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下乡】:阿南·就鱼·心梦 作者:EE


 

【当年下乡】:

阿南

年前趁在香港作工程,春节间回乡一趟。

自少玩大的宗兄接风,吃过那两千多元的“便饭”,便独自往村子南端的祖居方向走。

“还认路吧?”“试试,该没问题。”不要他陪是因为他是村中当今权贵,村长兼书记。一路想,如果不出国,留在城,或留在乡,说不准也能捞上个一官半职,过过“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瘾。这毕竟是人各有志吧?披着半新不旧的皮夹克,刻意并非衣锦还乡,刻意不沾光,是阿Q的牛脾气。

石板路迎面遇见阿南。阿南也立刻认出了我。

阿南是谁,当年生产队首席贫下中农十叔的儿子。当年下乡,回到自己的祖乡。这乡如这一带,绝大部分农民是港澳海外华侨的侨属。政策要高举、依靠贫下中农,好不容易找到个少有海外关系的十叔。十叔成为我村雄踞一方的贫代,倒是天意。为啥这般说?据女儿为妇女代表的宗伯说,十叔烂赌,把鱼塘房产都赌掉了,土改时便划为赤贫,连生产队长也不够他红”,因为队长的父母皆在香港。

十叔一家几个儿女,人强马壮,靠着响铛铛的贫代牌子,占尽队里排工的“优差”。队中各种重大决定,连队长也要看十叔是不是点了头。他大爷在社员大会一开腔,其他几十队员便噤若寒蝉;那些可怜兮兮的知青们,更只有再受教育的份,老老实实缩在角落里。

但知青也有“剩余”价值。上头要我当基干民兵排长,但不管枪。上头因我是队中唯一的团员,指定我作某某的入团介绍人。而其中一个女知青阿英,长的漂亮,让贫下中农随意调调笑,开开心。等等。

十叔的儿子阿南显然认为调调笑不能尽他作为贫下中农对知青再教育的责任,他要进一步,毫不掩饰他企图对阿英的玷染,唬得阿英整天东躲西躲。

有天,十叔和另一族中婶母,拿着张纸来找我。一看,是张预先写好的屋契,说的是我,同意把一块我祖父留下的屋地,无偿转送给十叔家族。上面已经有我的当寡妇的婶母刚按的手印。

我不动声色地把屋契转让证从头看过,抬其头,看着十叔。

“这屋地祖上传下,属于几伙人。这几伙人都同意了,才有效。”“您婶母已签了,续个签,不成了吗?”“几伙人该开个会,都同意了,才好决定。”十叔见拿我没办法,只好悻悻然离开。我却是怒火中烧,明明是巧取豪夺,欺负我那寡妇婶母,又来压我这知青。

憋着一肚子气。那天傍晚,在河涌的埠头挑水洗澡,阿英在,阿南也来了。阿南又是满嘴脏话,口没遮拦。我越听越火,旧恨新仇,刹间火遮眼,冲前揪住阿南,一掌推进埠头水中,跟着自个也跳进水,用手叉着阿南脖子,往水里按。阿南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水,从水中挣扎冒出头来,又给我按了下去。这样几番沉浮,我一边向他咆哮:“你敢碰阿英一下,我宰了你,明白吗!?”

气出过了,心中不无几分怯。次日在村中走,见村民低声指指点点。派工时与副队长干活。队长显得若无其事。但在收工分手时,他捱近我,悄声说,“揍得好。”向我眨眨眼,竖竖拇指。

……

如今遇见阿南。我俩竟同时伸出手来,握住对方的手。阿南如久日不见的“闰土”,当年红润的脸色如今变得黄褐。

“这些年还好?”“去年还成,养鳝鱼赚了廿万。今年不好,养鳝鱼的多了,市烂掉,上头又加税……”想起村长请我的那顿两千块开公数的“便饭”,我茫茫然地点点头。

我们当然都没提那年打架的事。我们相信我们都记得。也都知道,当年的所作所为,是时世所造;要忘记背后,注眼前方。

大家也都该成熟了。

 

就鱼

他小心地把一块一块绑着尼龙鱼线的小木片插在河涌的泥坎边,再把鱼线抛到水中。然后,悄悄回到河边的土堑上,坐下来。

夜里的河岸静静的;黑黝黝的竹林,白茫茫的河面,一切都在沉睡,但又隐藏着白天所没有的神秘活力。

一个黑影摸了过来。“放好了吧?”“好了。”那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他称他为“裕哥”,同村的宗兄。他下乡以来,裕哥对他颇关照。这晚上,他们约好去钓鱼。他俩各自找了地段,放了钓。

河涌是生产联队的,里面的一切,河水,浮莲,蚌,虾,当然包括鱼,都是队里的。以前,联队定时捕鱼,卖给村民,最近,不知为什么不捕了,据说是怕违反上头的紧抓生产的政策。然而,时下正值所谓“青黄不接”,没副食,萝卜吃多了吃得慌,他们便“挺而走险”,去“偷”。

他可不是头一回“偷”了。但“偷”鱼不单单满足他的馋,养胃,他是和鱼在玩生死游戏。每次到了河涌边,他会觉得自己变了水族,是条鱼,是只鳖,实际是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反正,他觉得自己开始用鳃呼吸,象在水里,游来游去,在品尝着河水的味道,温冷,在水草间穿梭,在寻找可以避风的安全的可安歇地方;或者,寻找有食物的地方。有时,他仿佛听到河里的鱼儿们在交谈,而他自己甚至参与其中。这的确是一种奇妙的不可言喻的感觉。说实话,他喜欢这种与鱼共舞的感觉比真的钓到鱼而来的喜悦还多。

他就是挑那些鱼儿的“避风港”“安歇地”和鱼儿交谈的“聚会所”去下他的钓。

那天晚上,他放了十二根钓。裕哥也放了大至数目。他俩在堑上聊了一会,便去起钓。如往晚一样,他的十二根钓只有一两根没钩着鱼,十条鳝鱼、泥鳅、黄脚喇满了他竹篓。裕哥却只有两条鱼上钓。

黑暗中仍可以感到裕哥的失望。他困惑的低吟,“搞不懂,都用那池塘的虾作饵……”“有些人比较‘就鱼’。”裕哥又补一句。

他没说什么,从篓里抓了几条鱼送给裕哥。裕哥只要了两条,却还是有点悻悻然。这的确不是鱼获多少的问题。但是,他怎能让裕哥明白,放钓以前,他便和鱼们沟通过较量过呢?

“算了,不说为妙,他会以为我疯了呢!”他背着沉沉的竹篓,在黑暗中默默地走。

 

心梦

穿过旧宅的长廊,他听到小厅有“吱吱”叫。他随声轻轻步入,突然,在方桌下,看见几只长着短羽的幼鸡。其中一只长出小小嫩冠的鸡哥儿还伸长了脖子,歪着头,调皮地盯着他。

“这些日子,它们竟是躲在什么地方了,现在都长大了……”他喃喃地说,心中一阵欣慰。

但当他醒过来意识到又是南柯一梦时,刚才那点快慰便即烟消云散,总会堕入多年前的记忆中。

那年他下乡插队;是他的祖籍家乡。他养了只母鸡。母鸡下了蛋。他挑了十二个蛋,让母鸡孵。母鸡很忠守于职,每天只短暂地出来喝点水,吃点东西,便又回去蹲在蛋上。他也每天早晚去察看,尤其当日子快到时,他又紧张又兴奋。

小鸡终于陆续破壳而出。金黄带胭红的小嘴从蛋壳里先啄开个小孔,再啄条缝,然后撑开蛋壳;带着潮潮的胎羽,十个小鸡,眯眯眼,来到这个世界。

母鸡很高兴,他也很高兴。母鸡不顾多日“坐月”后的精力衰竭,立刻履行母亲的天职,带着小鸡屋前屋后地练步、觅食,同时传授生死攸关的经验:“这是我家的主人,不用怕;那是装作和善其实奸狡的老猫,专吃小孩,要小心!”

他虽在母鸡的“朋友”之列,但当他企图抓摸那些茸茸一团可爱至极的小鸡时,母鸡便“咯咯”大叫,鼓起双翼,让十只小鸡都藏在翅膀底下。他只好尽他这个“义父”的责任,替小鸡们捶米,换水。

小鸡们在母鸡和这位“义父”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健康成长。

三几天后,它们再不是荏弱无助摇摇晃晃的小茸球;它们明显地大了,活泼多了,整天“吱吱”叫。

乡下的农活很累人,但他现在觉得生活有了盼望。看着那群可爱的小鸡,他感到富有,满足。从那简陋的竹林边的小房,人们又听到那久违了的笛子声。

有一天,城里来了电话,他的老祖父病了。他必须赶回城。

小鸡才三周大,怎么办?他想起邻屋的宗伯。他每次回城总替他捎些城里的东西,这回他应该可以帮帮忙。

“很简单,碎米都捶好了,每天喂两次,换水,晚上把门关上。”

宗伯一口答应,“没问题,放心去吧。替我问候你爷爷。”

他去了两周。他回来了。打开门,母鸡羽毛蓬松,缩在墙角,朝他发出“咕咕”的响声。

“怎么啦?不认我啦?”

终于,它明白真的是主人回来了。它让它的小鸡娃娃从身后出来。他怔住了:怎么只有四只?其他的跑到哪了?他开始屋前屋后地找,但都不见踪影。他本想去问问那位宗伯,却又觉得难以开口。他得继续找。当他搬开鸡窝旁边的一捆柴草时,一只干瘪的小鸡出现在他眼前。小鸡双爪蹬直,脖子扭曲,眼睛半张,躺在地上,已死去多时。他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却无可奈何继续找。在墙边的出水口,又是三只干瘪的小鸡尸体,前前后后地歪躺着;而在屋外竹林旁,他看到一些小鸡断爪残骸。

他没对宗伯说什么。多年后,当他人在外地,乡下来信,说宗伯去世,还提到他老人家常念着他,云云。他却提不起笔,回个言。

多年以来,他每年总有三几回,会作这么同一个梦,在屋角或家里什么地方,有几只长大了鸡从暗处里走出来。

“甭担心,我们没死,只是躲着。”

人心却是没法躲的。

后记:

剩下的鸡也在一次鸡瘟中全数死掉。“他”“伤心欲绝”不再养。结果,那年生产队“代”他买了一只鸡,作为每农业户口每年必须上缴一鸡的数。买鸡的钱,当然从“他”全年总收入一百七拾元人民币那里勾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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