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太阳支起来】:第九章·第十章(全文完)
作者:漠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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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太阳支起来 第九章 我的文学热情是从那本千家诗开始的。这种热情的高涨,从一开始就和父亲的反对有着密切的联系。当时我们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句话来自毛主席的语录。现在想一想这句话似乎带有很大的情绪化意味或者说有着强烈的赌气的成分。我当时对文学的热情就是本着这句话作为一个出发点,凡是父亲反对的我就要坚决去做。这毫无疑问我又一次把我的父亲放在了我的敌对立场上。 当时父亲勒令我必须把这本他认为是反动的书立刻送回去,但是我根本就没有按照他说的做。这本书在我的书包里一直装了一个星期,直到我把它还给了王然的妹妹。我现在回忆这一切,必须中肯地承认父亲在很多方面其实也是非常值得肯定的。第一,父亲几乎没有动手打过我,另外他从来都没有翻过我的书包或者是我的抽屉。所以就这两点来看,不能不说我的父亲还是满君子的,也算是够得上磊落。当然我也利用了这一点。 后来我的书包里经常有一些我借来的旧书,当然他从来都没有发现。 我确实从王然他们家借到了一些书,但是他们家后来迁到南方去了。他们给我来过一封信,我看出来那是他妹妹写的,当然有王然的签名。后来他们又来过一封信,说是他们家可能要去香港。我回了他们一封信结果给退了回来。看来他们是去了香港。我首先想到的是巧克力。我会想念他兄妹,特别是我会下意识地想到王然的妹妹,我曾经做过的那个梦,让我觉得有些失落。 阅读成了我的一个追求,几乎是所有的文字都来者不拒。什么都看,弄到什么看什么。一本《烈火金刚》是从中间被一撕两半,所以每一页都要对着来看。无法知道那本书经过了多少人的手,肮脏和破烂的程度几乎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这是我用家里的一块五层胶合板换来的。不是换来了整本的书,而是仅仅换来阅读一个晚上的权利。当然这是全部交易的一部分,我将得到四本不同的书。和我进行这笔生意的是一个叫老油子的人。老油子是我的同学,但是我们过去没有什么来往,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我还算是个好学生,至少我会按时地完成作业。老油子是属于那种根本就不做作业的人。老油子的强项是弹玻璃球和刻模子。他和我换那张五层胶合板就是刻模子用的。这个家伙自己刻出各种各样的古代人儿的模子,然后印成叭叽和别人进行交换。我的这本书就是他用叭叽换来的,他自己是不看任何书的,但是书籍可以成为他进行这种以物易物的资本,换来他所需要的东西。老油子这个家伙把书交给我的时候,非常固执地说,只能看一个晚上,明天一早上学交给他,因为还有一个人在等着看呢。我不知道老油子和那个人交换的是什么东西。老油子说,如果明天不带给他,另外三本我就别想看了。那是一个盛夏的季节,我的阅读是在晚上十点钟以后开始的,因为这时候我的父母已经都睡了。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打开手电筒。在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我终于读完了这本没有头尾的小说。手电筒此时也只剩下非常微弱的红光,我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有一种半昏迷的感觉。 老油子和我的友谊就是在这样的易货贸易中发展起来的。老油子的母亲是后妈。他给我看过他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他对我咬咬牙切齿地说,这是老继母给掐的。他们家养了许多的鸡,这些鸡是关在一个很大的自己搭起来的泥房子里。我们班里曾经传着这样的一个笑话,说有一次老师因为老油子闯了一个大祸,找到他家。老油子把老师给领到他们家的鸡棚子里面,让一个他们院里的待业青年假冒他的哥哥,代表家长和老师会面。我觉得他是非常有智慧的人。我见过他的继母,一点都不老,后来还听说她就是老油子亲生母亲的妹妹。那女人脸上有一些淡淡的雀斑,每次看到我的时候都好像是在监视一个小偷一样。我没有见过他父亲,听老油子说他父亲也经常揍他。但是他说他一点都不恨他父亲,他只恨他的继母,虽然他父亲打他的时候要重得多。老油子问我,你的父母打你吗?我说我妈有时候打,但是我爸基本上不打。老油子的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他说你真的挺有福气,你爸都不打你,就算你妈打你也没有什么,亲妈打了不能算是打。我能够感觉出来他对他的后妈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有一天老油子非常神秘地把我给拽到一边,对我说,我弄了一本书,听说特别的黄,是外国人写的,你想不想看。我说当然想了。他说那你拿什么和我换,我说现在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和你换的。老油子想了半天,说这样吧,你请我吃冰棍。我说你要吃几根。他说至少是五根,但是必须是五分的那种牛奶冰棍。我说,好吧,我这儿也就有五毛钱,咱们一人吃五根好了。放学以后,我们两个站在一个街头的冰棍摊上吃掉了五毛钱的冰棍,老油子这才故弄玄虚地从书包里摸出一本书来。我想翻一翻。这家伙说,别在这儿看,你回去找个安全的地方看。他说我听说这书特别的黄,你看完了给我讲讲。说着,他的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 这是什么样的文字啊, 我惊奇小说还会有如此的写法。如果说当我第一次读千家诗的时候,我更多地被中国古代诗词的那种音乐性,那种绘画的意境所征服。而这一次是被文字背后的那种精神所彻底震慑。那是一种心灵的魅力隐匿在文字的后面,你的心和另外一个遥远的心灵在遥相呼应。我有一个星期的时间都处于一种痴迷的状态。我听不进去任何别的东西,我的脑海里完全是《复活》里的那些人物,玛丝洛娃,聂赫留道夫。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让我沉迷,而是故事后面和文字后面的那种丰富的生命力。在这之前我读过的那些小说,或者说是故事,都只是让我觉得有趣而已,觉得看得挺热闹的。那种阅读是一种娱乐,是让我们的精神放松或者是忘记眼前的烦恼,或者说是一种非常显而易见的美感,让你觉得这书写得不错。赏心悦目是流行文学和艺术必不可少的要素,而流传千古的伟大作品和这些东西似乎一点都不搭边儿。即便伟大的作品也可能是一部赏心悦目的东西,但是它的伟大之所在应该不是在这里。它绝对不是由于它的赏心悦目而变得伟大。今天我又重新阅读托翁的小说,那种震撼依然如旧,它不愧是一部不朽的大师级的文字。这让我联想到许多的事情,联想到我自己对于写作的迷茫和困惑。我们生活在一个技术如此突飞猛进,商业花样翻新的时代,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成功可能就是由于这两方面的进步,但是,我们的精神世界呢?我们的文学和艺术是否与此同时得到了同样的飞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这么五花八门的文学流派、风格,这些东西的流行和昌盛正好反映了我们今天人类在心灵上的苍白和创造上的无力。任何一种伟大的艺术绝对不是由于它采取了什么样的形式才会在人类的历史上占有一席之位,任何形式上的过于完美恰恰是用来遮盖内在的贫乏和空洞。人类对技术的迷恋和依赖,对商业成功的崇拜和迷信正好说明了我们在心灵上的落后,以至退化。在文学的领域我们可能在制造前所未有的文字工艺品,而不是艺术品。精雕细刻只能是所有工匠们的终极目标。 灵魂出壳可以用来形容我当时的心境。我当时还是急于找到什么人来倾诉我的这些感受,但是错误和挫折已经很好地教育了我,我绝对不会选择父亲作为我的对象。我的心灵在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状态中徘徊,我一直在我的内心深处感叹,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文字,有这样的一种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感觉。整整有两个多星期的时间,我都是处于这样的情况,有那么一点疯疯癫癫的。我能够发现我的父母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儿子。他们已经察觉到这小子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儿,但是他们又无法找出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在那几天里,老油子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哥们,你是不是真的中毒了?不等我回答他又说,我看你一定是中毒了,而且还不轻。看来这本书真他妈的黄。哎,你给我讲讲好不好。 老油子借给我的第二本书是《七侠五义》。这书对我的影响也不小,而且同时影响了老油子。就是在下课的那一小会儿,老油子都纠缠着我给他讲上一段。其实我自己也十分地着迷。那年头到处都乱哄哄的,学校里会经常打架,似乎转眼之间社会上就出现了那么多的流氓。我家里又没有哥哥,可以说三天两头地就会被别人给揍一顿。我觉得如果能够有一身高超的武功,那真的是无比美妙的事情。老油子也和我做着同样的梦,他有空就缠着我讲《七侠五义》。当然这也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方便,我用讲故事作为和他换书看的交换条件。老油子一开始还觉得有些不太划算,但是他实在太愿意听故事了。所以,我从他那里源源不断地读了不少的书。《七侠五义》也是一本影响我一生的书,有一身绝世的武功成了我一生不间断的梦想。 我和老油子都对武术产生了无限的向往,我最想成为北侠欧阳春,你看他多厉害,留着紫色的连鬓胡子,和五鼠之一的白玉堂过招,两根手指头在白玉堂的肋下轻轻一点,白玉堂就张着嘴,抬着腿,举着手,像个木头人似的无法动弹。我一点都不怀疑有这样的点穴神功。 在那些日子里,我的每一个变化都是由于我读了一本什么书所引起的。我们城市图书馆的阅览室可以凭着学生证在里面阅读,只是不允许将书带回家。我的很多个周末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开始的时候我计划把阅览室里的一大套世界历史通读一遍,这是一套非常庞大的著作,可能有十多本,是苏联人写的。第一次发现这套书曾经让我异乎寻常地激动和兴奋,我当时觉得要是能够将这套书都读了,那学问可就大了。阅览室的管理员是一个很忧郁的女人,每当我把借书单递给她,她总是皱着眉头,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她的目光总是让我觉得不太坦然,仿佛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似的,当然我也总是有一种滥竽充数的感觉。我读的这套书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借阅,偶尔会有几个工人模样的人拿过来翻翻。他们都很年轻,有一个人还戴着一顶前进帽,这是当时宣传画上工人的标志,当然农民就是头上蒙着一块白羊肚手巾了,就像陈永贵一样。 这几个工人在这里阅读各种各样的报纸, 阅读马列著作。他们几乎一直在做笔记,大段大段地抄录报纸上的文章和书中的段落。我从心里挺羡慕他们的,我觉得他们特有学问。连那个总是气哼哼的女管理员对他们都很尊敬,她总是愁苦的脸上,会在和他们交谈的那一刻,露出迷人的笑容。 阅读那套世界历史变得越来越艰难,因为我在埃及奴隶社会那一部分就开始发生了混乱,我几乎越来越无法记住那些年代和法老的名字,当然我坚持阅读的其中目的之一似乎是怕那个女管理员嘲笑我。我希望我能够消除她那充满怀疑的目光。我始终没有能够走出古代埃及那部分,最后终于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世界历史阅读计划。这毫无疑问对我的自信心是一次严重的打击,为自己没有毅力和恒心而自我谴责。我放弃了这本书,也算是一种解脱,我开始漫无边际地查找图书的目录。在体育一栏里我找到了一本练习健美的书。这是一本解放前出版的图书,作者是个中国人,他在封面上放了一张他的黑白照片,他的身上没有太多的肌肉,只是他的大背头发型让我觉得有趣。书中介绍了西方的一些早期的健美大师,有一张先道的照片,他那一身肌肉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我立刻开始了一段健美训练。我先用母亲做衣服用的皮尺,反复地测量我身体各个部位肌肉的尺寸,然后做了详细的记录。这都是从这本书上学来的。我像读书一样,为自己制定了一个有些恐怖的训练计划,希望自己身体各个部分的肌肉都能够有百分之百的增长。我为自己用水泥制造了一个简易的杠铃, 而且在我们家的煤棚子里吊了一个沙袋,那是用一件旧衣服做的。沙袋不算太重,不过一打起来就有一种天摇地动的感觉,那个破旧的煤棚子有被弄塌的危险。当然感觉上挺过瘾的,好像自己的拳头很有力量。每一次从煤棚子里出来,我的脸上都落满了黑灰。老油子也会到我这里来练打沙包,我做杠铃用的水泥就是他从附近的一个工地上偷回来的。这个家伙就像一个惯犯似的,脸不变色心不跳,比我强多了。 我的这些变化让我的父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然我没有一样让他们觉得舒服的,我的任何一种想法总是不合他们的胃口。 我的最大失败来自一次简陋的科学实验。 我在书店里弄到了一本叫《科学小实验》的书,里面有一节是教你如何做汽水的,这立刻引起了我空前的热情。其实我一向不大喜欢自然科学,我的动手能力又非常差,这表现在弹玻璃球和扇叭叽方面,我都是非常的蹩脚,曾经遭到很多人的无情嘲笑。这一次可能我的热情更多地是来自于我对汽水本身的向往。制作过程非常简单,拿一定比例的柠檬酸和小苏达,装到一个比较结实的瓶子里,加上糖水,立刻盖上盖子,然后用力摇晃,这汽水就成了。缺点是有些过酸,这是一个简单的酸碱综合反应。老油子品尝了我的科研成果,不过这个家伙在吃喝方面有些吹毛求疵,他同时提出了一大堆的意见。他觉得我的汽水的汽还是不够多,他有些遗憾地说,如果这汽要是再足一点就非常好了。我在后来的一次实验中用了书上所规定的柠檬酸和小苏打数量的一倍。物质不能创造也不能消失,质量守恒,想多要汽,这个容易,我增加反应物就是了,增加了反应物,生成物自然增加。我发现这一次我是真正的学以致用。那一声巨响,据说将我们院子里的很多人都吓了一跳,他们以为是苏联的飞机在我的院子里投下了炸弹,因为那时候边境上有着很多不大不小的冲突,城市里到处都在挖防空洞。我被送进了医院,在我的身体里取出了大大小小近十块碎玻璃,其实我已经按照书上的要求,采取了必要的安全措施,用一块毛巾把瓶子包了一下,只是包得不够严。当然我的脸部基本上没有受伤,只是手和胳膊挂了彩。我听见母亲大声地对父亲说,这种祸害干脆嘣死算了,省得我们为他提心吊胆。 我的这次事故引起了父亲对我的关注。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的父亲比平时回来的晚了很长时间。我看见他的胳膊底下夹了一个黑色的箱子,脸上的神情和平时有些不同。我看见父亲一步步地径直朝着我走过来,这让我有一点奇怪,我打量着那个黑色的箱子,判断那可能是一杆猎枪或者类似的武器。 他把箱子放到了我的面前,然后对我说,打开它!我打开了箱子,里面当然不是我所猜想的武器,而是一件乐器,一把旧的小提琴。 我的父亲那天说了很多的话,他的中心意思是,我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应该扎扎实实地学一点东西。他似乎还引用了一句成语,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们父子间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这样的谈话了。父亲又一次燃烧起对我进行教育的热情。 那个时候,似乎也就是一个晚上,你会突然发现这个城市的街道上走着那么多拿着乐器的孩子,父亲硬是把我也给拉进了这个行列。其实这有些不大符合我父亲的一贯主张,他最瞧不起的就是文学艺术这种行当。我听到我的父母的一段对话,母亲的意思是说,花这么一份钱值得吗,因为她觉得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她觉得只要我没有把房子烧掉就甭管那么多了。我的父亲又一次表现出他特有的在教育孩子方面的执著。自从我的姐姐让他如此伤心之后,他的这种执著似乎沉寂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最主要的是父亲从来就认定我是一个永远也不可救药的孩子。他对我的这种看法根深蒂固,无法改变,但是这次爆炸事故似乎让父亲对我提高了某种程度的警惕性,按当时的话说,我就像一块阵地,如果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一定会去占领。父亲觉得我这样放任自流下去一定会有危险的,不知道会给他们闯下什么大祸。所以也许他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一块料,但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父亲又一次表现出不做则已,做则必胜的态度。据说那天他走遍了我们城市的大大小小的商店和乐器店,最后在一个寄卖商店里找到了这把旧小提琴。 父亲不顾母亲有些冷眼旁观的态度,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双他曾经穿过的黑皮鞋,然后开始给这双鞋打油,但是我试了半天还是有些大。父亲又在皮鞋里面垫上一副毡垫,然后让我穿上在房间里走了两趟。他的眼神比较满意。最后父亲挥了一下手,信心百倍地对我说,明天我们就去见你的提琴老师。 我穿着父亲的那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歪歪扭扭地踏上了学琴的道路。那双皮鞋的后跟上有两块铁掌,走起路来会发出刺耳的响声。这样的响声让我觉得有些心惊肉跳,原本就有些不太平衡的脚步更是有些踉跄。我觉得整个街道上的人都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手里的提琴仿佛是偷来的东西,我像賊一样歪歪扭扭地从街上走过。我的鞋上的铁掌撞击着石头地面,仿佛撞击在我的心头。父亲显然对我的这副形象非常不满,我觉得他的眉头皱了一下,但是马上又松弛开了,非常理解地看着我,这让我觉得受宠若惊。他很和蔼地对我说,冷丁穿皮鞋不得劲,穿几天就好了。 找提琴老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见的第一位老师当场就拒绝接受我成为他的学生,因为他认为我已经超过了开始学琴的年龄,另外他让我给他唱一首歌,我家族性的五音不全使他觉得我不可能成为一个拉提琴的孩子。我的父亲又一次表现出他的顽强和坚韧不拔的精神。他对我说,我们一定会找到一个提琴老师的,他在回家的路上不止一次地重复这句话。我当时倒是希望他找不到提琴老师才好,省得我再去遭这份洋罪。 父亲最后还是给我找到了一个老师,不过只是离开我们家的路程要远一些,我必须坐船渡过那条横跨我们城市的大江。每一次去老师家都仿佛踏上遥远的旅程。浑黄的江水总是让我有一种无限的失落,当然也许不是失落,但至少是一种深深的不踏实。父亲高涨的热情或者说是子不教父之过的责任感,硬是又一次将我强行塞进我所不喜欢的事物之中,我又一次地感到曾经有过的那些自由的日子是多么宝贵。学琴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巨大而沉重的包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其实我也不是一点都不喜欢音乐,只是这种乐器对于我来说实在是有些困难,我几乎无法分辨那些音高的区别,半音对于我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位置,音准的问题一直是困扰我的头号敌人,直到最后我都头痛。我自己把这归咎于我父母的遗传,我后来想如果是学习钢琴或者是手风琴这一类有固定音高的键盘乐器,也许对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可能性,音乐这东西一跑调那就没法儿听了。 我的老师住在大江的对面,除了一些打鱼的,那地方原来是没有什么人住的。夏天的时候我们学校野游曾经去过那里,那地方有许多欧式别墅,都是当年在这里旅居的欧洲侨民建造的。当然由于年代的久远这些房子都已经变得非常陈旧,给我一种梦幻的感觉。我的提琴老师就住在这样的一栋别墅里。在这里我想回顾一下我出生的这个城市的一段历史。这个城市一度异常的繁荣昌盛,其原因是归结于外国侨民的大量涌入,他们中的大多数是来自俄罗斯的流亡者。十月革命的胜利迫使这些有钱人背井离乡,来到了我们的城市,其中有些是俄裔犹太人,他们既拥有资金,更拥有似乎与天俱来的商业智慧。白俄首先修建了铁路,铁路的通车几乎就已经奠定了他们投资成功的基础。紧接着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建立起连锁式大型的百货公司,据说每一家百货大楼的门前都会有一个西装革履年老的白俄为所有的客人开门。我听过当时的老人回忆,据说没有种族歧视现象,就算你是一个衣冠不整的中国人也一样给你开门。我的父亲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还是一个年轻的军人,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回忆当时的一些情景。我父亲说这些百货公司里卖一种意大利香肠。他用双手描写那肠子的直径,这让我觉得有些不可信,不过我绝对相信这种肠子的味道一定是一流的。因为那时候我们每个月也就最多能吃上一两次肉,而且根本就不管够。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末期,这里的经济达到了鼎盛时期,光是大型的啤酒厂就有好多家。城市居民受俄国人的影响善饮啤酒,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后。多少年来我们的城市在全国的啤酒消费量一直是高居榜首。啤酒绝对不是我们中国的国粹,这东西是洋为中用的玩艺儿。就在后来我去插队的农村,人们根本就对啤酒没有什么认识,大家说到喝酒一定是指白酒,当地叫烧酒。老乡们提到城里的啤酒,觉得不可思议,那东西像马尿似的有什么喝头儿,他们几乎一直这么认为。外国人还在这里盖了好多的大教堂,看来那是一个信仰自由的时代。我小的时候还能够看到一些留着长长胡子的牧师偶尔在教堂的院子里露面,但是那时候我们都觉得这些人是特务。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这些教堂就彻底关闭了。其实在这之前,大量的外国侨民已经离开了这里,前往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毫无疑问由于这样的一些历史背景,我们的城市受到了大量的异国文化的影响,这样的痕迹在我们的一些日常语言中都有所表现。我们这里管一种大面包叫列伯,管缝纫机叫马什,管水桶叫喂得罗儿,这都是俄语。有相当的一批老年人会讲流畅的俄语。所以文革中我们的城市里产生了相当数量的苏修特务。这些白俄被当地人叫老毛子,这些白俄和中国人通婚的后代被称为二毛子,三毛子,我的老师就是这样的一个毛子,据说他可能是四毛子,因为他的头发是黑色的,只是他眼睛的颜色有些异样,发黄或者发灰,反正不是中国人的颜色。我看不出来我的老师的实际年龄, 因为他已经明显地谢顶,为数不多的头发柔软地倒在他的头顶上,配上他眼睛的颜色,那样子挺奇怪的。 那原本是带有花园的别墅,由于年久失修,已经显得格外的破落。房子的油漆已经剥落,留下那个遥远的时代的苍凉的影子。一棵高大的钻天杨,笔直地插入云霄。正是中秋的季节,黄黄绿绿的叶子在风中哗哗地摇动着,阳光穿过秋风,叶子明亮得让人觉得不敢相信。我的心情在那片摇动的叶子声中,突然好了起来。这时候我听到一段琴声,这音乐仿佛是秋风送过来的,那种沧桑和凄凉是我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因为我从小到大听到的大都是些欢快的或者是雄壮的音乐,没有听过这么如泣如诉的东西。后来我知道这首小曲子叫《悲伤的故事》。高大的杨树使那栋欧式的木头房子显得更加矮小,杨树的叶子在那悲凉的琴声中落下来,覆盖着小院,覆盖着古老的小木屋,我的心被这音乐深深地打动。老师的琴确实拉得好,不过他的形象让我有些失望。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站在窗子的前面,穿了一双拖鞋,他的嘴里含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后来我知道他无论什么时候嘴里总是离不开香烟的,即便是他在拉琴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衣服上落了一些烟灰,头发也显得混乱不堪。 这个有那么一些外国血统的老师最大优点就是从来不发火。无论你拉得多么糟糕,都没有关系。最多他用他那发黄的眼睛看着你,要你多练练。他的眼睛马上又转到窗外,窗外杨树的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下。这老师的好脾气是我能够在这里混下去的一个主要原因。其实我当时也不止一次地下决心,希望自己能够拉一手好琴,让我的父亲和周围的人对我也刮目相看。有一段时间里我一天也会练上几个小时,除了音准这件事让我沮丧以外,我的手总是过度地紧张,所以我的手指总是僵硬得像冬天里没有任何弹性的干树枝。这时我的演奏除了南腔北调之外,整个的音色都干燥而刺耳,这对任何一个旁听的人来说都不能不算是一种折磨甚至伤害。我的父亲这一次表现出异常的耐心和由衷的理解,他几乎没有太多地批评我的演奏,而是充分地肯定我的努力。他坚定地说,有志者事竟成。我的母亲则无可奈何地摇头,她会忍不住说,手提琴这东西也太难听了。我的母亲对于乐器一无所知,但是无疑她觉得我绝对不是那块料。 我们这些学生中拉得最好的是一个鲜族男生。他的个子不高,每次离开老师这里都会给老师深深地鞠一躬,动作做得非常认真,头部近乎低过了膝盖。女生里拉得最好的是个叫苹果的,比我们大许多。她的眼睛细小,脸胖胖的,嘴非常大,一笑起来震得房间里嗡嗡直响。好像学生中只有她会这么放肆地大笑。苹果琴拉得好,但是她的笑声给我的印象更为深刻。有人说苹果是个马子,那时候被称为马子的,大约是作风不是很好。苹果是个很高傲的女孩,她几乎不屑与我们这些人讲话,但是有时她会对人特别的热情。她曾经帮我抄过谱子,她对我说,你的谱子抄得也太慢了,然后她就把我给挤到了一边。我觉得她有一种让人无法抵挡的热情,我不自觉地喜欢上了她,觉得她细长的小眼睛非常好看。自从王然和他妹妹走了以后,我几乎没有和别的女孩子来往过。我开始留意观察苹果的一举一动,我注意她每天都换了什么新衣服,我能够从她脸上的表情判断出来她那一天的心情。有一阵子我发现苹果根本就不理我,像不认识似的,我觉得无比的沮丧。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谁都不理的。所以我就等待着她的心情的好转,我断定苹果是一个变化无常的女孩子。那一年的秋天多雨,江水很快就涨了起来,江面变得比以前宽阔了许多。江边上长了好大的一片水草,初秋的时候都高过了人的头顶,一节一节的秆有些像竹子,变成了深红色。我后来知道这些水草叫蓼儿,它们开着一种很小的粉色的花朵。这时候,江水把那些蓼儿几乎全部都淹没了,只剩下尖端上的那些小花露在水面上,仿佛是漂浮在水中,在连绵不断的风雨中持续地开放着。我后来读《水浒传》里面有一个蓼儿洼,好像宋江就死在了那里。雨水一阵大一阵小,我没有穿雨衣,只得把上衣顶在头上,里面藏着我的琴盒。长长的堤坝上没有什么人,我看见了苹果。苹果穿着一件绿色半透明塑料雨衣,她的脚下穿着一双胶靴子。雨水顺着她的塑料雨衣流下来,整个人像一块明亮的水晶,清纯而无暇。我听到她脚下的靴子清脆地撞击着地面,那声音富有弹性和节奏感。我看见她细长的眼睛在雨中是湿润的,我觉得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应该是看见了我,但是我发现她的目光似乎并没有看着我,而是越过了我投向更遥远的地方。我觉得她的眼睛怕被雨水打湿似的眯起来,她的眼睛就显得更加的细长,像画中的那些古代仕女。她的迷茫而又那么一些空洞的眼神让我无法和她打招呼。我的直觉告诉我,女人是如此的神秘而难以理解,她昨天还对你热情如火,可是转眼就冰冷得让你敬而远之,你和她们打交道,主动权永远在她们的手里。她想和你接近,你无法抵抗,她要和你拉开距离,一下子就离开你老远,仿佛千山万水。我想我年轻的心中是深深地喜欢着苹果,我内心十分孤独,渴望有那么一个异性和我亲近,苹果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那一天的雨水是明亮的,虽然天色阴暗,但是雨水是明亮的。我看见白杨树的叶子随着明亮的雨滴,笔直地落下来,被雨水打湿的黄叶,颜色格外醒目。生命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它们,它们是活生生的。那一天没有风,那一天我清楚地听到雨滴打在叶子上发出的清晰而细碎的响声,我听到雨滴打在苹果的透明的绿色塑料雨衣上啪啪的响声,我听到苹果富有弹性的脚步声,还有江水的流动声,这些声音混合起来。对了,我听到了那首《悲伤的故事》,G弦上那低沉的振颤,这一切的声音合成了音乐。真正的音乐,那是《悲伤的故事》的旋律。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知道这是一首歌曲还是一首真正的小提琴曲。我想那应该是一首歌曲,一首西方国家的歌曲?那悲伤的旋律一直在响着,我看着苹果远去的背影,半透明的绿色雨衣在水光中被渲染了,渲染进她模糊的身影中。还有那不断落下来的黄色叶子的颜色,在雨水中流动着。我看见岸边上水中的那些粉红的蓼儿,像一片夏日黄昏的淡淡的晚霞落在那里。这一切都化入稀疏的雨声中,显得这个世界是那么的安静。江上的渡轮发出悠远绵长的汽笛声,穿越这细雨,穿越这琴声,消失在遥远而灰暗的天际。 那是我在老师那里最后一次见到苹果,后来我就一直都没有见过她。我心中一直都期盼着能够再一次见到她,但是没有。我们的老师变得更加沉默,有时候他长时间地站在窗前,一个人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他手中的香烟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白色的灰烬保留了很长,然后无声地落下去。 春天来到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学到第五把位。但是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一三五把位,我基本上还能够找到大致的位置,可是二四把位我无论如何怎么下工夫也是处在一种盲人摸象的状态。我的老师表现出良好的耐心和修养,但是我自己已经近乎绝望,不过我正在学一首根据雷锋写的诗歌改编的提琴曲《唱只山歌给党听》,前几个小节我拉得挺花哨,特别是一个由一把向五把位过渡的滑音,我弄得有些过分的夸张,但是挺唬人的,我的父亲觉得我的提琴有很大的进步。 老师的院子里开满了白色的丁香花,浓烈得让人有些醉意,白杨树发出了新叶,仿佛涂了一层的油,一些麻雀在嫩叶中间钻来钻去。我的老师在给那个朝鲜族的学生演示一段曲子,因为那个学生在准备考取一个专业乐团演奏员。那是一首叫《云雀》的罗马尼亚民间乐曲,有很多技巧华丽的演奏。我们的老师演奏了一半,我们看见有一辆三轮摩托车开进了小院子,车上下来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我们的老师走了出去,他把门随手带上,我们看见他和那两个警察说了一会儿,然后我们的老师又回到房间里。他对我们大家说,我把这首曲子拉完,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上课。说完他就开始演奏,我看见白色的松香粉末在阳光中飞溅,弓上的马尾一根根地折断,然后无力地垂落下来,我们的老师忘我地拉着琴,那是我平生听过的最好的演奏。我们的老师后来就坐上了那辆三轮摩托车,轰然一声开了出去,我没有看见那两个警察给他带上手铐,他笔直地坐在摩托车里,仿佛是去参加一场演出。 我们的老师后来给判了刑,流氓罪。 我们老师被判刑这件事让我的父亲非常震惊,他和我的母亲关在屋里嘀咕了一个晚上,然后正式告诉我以后不必出去学琴了,愿意拉就自己练吧,我父亲有些沮丧地对我说。他和我母亲一致认为搞文艺的没有什么好东西。男盗女娼,都是些流氓,我父亲愤愤不平地说。他们不想让他们的儿子成为一个流氓。我为停止学琴感到一种由衷的解脱后的轻松,而且有些高兴,因为这可不是我不学,而是你们不让我学。说实在的这正中我的下怀,本来我已经快拉不下去了。 我带着一种甜蜜的心情结束了我的音乐生涯。当然我还是会偶尔回忆起提琴老师那灰色的眼睛,那个秋风中飘着黄叶的雨天。当然还有苹果,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进入过我的梦境,高傲动人而又无比神秘的苹果,我在梦中听到她的大笑,当然总是还没有等我看清楚她的脸,她就从我的梦中消失了。 十多年以后,在一辆非常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我看见了我的提琴老师,让我觉得惊奇的是他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变,因为那时候他好像不怎么年轻,可是看上去他似乎一点都不老,只是头顶显得更加的明净。他还是那么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气,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女人和孩子,那显然是他的家人。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身边那个时而朗声大笑的女人,让我觉得非常的面熟,我觉得那就是苹果,不过她显得比过去丰满了许多。我的判断是来自他们的孩子,那个小女孩和当年的苹果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第十章 我的父亲来到我的面前。他的表情很庄严,但是多少有一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这让我感到奇怪,因为这一点都不符合我父亲的一贯作风。这一两年我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少,或者说近乎没有什么交流。这样的情况可能来自两种原因:我对他越来越反叛,他对我彻底地失望。其实也不仅仅是他对我的失望,也包括了我母亲对我的失望。我的父母亲对他们儿子的失望情绪,伴随着我进入中学以后,几乎是与日俱增。父母都一致认为他们的儿子是一个完全不可救药的孩子。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失望,而是一种从生命里发出来的某种绝望。比较起姐姐而言,除了失望以外他们都共同地感到一种深刻的恐惧。对他们亲生儿子的恐惧。我的父母已经清楚地认定,这个孩子思想意识不好,是一个危险分子。这是他们两人对我下的共同结论。这种结论几乎和我的中学老师对我的评价不谋而合。 父亲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看着我,目光躲闪,又显得非常的无奈。我冷眼旁观地站在那里,觉得有些纳闷,但是我也做好了充分的防范。我想也许一场争论就在眼前。我的父亲清理了一下嗓子,好像要进行一次非常正规的发言。父亲先说了一些好男儿志在四方诸如此类的话,然后他的语气变得有些低沉下来。他说你马上中学就要毕业了,留在城市里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够分配工作,那样的话我看还不如先到农村去锻炼一下。我父亲失去了以往的那种坚定和自信。按照当时的规定,我是可以留在城市里的,因为我的姐姐是属于病返回来的。每个家庭可以有一个子女留在父母的身边。我父亲当时在单位里好像是负责动员单位职工子女上山下乡这项工作,他让我下去恐怕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工作更加有说服力。我第一次发现父亲处于某种窘态,因为他让我下去的理由多少有些冠冕堂皇,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的软弱和衰老,他语气中的那种无奈是显而易见的。我没有让他为难,一口答应了下来。我的这种爽快让父亲有些吃惊,或者说是一种惊喜。显然说服我去插队这件事情,他觉得是很困难的。其实我答应下来这件事情, 也是因为我自己在这个家里觉得待够了,这个城市也让我厌倦。我自己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城市,这可能是我童年在农场的那一段生活经历决定的。 我的父亲晚上回来的时候,郑重其事地给了我一个红色笔记本。我翻开那个本子,里面盖着他们单位的公章,上面写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几个毛笔字。他还带回来一个印着"下乡光荣"的脸盆。这些都是他们单位发给我的。父亲那一个晚上非常高兴,似乎我们父子之间的种种隔阂和积怨在我的这么一个决定中一下子就化为乌有了。那一顿晚餐气氛温馨得有那么一点不真实。不过我看得出来,我的父母都为我答应去插队,由衷地感到松了一口气。我这些年一天到晚在他们两个人的面前晃来晃去的,已经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我的即将离去对于他们是一种解脱,无论在视觉上还是在心理上都是如此。在这样的前提下,父亲又一次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当然这是在对我进行一番鼓励之后开始的,他说像我这样的年龄他已经是一名机枪射手了。其实这些故事我早都听过好多遍,只是这些年我们父子在交流上基本上没有什么渠道,所以听起来有那么一种久远的感觉。 由于我痛快地答应我的父母去插队,我们之间的关系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我的母亲给了我三十块钱,这是我自己从来也没有拥有过的一笔天文数字般的财产。 除了老油子之外,我在班里没有太要好的朋友。他对我说,不管怎么样咱们俩也算是一段革命的战斗友谊,我们也应该纪念一下。于是我们两个就去了一家照相馆,这里原来叫三友,现在改了名字,叫四新。收款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老油子两只眼睛贼溜溜地盯着人家看,他就是这么一副德性。我们选了一个南京长江大桥的背景。照完了相,人家问我们要不要提个什么字,老油子也不征求我的意见,说就写"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语气非常的自信。他是为了在那个收款的女孩面前装洋蒜。我对他说,哥们你现在学问挺大呀,老油子说,这有什么,不是咱们课文里的吗,再说我二哥毕业照上也是题的这句话。 初冬的城市显得肮脏而破旧,雪还没有来,所以街道上到处都是灰土。风一吹,人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楼房的墙壁上可以看到前几年两派斗争时留下的一些标语,诸如砸烂XXX的狗头,虽然上面都刷了石灰水,但是还是无法完全盖住。我和老油子走到一家回民饭馆停了下来,老油子说按理这顿饭应该我请你,但是我实在没有钱,就算我欠一顿。我说得了吧你,我手上有三十块钱,是我妈给我的,今天你要吃什么都行。我和老油子大模大样进了饭店,因为是下午,饭店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我说老油子要吃什么你就点吧。说心里话我自己是从来没有正式下过饭店,老油子正经八本地点了两大碗羊肉汤,然后又点了十五个油炸糕,还吩咐服务员说,汤里多加一点香菜末。看来老油子在这里吃过,要是让我都不知道该点什么。我和老油子两个人喝掉了羊肉汤,吃掉了油炸糕,感觉有些心满意足。老油子一吃好东西就格外兴奋,不停地说这说那。他又一次对我许愿,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哥们就有工资拿了,到时候我请你去一家大饭店。我们去那家过去俄国人开的西餐厅,听说那里的罐牛肉,只要往嘴里一放就全化了。老油子吃得满脸大汗,他对我讲述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异常的生动,好像他真的吃过似的。 从饭店里出来我们两个继续沿着街道闲逛,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后来老油子说,哎,咱们俩去对面的妇女儿童商店逛逛。我说那地方有什么可逛的。老油子一本正经地说,记得那次我跟你说过,这里有个女营业员长得不错,但是你硬是不信。我们曾去过偏偏没有碰上她。现在她又在这里上班了,不过她现在好像已经结婚了。我跟着老油子走进这家商店,终于看到被老油子描绘得美若天仙的女人。其实这个女售货员长得真的很一般,而且她的脸还有许多雀斑。老油子对我说,女人一结婚就没得看了,语气中有一些失落。 我离开城市的那一天, 天空飘落了一些稀疏的雪花,雪花落在我胸前的一朵用皱纹纸做成的大红花上。这朵花的做工比较粗糙,后面用一根细铁丝拧在了我的棉袄纽扣上。想一想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获此殊荣。从小我们就唱这样的一首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我也曾经梦想着戴上大红花,那是我小的时候。可是如今我戴上这样的大红花,心中没有任何光荣的感觉,不光我没有,我周围的这些和我一道去插队的知青们也都没有。因为上山下乡这件事已经不是像我姐姐她们那个年代,还有么一点争先恐后的意思。我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被动员下去的。当然自告奋勇的人也有,不过相对来讲很少。我想如果我的父亲是一个青年人的话,他一定会主动报名的。我虽然不是被迫下去的,但是绝对不是主动要求的,至少是被我父亲给动员下去的。我们没有立刻就起程去我们应该去的地方,汽车拉着我们去了一个体育场,那里停满了汽车。冷风中飘扬着红色的旗帜,锣鼓震耳欲聋。我们要在这里开一个上山下乡的誓师大会。据说那一天全市一共有十万人加入了这一伟大的行列。十万人这个数字挺有震撼性,我就是这十万人中的一分子。主席台上坐着的都是市里的领导,还有知识青年代表。每一个人都依此发言,但是说了些什么没有人去注意听。我只是听到那个知青代表最后声嘶力竭地喊了好几句口号:"扎根农村六十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此人说得很激昂,高音喇叭发出类似玻璃破裂的声音。我看了一下周围的人,几乎没有一个认真听的。也许是寒冷的关系,我觉得所有人的表情都近乎于麻木,这和喇叭里的口号似乎不大协调。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大约也好不了多少。 广播喇叭里终于响起了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就是说这个大会终于结束了。但是我们并不能马上离开我们的城市,所有的汽车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围绕着城市的主要街道转起圈来。我透过车窗看一眼我出生的城市,心里没有太多的感觉,至少没有任何的伤感和留恋,一点都没有。我看车上的人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我没看到有人流泪。也许我们去的地方不那么遥远,没有人抱太大的希望,也就没有那么绝望。我当时觉得这挺好,至少这很真实。我当时想如果一车人都和台上的那个代表一样慷慨激昂,真的就不那么对劲了。 看着这些熟悉的楼房和街道,一点一点地向后面退去,街道上的人们并没有对我们这些车辆有太多的留意。那个年代有太多敲锣打鼓的场面,人们都习以为常了,大多抱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真正激动的已经不多了。我们的车队开过市革委的那个大广场,广场上组织了一些学生夹道欢迎我们,他们手里拿着一些彩色的纸条,机械地挥动着。我想起,六六年我在这里抢到第一张传单时候的情景,我当时怀里揣着这张印有十万火急字样的传单向家里跑,那种感觉仿佛自己已经投身到一场伟大的事业之中。我想起我的父亲和我的姐姐手臂上戴着飘动的红卫兵袖标,在浓重的暮色中豪迈地走进我们的小院子。我想到我的母亲在土改的动员大会上坐在主席台上,面对着她的乡亲们慷慨陈词。那都是一种差不多的感觉,一种自己已经超出自身个体经验和狭小的环境,融入一种非常伟大、崇高,可望而不可及的信念之中。但是我现在没有。 十八岁的我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欢送我们的人群,那些学生们手中的彩条在空中划出很大的圆圈,天空几乎没有一丁点的杂色,像海一样的蓝。我当时的这个比喻不是我切身的经验,因为我亲眼看到大海是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十八岁的我离开城市,表现出和年龄不符的麻木不仁,当然麻木不仁的不是我一个人,一车的人都是麻木不仁。也许我们这一代人的热情在接二连三的伟大运动中不知不觉地流失掉了。 我们要去插队的地方不通火车,所以汽车要送我们到那里。高大的楼房逐渐地越来越少,最后我们的城市完全消失了。汽车开始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奔驰。外面是广阔的视野,白雪覆盖的大地,除了蓝色的天空,只有白色和黑色。那些光秃的树木,在雪地里显得僵硬,漆黑的枝干看不出有什么摇动。有很多的乌鸦飞起飞落,好像是秋天飘零的叶子,不过这是些黑色的叶子。 我们的汽车在一处貌似繁华的小镇上停了下来,后来知道这就是我们要插队的公社所在地。公路两边又是欢迎我们的人群,不同的是这里欢迎的人腰里都扎着红布,这是我人生中备受人家欢迎的一天。我们在这里又开了一个大会,照例是各位领导和代表讲话。还好这个会开得不算太长,我们就在那里吃午饭,每个人两根油炸的大麻花,每张桌子上放了一个水桶,里面是猪肉冻豆腐炖酸菜粉条。我吃掉了两根麻花,吃了好几碗肉,其实盛第二碗的时候,肉已经不多了,但是第一碗我几乎盛了大半碗肉,虽然没有完全尽兴,已经很好了。我吃得脸上直流汗水,心情舒畅。我对我的前途突然觉得乐观起来,我似乎觉得美好的生活已经从现在开始了。 但是,我从一开始就有些失望。我印象中的农村应该有山,山上有茂密的树林,当然还应该有河流,河水里游动着各种各样的鱼。这是早年我住在姥姥家里的那一段生活给我留下的对于城市以外地方的认识。所以我很快就发现我的这种想象完全落空了。 我插队的这个地方没有什么真正的山,都是一些和缓的丘陵,如果你站在一处高坡上,可以一眼望到很远的地方。当地的老乡会说,我们去南山或者北岭干活,但是那不过是地势稍微高一些的土坡而已,和真正的山岭的概念相去甚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山倒也没什么,地球就是这个样子,你能怎么样?可是让我觉得失望和惊讶的是,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树木。首先我们村子几乎没有几棵树,这恐怕有那么一点不对劲。队里喂马的老苗头是很愿意回忆的人,他对我说,就是在三十年以前,我们这里都是密不透风的大林子。我非常怀疑地问,真的吗。老苗头有些不高兴。当然是真的了,我这么一把岁数还能和你扒瞎不成。老苗头最不喜欢别人质疑他讲话的真实性。老苗头拍了拍炕头上一张磨得几乎没有什么毛的皮子对我说,你知道这是什么皮吗?这是黑熊的皮,你小子相信吗?你见过吗?老苗头抚摸着那张光秃秃的熊皮,他苍老的手指仿佛还在感受往昔那些茂密的鬃毛。他无限感慨地说,这不过是只熊崽子。我爷爷那会儿打过八百多斤的黑熊。三个人领了十多条狗足足斗了一个白天,最后才把那头老熊给撂倒了。等开了膛那熊胆有二大碗大小,光是那一个胆就换了一匹两岁的儿马子回来。跟你们这些小年轻的说这些你们是不信。老苗头摇晃着他白发如雪的头颅,发出一连串儿的感叹。我其实一丁点儿都不怀疑他述说的真实性。那么大的林子如今怎么会一点都没有了呢?我不由自主地问。砍了,全都砍啰--他把最后的一个字拉了很长的一个音。他闭上了眼睛,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无论我问什么都不再接茬。小屋子里立时被烟雾所弥漫,老苗头仿佛完全沉浸到他的回忆中。我悄悄地走出来,站在那里,看着远方。春天还没有到来,但是也不会很远了,远远近近的地方有暗黄的土地从残雪中露出来。这光秃秃的村落和光秃秃的土地,有些一览无余。我想象着从前的情景,到处是丛生的杂木林,将这裸露的土地覆盖起来。树林使这世界变得神秘起来,大大小小的动物在林子里演出着各种各样的故事。黑熊从冬眠的树洞里缓慢地走出来,睡眼惺忪,一群鹿轻盈地从它的身边飞也似的跑过,布谷鸟开始有节奏地叫着,于是春风刮起来,树林在风中激动,叶子在风中抽芽,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雨。年轻的老苗头站在一处高坡上,他看着天空,看见一群大雁从南面飞了过来。雁阵不断地变幻着队形,一会儿是人字,一会儿是一字,一会儿完全是一种混乱的过度,仿佛是一条流动的河流在遥远的天际。老苗头望着雁群,拍了拍手中的洋炮,这些鸟飞得太高了,他的枪根本就够不到。当然老苗头不会去射击天空中的雁,这鸟总有落下来的时候。年轻的老苗头不慌不忙地在心里想着。那么稠密的树林被锋利的、不锋利的斧头一棵一棵地砍断,人们用它们盖起了大大小小的房屋。更多是人们把它们劈成碎块,添进了炉灶里。红红的火苗跳动着,在寒冷的冬天,为人们带来了温暖;大锅里的食物被煮熟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树林就在这不知不觉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消失的那么干净,那些动物的故事只能变成一种遥远的传说。人们的后代只能在假想中构造那曾经如此真实的世界.我站立在那里,望着这苍凉而光秃秃的土地,无法相信这里曾经有巨大的黑熊缓慢地走过,那些机警的狐狸,灰色的狼群,不知疲倦的獐狍野鹿,飞翔的大雁,羽毛绚丽的锦鸡和飞龙,这一切的存在并不遥远,但是似乎已经一去不复返,永远只是一个童话般的传说。树林消失了,那些飞禽和走兽也随之消失了,剩下了这无边的土地和更多的人。 没有树木的土地确实让我有些惊愕,让我更加惊愕的是这里没有河流。老苗头说,其实这里曾经有过两条河,但是都相继干涸了。我们村头有一条非常深的大沟,那就是以往的河水流过的地方。往昔的河床如今只剩下一个固体的事实。水干了,只剩下关于河水的记忆,关于的鱼的记忆。这里的许多孩子压根就没有吃过鱼。老苗头说这里曾经有过大片的芦苇,河水没有了,芦苇也就消失了。苇花开放的时候,河中波浪翻滚,正是捕鱼的季节。老苗头无限感慨地说,像是对我,也好像是自言自语。 老苗头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他跟我说他到过山海关。他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山海关的传说,他说那三个字写完了之后,人们发现关字少了一点。这时候,写字的人蹲在那里抽烟,别的人都急得够呛,后来那个人站了起来,脱下脚上的布鞋,蘸了墨汁一扬手,布鞋向着那张匾撇了过去,正好落在缺少那一点的位置上。人们惊诧之余发现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老苗头说这不是人,是海里的龙王变的。我说真的会有龙王,老苗头认真地说,当然会有,他说村前那条干了的河流,里面曾经就有一个黑鱼精。有一年本地的人冒犯了黑鱼精,天就开始下雨,河水暴涨,眼看就要把整个村子给淹掉。村上的人杀了一头羊扔到了河里,黑鱼精在河中间像一根旗杆似的笔直立在水面,雨后来就真的停了。老苗头把河水的干枯归结为这条黑鱼精的离去。 我是带了一种无限惋惜的感觉,看着我面前这片枯黄的土地。惋惜自己没有能够赶上这土地往昔那些辉煌的日子。眼前的现实与它的过去似乎无法那么直接联系起来。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昔日的令人难忘的历史,使我觉得眼前的这片没有山林,没有河流的土地不是那么让人无法忍受。老苗头那些动人的故事会时不时地进入我的梦中,让我渐渐地感觉这一切好像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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