垚先生那里。如果那年的8月,借对联之威欺负过同学的“扫敌”们能够读到这段文字,我希望你们勇敢地走出心灵的困境,去向曾经被你们伤害过的同学、老师登门道歉。道歉,是对自己精神的洗涤和解脱,无关乎受害者。因为她们没有你的道歉,也有自己的成长、自己的人生。不要用“那时我只是个孩子,文革干嘛让我负责”来开脱,道理很浅显,你是孩子,同学也是孩子,为什么人家要受你的欺辱、挨你的耳光?豁出去,道歉吧!哪怕要忍受谩骂也不要退缩,不要把自己应受的惩罚留给下一代。 我所在的初三年级,也是伤痕累累,同学之间的分裂至今不能弥合。每班都有骄狂蛮横、恣意践踏和侮辱同学人格的人,被大家永久记住。听说初三4班很例外,我曾问过一个同学,为什么你们班没有整“黑五类”?她说:“马秋莎不许同学斗同学。个别干部子弟欺负同学的事可能有,但是我们班没有集体斗过任何同学。”我印象中的马秋莎唇红齿白,人很漂亮,性格开朗、阳光,课间十分钟,有时都会听见隔壁教室里她说话的大嗓门。 在叶維丽、马笑冬的口述成长史《动荡的青春》(新华出版社2008年版)一书中,马笑冬说:“一个班集体里会不会发生暴力和学生斗学生的事,常常取决于这个班上的干部。我很感激我们班的头头,她是文革前我们年级第一个加入共青团的,后来又是年级团支部书记。她人很成熟,文革中很讲政策。”马笑冬所在的女八中是文革初以暴力出名的女校,她的班开批判会,一上来那个当“头头”的同学就约法三章,不许打人骂人武斗。一个同学的父亲是国军军官,参加过江西的五次“围剿红军”,“这在当年可谓罪大恶极,如果我们班换一个头头,说不定她会挨打,她的父亲也早就没命了。”这个讲政策的干部子弟叫佟芮,我后来认识了她,心里对她非常敬重。 遗憾的是,像马秋莎、佟芮这样小小年纪却头脑清醒、又有勇气,在狂热暴力的大潮流中,特立独行,坚守着人性大善的女孩,实在太少了。 8月4日下午,还发生了打老师的事件,胡志涛校长在文革后写的《“八五”祭》一文里写道,当时几个校领导正集中在办公室“学习”,突然闯进来七八个学生,骂骂咧咧,有的拿棍,有的拿皮带,狠狠地抽打我们……。晚上,我爱人看到我身上被抽打的伤痕说:“你们学校怎么这样乱?!”我说:“工作组走了,没有人管,有什么办法?!”“明天你暂时不去学校。”“我是校长,不去学校怎么行?” 我做了一个粗略的统计,师大女附中当年在校生有1600多人,其中干部子弟(父母职位在司局长以上,或1945年以前参加革命)约560人左右,加上人数很少的工人、贫下中农、革命烈士子弟,大约600人。当时,身处文化界、教育界的干部首当其冲,大部分已经靠边站,“红五类”的队伍正在缩水,最响当当的惟有军界干部子弟了。她们腰系皮带、一身褪色旧军装的打扮,引领了那个夏天的时尚,后来也成为暴力的象征。 卞仲耘校长的丈夫王晶垚先生,一直把师大女附中称为“皇家女校”。已故知名教育家、28岁就成为女附中教导主任的刘秀莹老师,生前接受网刊《记忆》的编辑戴为伟女士访谈时,有过这样一段话:政治局委员、常委、部长、副部长,国务院总理、副总理,只要有女儿的,几乎90%在我们学校。她们之中,有的很优秀,有的不怎么优秀,有的很不优秀,或者说,表现很不好。我们做老师的,不能因为学生不好,就歧视学生。家庭出身不好的,不能歧视;表现不好的,也不能歧视。卞校长、胡校长教育我们,都要一视同仁,教育和帮助她们成长。卞校长是很热爱干部子弟的。干部子弟在学校什么都说呀,什么从家里听来的都说。上课,老师讲完课,她举手,她说:“老师你讲的不对,我爸那个文件说的,跟你说的就不一样。”老师说:“你爸那个文件我看不着,我只能按照我知道的讲。”你说这课堂还怎么讲下去了?卞校长看到了,就给中央写信,把这个情况都跟中央汇报,说在家里说话小心一点,有些事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讲;或者再嘱咐一下孩子。像刘少奇,他的女儿在我们学校上学的时候,他就跟孩子说,中南海里的事,你们要讲出去,我就打断你们腿,你们从此别回中南海。教育还是很严的。林彪,他自己的错误咱们单说,林彪对林豆豆,要求非常严的。我给你举个例子,林豆豆在我们学校上了三年,班主任都不知道她是林彪的女儿。她填父亲的姓名一直用林育容,到初三要毕业了,林豆豆说:“杨老师,我爸爸想请你去我们家吃顿饭”,班主任想,家长要请吃饭了,就去一下吧。去了,吓一跳,敢情是林彪。像刘伯承同志,用核桃那么大的字写的信(给我们),他眼睛瞎了呀。他的女儿在我们学校4门不及格,校长要保送她去哈军工(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刘伯承写一封信来说,该留级(就)留级,不要因为是刘伯承的女儿就特殊。这封信在学校一传开,大家都服气了。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一些老共产党员,不象今天,他们对孩子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像李纳填家庭地址,从来都是中南海大伙房,根本就不敢写别的。(《记忆》112期,4月30日) 时过境迁。1966年8月,在“皇家女校”对老师同学首开暴力先河的,也是来自革命家庭的女儿们。她们虽然只是干部子弟中的少数人,却以残忍、冷酷和不可一世给母校留下了永远的耻辱。 8月4日,我在教室的黑板上看到一则通知,大意是明天上午召开班会,请互相转告,按时到校。我暗想,可能又要整我了吧?心里打定主意,明天不来学校! 事后多少年里,只要想起8月5日,我就会奇怪,当年怎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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