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1966(三)】:被放逐的民族·幸存者的哀歌·消逝的说书人…… 作者:董学仁


 

【自传与公传——1966(三)】:

被放逐的民族

先说一个故事,关于出租车的故事。

1966年的一天,夜已经深了,一辆出租车正跑在耶路撒冷的街上。出租车司机问他的乘客,是不是听说过有个作家叫什么格农。“你看看这叫什么事,”他惊愕地说,“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突然一下子带我们打进世界决赛。遗憾的是,他最后和一个女人势均力敌。”乘客是位大学生,知道司机说的是阿格农,因为电台一整天都在谈论以色列作家阿格农和瑞典诗人萨克斯,他和她并列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后来大学生乘客下车了,司机打开收音机,电台播放的却是以色列国歌,刚播过几分钟,又插进来播了一次,可见这个国家获得了诺贝尔奖,感到骄傲,热血沸腾。司机也亮开嗓子,跟着唱起叫做《希望之歌》的国歌:“藏于我心深处的,是犹太人的灵魂;朝向东方故国的,是凝望锡安的眼睛。纵然两千年颠沛流离,希望仍未幻去。锡安与耶路撒冷啊,我们会以自由之身重归故里。”唱到结尾的高音,他的歌声好像公鸡的鸣叫,把耶路撒冷所有窗子的灯火都唤醒了,醒来的人们涌到窗口,和他一起,唱了一遍遍的国歌。

再说另一个故事,关于两次火灾的故事。

阿格农并不出生在战火连天的耶路撒冷,而是在东欧某个安静祥和的小镇,1888年出生的。但他长大以后,一直觉得自己的出生地是耶路撒冷,是犹太民族几千年前丢失的家园。在十九岁那年,他开始踏上了返乡之路,在漂泊、迁徙的途中,一次他的住处发生火灾,将他珍藏的书籍和所有写作稿全部焚毁,包括一部刚刚写出的长篇小说手稿。等到他在耶路撒冷定居下来,已经是三十六岁那年。第二次火灾,是他在耶路撒冷住到第五个年头时发生的,由于反对犹太人在耶路撒冷定居的阿拉伯人发起攻击,炮火太猛烈了,燃起的大火无法扑救,他的住房、图书、手稿又一次毁于一旦。于是,他的读书和写作,不得不重新开始,这多少显出了悲壮的气氛。

我用讲故事的方式,开始对阿格农的描述,当然是受了他的影响。

还有,犹太民族,是个爱讲故事的民族。他们不仅对讲故事有特殊的喜爱,还有特殊的感觉。比如,他们用希伯来文写成的《圣经·旧约》和更多的民间传说,精彩无比。

在我读过的阿格农小说里,故事都讲的精彩。有的娓娓道来,有的冷静描述,有的满是绚丽的色彩、奇妙的想象,有的使用曲折的情节、大胆的夸张,以及一环扣一环的结构,精妙的象征和隐喻,呈现出希伯来文学传统中特有的幻想美,也呈现出阿格农对二十世纪现代小说的新贡献。他讲的那些故事,让人很难忘记,其中的现实成分与幻想成分,像水和牛奶融合在一起,还有故事中的现世与来世,也像水和牛奶融合一起,密不可分。在给他颁发诺贝尔奖时,获奖理由的前一半说他具有深刻而独具特色的叙述艺术,在我看来,是指他讲故事时非常优越的表现。

我曾经想过一个十分粗浅的、不算个问题的问题:这个世界上的许多犹太作家,为什么都以讲故事讲的精彩而闻名于世?

这样粗浅的问题,好像不值得深入细致地探究,于是我很快给自己草拟了一个答案:由于他们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到处漂泊的生活——当他们的祖先被驱逐出自己的家园,三千年了,他们满世界的流浪,一旦相遇在某个地方,几句寒暄问候完毕,接着讲起的,都是流浪途中亲历的新鲜故事。他们还要继续流浪,讲故事的时间不多,于是,漫长的故事要讲的精炼,平庸的故事要讲的神奇,更重要的一点,他们漫游到哪里,就把那个地方讲故事的技巧,融入到自己原有的技巧之中。

那是三千年之久啊,人类唯一不曾停止流浪的民族,散布在世界各地。没有主权和政府,把他们凝聚在一起的,是他们坚定的犹太教信仰,是他们精彩的生命故事。

为了阅读阿格农,我用超出阅读他作品的时间,沉浸在犹太民族的苦难历史里。我甚至看见,他们漂泊的历史比三千年还要长久。

公元前十七世纪之前,他们的祖先就居住在迦南地,公元前十一世纪大卫统一犹太各部族,建立以色列王国,定都耶路撒冷。后来他们受到攻击,后来他们离开家园。

公元前四世纪,巴比伦人攻占耶路撒冷,以后又有波斯、希腊、罗马、拜占庭等古国统治这里,犹太人在这一地区逐渐衰落并遭驱逐,散于全球各地。

到了公元后,犹太人的一次大规模起义遭到镇压,罗马帝国将犹太人驱逐出这一地区,为了抹灭犹太人与这片土地相连的千年记忆,还将迦南地改为“巴勒斯坦”。这片被称为巴勒斯坦的地方,后来又归阿拉伯人统治了很多世纪。1517年,迦南地或者巴勒斯坦,沦落为奥斯曼帝国的一个省份,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

那时候,在全世界流浪的犹太人之间,兴起了一场回到耶路撒冷的运动。很多人回去了,用他们在世界各地赚到的钱,从阿拉伯人手里,购买祖先居住过的土地,建设自己的村庄和农场。

他们渐渐形成了规模。1922年,受国际联盟委托管辖这块地区的英国,将托管地划分为两部分:东部(现约旦)为阿拉伯人居住地,西部为犹太居民区。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英国人的托管也该结束了。联合国通过决议,作为犹太居民区的西部地区重新划分,建立两个国家,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他们分得的土地,大约各占一半,以色列分到的还略多一点儿。1948年5月14日,在英国的托管期结束前一天的子夜,以色列国正式宣布成立。

那时候阿格农六十岁了。他很幸运,他比悲惨流浪了数千年的犹太前辈们幸运。他们那一代人发起的“锡安主义运动”,也叫“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终于有了结果,终于在祖先居住之地,民族宗教诞生之地,恢复了自己的国家。

阿格农的写作,不是这三千年历史的描述,他能够听到的、能够看到的,不过是这个民族一二百年的历程。可是,这一二百年的历史,或者说他出生以后的这段历史,却是三千年民族历史的浓缩的精华版。这样一来,他比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民族的作家都更幸运。那是一个观察者、亲历者、写作者,很难碰到的写作机遇。

阿格农笔下的人物,为了一个坚定的信念而生存;要做一名犹太人,一名真正的犹太人,必须回到以色列生活。他们将个人幸福置之度外,以换取集体的拯救、全民族的幸福以及普世和平的实现。这样的一大批活灵活现的小说人物,串联起犹太人的宗教思想、文化传统、民族意识,于是,在二十世纪小说人物的画廊里,展示着他们特别绚丽的色彩。在给他颁发诺贝尔奖时,获奖理由的后一半,说他描述了犹太民族的生命的主题,在我看来,是指他讲故事时非常优越的内容。

身为一位作家,能够描述好他的那个时代,描述好他的那个民族,从而,为人类留下一份在场者详尽的观察记录,就很够份了,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位学者对我的启发。我忘记了他的姓名和他的国籍,但是牢牢记得他的感叹。他说,二十世纪里世界上有两个民族最为悲惨,一个是犹太民族,一个是中华民族。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会想到德国纳粹对犹太民族的残酷屠杀,会想到这一百年里中国人连绵不断的灾难。

于是我又想到,中国的作家往往在最重要的地方缺席。应该提醒他们,要用深刻而独具特色的叙述艺术,描述中华民族的生命的主题。


幸存者的哀歌

不久前的阅读,让我看到一组数字:希特勒迫害犹太人时,2500位作家逃出了纳粹魔掌。他们离开德国,大约一半去了其它的欧亚国家,另一半去了更遥远的美国,去美国的有1281位。我想,这要得益于犹太人几千年的逃亡心理、逃亡经验,让他们想尽办法,脱离绝境,成为那场旷世屠杀的幸存者。

奈丽·萨克斯,就是其中的一位。

1940年离开德国时,她接近五十岁了,仅仅出过一本书,名气不大。那时候,如果说她是一位很好的作家,还不如说她是一位幸运的读者——她十五岁时读了瑞典女作家塞尔玛·拉格洛夫的小说——拉格洛夫写过举世闻名的《骑鹅历险记》,是1909年的诺贝尔奖得主,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当年,那位十五岁的德国小朋友给拉格洛夫写信,开始了她们长久的友谊。这对于她又有怎样的影响呢?在我看来,能够确定的一点,是她出版的那本书,有对拉格洛夫写作风格的很多模仿;不能够确定的一点,是她还学习那位瑞典作家的生活态度,做了一辈子的独身女人。

话题留在1940年。八十五岁高龄的拉格洛夫,去世前做的一件重要事情,是说服瑞典政府接受了萨克斯的避难请求。那年春天,树上花朵尚未开放的时候,幸运的萨克斯和她的母亲,登上了战时飞往瑞典的最后一次航班。假如晚一个星期,即使还有飞机可乘,想走也来不及了:她另外的家人和亲友,都关进集中营,然后被杀害。

很多读过萨克斯传记的人相信,使萨克斯后来成名的写作,与她的情人有关。

十七岁时,她遇到她的第一个情人,可能也是她的最后一个情人。她很狂热地爱着,然后是失恋。那位男子据说当时已四十多岁了,但年龄不是太大的问题。我读到这一段传记时,恰好也四十多岁,在二十来岁的女孩子看来,温和平静,有成熟感,散发着各种文化融合的微妙的光芒。萨克斯喜欢的男子,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年龄不是太大的问题,但那位男子不是犹太人,是个太大的问题,他们只好分手。她去了瑞典的第三年,听到一个消息,那位男子惨死于纳粹的集中营。这个消息,真好比晴天里炸响的雷声。那时,她与流亡初期的作家们一样,感受着漫无边际的艰辛、苦闷、失落和孤寂,没有一种特别的刺激来源,不容易振作起来。

那一年是1943年,距离二战结束还有两年,萨克斯看不见战争胜利的光明未来,只看见集中营焚尸炉的黑烟,像黯淡的阴谋,从这颗星星,飘向那颗星星。在这样的夜晚,枯坐了一个又一个时辰,直到天明,一位生还者悲凉彻骨的心理恐惧,终于上升到诗歌上的意义:

我们生还者

死亡用空骨削它的长笛

死亡用怀念做它的琴弓

我们的躯体跟着呻吟

随着残缺的音乐

我们生还者

为我们的脖颈

搓好的绳索

还悬在面前的蓝天

就这样,五十二岁的萨克斯,一位瘦小的中年妇女,按照1940年代的人均寿命,甚至可以说是中老年妇女,突然迸发出写作诗歌的能量,强大得让人吃惊。后来在她获得1966年诺贝尔文学奖时,评委们普遍看好的,就是她在那时写作的诗剧《伊拉》。这部有着忧伤和神秘气氛、有着古典戏剧特点和现代主义手法的诗剧,说的是波兰的一名犹太孩子,眼看着他的父母被敌人抓走,对着天空吹响了风笛,请上帝派众神前来帮助,但他却被德国士兵杀害。幻想中的鞋匠跟踪着罪犯,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当他们终于相遇时,那士兵追悔莫及又恐惧万分,瘫倒在地。这部诗剧的副题是“一出关于以色列的苦难的神秘剧”,它的结尾显示的不只是世俗的因果报应,还有人世间神圣的公理。萨克斯的这部诗剧,很像一个寓言,关于杀害者与被杀害者的寓言,故事背后好像在说穷凶极恶的纳粹德国,本质上是脆弱的,他们恐惧上帝、众神以及人间的审判。

萨克斯写作《伊拉》,只用了几个晚上,一气呵成,主题选择的好,技巧发挥的也好,进入了极为优越的写作状态。我想,这种情况的出现,应该是一个特例。

这种优越感,源自犹太民族的文化优越感。萨克斯的父亲是一个富有的工厂主,又是业余的钢琴家、藏书家。她是在父亲的书房里长大的,接触和领悟了当时最好的作家作品。

还有,她又是在内向、封闭的心理环境长大的,除了与那位比她大了三十多岁的拉格洛夫长期通信,一直缺少与外界的正常交流,这种脆弱、敏感的病态精神,很容易转化为诗人的特质。

她为什么不能更早一些成为成名的诗人?在逃离德国之前,她在纳粹迫害犹太人的恐怖下,生活了七年之久,此前还有国家政治意识形成的思想压迫,持久而且强大,那可不是适合诗人写作和生活的环境:头上悬着一把剑,随时可能落下来,割断诗人的脖子。

即使到了瑞典,可以自由写作,也还要有一种强盛的动力。在那1943年,这种动力,令人悲哀地出现了:她漂泊在异国他乡,她留在德国的亲友全都死去,她一直依赖的精神导师、那位瑞典女作家也已去世,甚至,她十七岁时的情人也死了,死于纳粹的集中营。五十二岁的萨克斯,成了这世界上的“孤儿”,只有诗歌写作,只有在贫困交加时俯身在厨房搁板上的诗歌写作,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没有诗歌写作,她已经无法活着。没有精神的支撑,她会悲哀地死去。我还注意到,即使遇到像她那样个人命运相同、精神状态相同的人,由于心里过于沉重的苦难,她也无法沟通。比如与保罗?策兰,那位比她小了几十岁的小兄弟,和她一样相信“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唯一理由”的人,比她还要优秀的犹太诗人,他们通一通信还可以,见了面之后,都要加重各自的精神疾病,住院治疗。

在蓝天下,我们的眼前

我们滴落的鲜血还始终在把沙漏灌满。

我们生还者,恐惧的蛆虫始终还以我们为食。

我们的脸埋入尘埃。

我们生还者

请求你们:

慢慢地把你们的太阳指给我们看。

以后的日子里,萨克斯接连不断地写诗,接连不断地出版诗集。二战结束以后,别的人不那么痛苦了,而她痛苦依旧,永远留在对旷世苦难的感受和描述之中,不能自拔。对杀戮与被杀戮、追逐与逃亡、暴力与死亡的关系的探讨,一直是她创作的主题。她的诗中,充满令人心碎的犹太民族悲剧,充满殉道精神和神秘的色彩。后来渐渐解脱了一些,诗中出现了明亮一些的色彩,纳粹迫害所造成的苦难,被视为犹太民族进入理想国之前的阵痛,是全人类苦难史的一个篇章。

以后的诗歌里,她力图表达出受苦受难的人类的一种集体情感,与其说是控诉,不如说是对人的堕落的哀悼。她担心经过这次火与血的洗礼后世界依然故我,把用苦难和忧伤换来的教训遗忘了。为此,她不肯放下手中的笔。

196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她的理由是,“因为她杰出的抒情与戏剧作品,以感人的力量阐述了以色列的命运”。


时光怎能倒流

传统的传记读过之后,容易让人误解:这世界上的巨大改变,是由名人造成的,普通百姓的作用很小。幸好我没有阅读名人传记的习惯。我知道,所谓名人,不比时间和空间更古老。没有名人,太阳还会升起还会落下;没有名人,风还会吹,雨还会降,世上还会有年月,有季节,有时间流逝。

中国的孔子,常在水边站立,看着流水,觉得时间与它们相像,匆匆流逝,不再回头。但时间只会向前流逝么?过去经历过的事情,真的不能重现?某种让你万分痛苦的年月,会不会卷土重来?我最近在头脑里浮动的,便是这样的疑问。

我想到中国北面有一个庞大的国家,那里的百姓,曾经在一道铁幕后面生活,遭受极权、独裁、战争、饥荒的痛苦,后来换了一个领导人,把关在监狱里的几千万无辜者释放出来,与世界友好相处,百姓的生活谈不上富足,但是没有了被暴君随意杀害的威胁。

这样描述下去,就有些像一则关于青蛙和国王的寓言了——从前,有一群青蛙请求宙斯给它们派一个国王。众神之王先是派去一块木头,池塘里仍然一派平稳、恬静的田园景象:小青蛙把木头当跳水板;老青蛙蹲在树皮上晒太阳。

这则寓言的后一部分,改变了青蛙们的生活。一段日子之后,青蛙们不喜欢这个迟钝的国王,想要一个更有活动能力的新国王。新来的国王是一条水蛇。结果可想而知,许多青蛙被水蛇抓去吃了。

像很多寓言一样,伊索的这则寓言,说出了人类社会不幸的那部分事实。我前面提到的国家叫苏联,那个欺压普通百姓、屠戮知识分子的暴君叫斯大林,清算其邪恶罪行的新领导人叫赫鲁晓夫。我们出于善良的愿望,以为在这以后,平稳的生活会继续下去,会越来越好,可是,像那则寓言的后一部分,一切都改变了,赫鲁晓夫的任期未满,就被赶下台去,还差一点丢了性命。

1966年的年初,苏联新一任领导人勃列日涅夫,改变了赫鲁晓夫的路线,轻轻一转身,就回到了斯大林的意识形态。勃列日涅夫决定,停止对斯大林所有的揭露和批评,以及所有的负面评价,重新把他打扮成马克思主义的伟大战士,国际共产主义的杰出领袖。

许多年之后,我从一位作家的角度,回顾这个世界在1966年发生的重大事件,看到勃列日涅夫这个荒唐的决定,震惊了社会主义阵营以外的整个世界。更让我惊讶的是,除了极少数作家继续撰写揭露斯大林暴行的作品,送到国外出版并因此被关进监狱,因此被驱逐国外,几乎所有的人,都默然接受了为暴君翻案、为暴君歌功颂德的做法。

我几乎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为什么会对旷世的暴君,有那么深厚的情感?

那时候,暴君才死了十三年,短暂的十三年啊,也就是说,被暴君投入监狱和劳改营的人们还在世,他们经历了暴君的红色恐怖后伤痕未平;被暴君屠戮的社会精英的亲友们还在世,他们心上的悲伤还没有完全消失;还有,即使没有被暴君伤害的人,也像那池塘里的青蛙,见过无数的青蛙被水蛇吞掉,对暴君时代的苦难,有过清晰的记忆。他们,他们,他们,都是亲历者,也都是受害者,但是在1966年以后的许多年里,其中的很多人,竟然成了暴君的拥护者。

我觉得眼前一片迷雾,很多事情都像是幻觉。后来我提醒自己,与其深究他们的思想和行为,还不如深究他们的那个时代。人是环境的产物,正是人们所在的那个时代,决定了他们的生存或者生活。

作为第一代社会主义改革家,要改变一个已有三十多年统治经验的极权社会,赫鲁晓夫的改革,只能用“悲壮”这个语词来形容了。比如他要彻底清算的斯大林,之所以成为旷世暴君,只有一小部分原因出于粗鲁、狂躁、多疑、暴怒的个性,大部分原因来自于那种粗鲁、狂躁、多疑、暴怒的社会体制。一个人的原因可以清算,一种社会的原因,他又如何清算得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赫鲁晓夫即使看到也未必会承认的一点,就是那种来自于社会的原因,其实来自于一个强盛的党派,一个官僚集团,一个政治集团,一个利益集团。那个可以随意占有和任意掠夺国家经济、社会利益的庞大集团,需要斯大林这样的暴君,斯大林给他们养尊处优的种种特殊待遇,每月还在工资之外,发给他们一个装满卢布的信封。他们不需要赫鲁晓夫这样的真正的改革家,他是苏联历史上第一个主动反对特权的领导人。

勃列日涅夫可以代表这个集团,也可以代表苏联官方的亲斯大林情感。在全面肯定斯大林的背景之下,官方对斯大林只有一个评价:伟大领袖。我看到的有关文章介绍说,一些出版物甚至指责“非斯大林化”是苏联人民的敌人发明的“颠覆武器”。斯大林大清洗时常用名词“人民的敌人”又出现在报刊、杂志和党史出版物中,后来,连斯大林的大清洗也被重新肯定了。

那么民间的普通百姓呢,不管是反斯大林,还是亲斯大林,他们都得不到什么特权,他们依然在那种社会制度下,过着并不富足的生活。可是,民间的亲斯大林情感,也在静悄悄地死灰复燃。斯大林的肖像画,出现在私人汽车的驾驶室里,也粘贴在一些人家的墙壁。据说,一些普通百姓在公开场合提到斯大林,都赞扬他,仿佛对他的时代一往情深。

这里的原因,肯定是复杂而隐秘的。那些苏联百姓不在我们身边,他们的心里想些什么,如果他们不说,我们几乎无法知道。

好在苏联百姓经历过的许多事情,中国百姓也经历过,不仅是一般相似,而且极为相似。这样一来,作为知道中国百姓想些什么、做些什么的中国作家,也不会对苏联百姓有所了解,虽不准确,也差不太多。

我猜想到的第一个原因,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斯大林做了三十多年的“国王”,一直到死,都没有人能够撼动他的位置。这在普通百姓看来,简直就和神一样尊贵。把他的肖像画悬挂在汽车里和家里,可以带来平安和好运。这时候需要的只是一个尊贵的象征,别的往往不那么重要了,管他是一个残暴的国王,还是一个贤明的国王。

第二个原因,据我猜想,应该是出于对社会现实环境的不满。赫鲁晓夫揭露出社会制度的种种弊端,却没有力量完全改变它,许多社会问题还变得更加尖锐。普通百姓能力更有限,他们愿意采用的、也是最方便的办法,就是,把对现实领导人的基本否定,转换成对先前领导人的盲目肯定。当然,这种无可奈何的怀旧情绪,谈不上理智:那时候没有腐败,那时候公平,那时候如何如何。

他们或是忘了,或是根本就不知道,那时候是个万恶的时代,斯大林那样的暴君,比人类历史上最坏的暴君,还要坏上许多倍呢。

并且,还是现在所有坏的东西的根源。


消逝的说书人

在回忆1966年的文字里,我并不打算写到史铁生。虽然我在描述红卫兵毁坏文物事件的时候,就已经想到,在那一年里,史铁生正在读中学,而他所在的北京清华附中,正是红卫兵运动的发源地,他的一些回忆文章,记述了那些革命小将,怎样的愚昧、荒谬与野蛮,给这世界带来巨大的损失。可能在回忆1976年或者1986年的时候,我会描述到那一代人的文学觉醒,那时一定会写到他的,他那一代人有许多人成了作家,史铁生在他们中间,非常突出,非常耀眼,是一位具有生命意识和社会意识的真正作家。

但是,有些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改变了预定的步伐。

我回忆1966年的文字还没有结束,史铁生去世了,告别了他热爱的写作。他死后的情景,与1930年代徐志摩去世的时候相似,突然之间,引发出数不清的悲伤的怀念之情。人们写了一篇又一篇文字,相互验证他们在史铁生身上看到的生命意识和文学精神,以及他在中国作家中的独特的意义。可是我知道,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把他忘记,同时也忘记他的意义,在茫茫无尽的日子里,继续自己平庸的写作和平庸的生活。

记得一次与朋友聚会,聊起史铁生时,我顺便聊到,人的能力高低不同,适合当作家的只有两种,一种是做什么都可以,但是选择了当作家;另一种是做什么都不可以,只能当个作家。史铁生是后一种人,他二十几岁双腿瘫痪了,只能当个作家。就像茨威格的小说《象棋的故事》,那两个在船舱里下棋的顶尖高手,在他们生命的某个时段,只能下棋,只会下棋。史铁生的身体,让他只能当作家。这样一来,不是顶尖高手,也是非常优秀。

通常,我祝贺一位优秀作家出现的方式,纪念一位优秀作家去世的方式,都是读他的一篇作品。这样一来,史铁生的《命若琴弦》,让我读了两遍。那是小瞎子、老瞎子和老老瞎子的宿命故事,他们是流浪的说书人,他们承受更强烈的痛苦,此外,他们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老老瞎子要弹断八百根琴弦能够治好眼睛,老瞎子要弹断一千根,到了小瞎子又多了二百根。史铁生想说的,是一个有哲学意味的问题,人要找到活着的理由,才会活得下去。这就比余华后来写的《活着》,不得不活着,仅仅是活着,更有意义。

用史铁生在另一篇作品中的话说,“写作就是要为生存找一个至一万个精神上的理由,以便生活不只是一个生物过程,更是一个充实、旺盛、快乐和镇静的精神过程:如果求生是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物的本能,那么人比其它生物已然又多了一种本能了,那就虽不单要活还要活得明白。若不能明白则还不如不活那就干脆死了吧。所以人会自杀,所以人要写作,所以人是为了不致自杀而写作。”他是在说他自己,如果不写作的话,他会有一百个理由自杀,比我们多了九十多个。他的个人经历,似乎让我们相信,一位作家,只要重要的东西没有写完,不仅不会自杀,还会长久地活下去。

而我在无意中看到的,是《命若琴弦》另外的意义:史铁生是这个世界的说书人,真正的作家都是。作家把世界上发生过的事情,渲染之后,激活之后,再讲述给大众,讲述给只活在当下社会的人们。如果,没有好比说书人的作家,人们离现实越来越近,离历史越来越远,又怎么行呢?如果现实比黑暗还黑暗,人们才是真正的瞎子,需要作家的讲述,才能看见光亮。

《命若琴弦》,是史铁生早期的作品,早期的认知。后来他上升了一大段高度,知道说书人的说书,就是活下去的理由。那是我读了他的《我与地坛》留下的印象。那篇作品,叫做散文也可以,叫做小说也可以,确实不错。以后,他的作品可能就更深入了,但是读者也少了,包括我,也不注意他又写了什么作品,仅仅相信他会更深入,会写的更好。我还觉得,他深入探讨的东西,我也正在探讨,比如人类的精神困境,以及如何解脱。他成了与我保持一段距离的参照物,保持一段距离的陪伴者,让我的写作不至于迷茫,不至于孤独。

最初听到史铁生去世的消息,我以为他会死于两只肾的彻底崩盘,毕竟是患了十多年尿毒症,做了十多年透析。我没想到的,是他死于脑出血,一种平庸的老年病。于是,他也算得上寿终正寝了,这让我有些释然。一个从二十几岁就双腿瘫痪的人,以后一直离不开医疗手段帮助的人,甚至如他所说,把活下去当成职业的人,寿终正寝真不容易。他死的那天,距离他的六十大寿还有四天,距离他从作家协会驻会作家的岗位上退下来,领取养老金还有四天。如果是在一百多年前的大清帝国,也算是长寿了。

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他的死,让我想到他开始文学写作的一九八〇年代。那个红红火火的文学年代,每位作家的好作品出炉,都引起很大反响。

现在,史铁生提醒大家,这些曾经是、仍然是文坛主力的作家,已经到了老年,或者接近老年。这是个严峻的问题。有些人的生命还在无端地耗费,有些人最重要的作品还没有动笔,把这两种作家加在一起,包括了用汉语从事写作的所有作家,包括那些自以为写得好的、大众也以为写得好的,以及我们能想起名字的那些人。史铁生提醒他们,总有一天,都要离开这个世界,要抓紧写作的时间,写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你的八百根琴弦、一千根琴弦,或者一千二百根琴弦,弹断了没有?

如果弹断了,你可以微笑,你可以释然。


电影院的笑声

1966年,这世界像一幅末世的胶片。疯狂的情绪、愚昧的面孔、哀叫的声音,血腥的颜色,在那个年月暗黑和深褐的背景色上浮现出来。一位摄影记者抱怨说,不论家里,还是在街上,看不见笑容,听不见笑声。

那笑容和笑声,都到哪里去了?

几乎都聚集在法国的电影院里。

说是有位演员,犹太血统,二战时带着母亲和怀孕的妻子,从纳粹占领下的法国逃了出去。战后的1960年代,他快到五十岁了,改行当导演,拍摄的几部电影都很一般。这时,一位个头很矮、不太出名、比他还大了几岁的演员对他说:“你实际上是个喜剧片导演。只有承认这点,你才能真正的表现出你自己。”此后他不再郁闷,拍出了法国的喜剧经典,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这电影就是《虎口脱险》,人们熟悉的二战题材,一个简单的故事框架:纳粹占领时期,有架英国军用飞机在巴黎上空被击落,几位跳伞的飞行员陷入虎口,一些手无寸铁的法国人敢于同穷追不舍的德国人对抗,将飞行员转送到中立国瑞士。

我看到《虎口脱险》时,已是1982年,这部电影出品十六年之后。那时候,中国大陆刚开放不久,仍然忧心忡忡,警惕外面世界的颠覆和演变,每年只有几部境外电影,通过挑剔的审查,获准入境。据说住在北京的青年人,能看到更多的外国电影,但也是偷偷摸摸地躲在家里,看那种大二分之一录像带,影像模模糊糊,色彩浮在表面,仿佛用水粉绘成的动画电影。

帮助英国飞行员虎口脱险的,不是法国的地下抵抗组织,而是一位油漆匠、一位音乐指挥,还有一位木偶剧团的女演员、一位修道院的修女。女演员出场较早,修女出场较晚,她们都长得特别美丽,让我大饱眼福。音乐指挥和油漆匠一直贯穿全场,他们本来分别处在欧洲社会的顶层和底层,前者暴躁、蛮不讲理,后者憨厚、老实巴交。现在因为这件事,走到一起来了,既要自己活命,又要帮助飞行员脱险,不愿意合作也得合作。其实他们也有相同之处,比如,面对强大的敌人,都免不了心中胆怯;两个人都很笨拙,需要互相依赖和帮助才行。他们两人在一起,就是一部荒诞滑稽的闹剧,一个笑料紧接一个笑料,笑的我肚子都疼了。后来我听说,拍那电影时,导演和摄影师,也像我一样,一次次笑疼了肚子,很多镜头拍的摇摇晃晃,需要重拍。

那时候,一年也看不到一两部好电影,《虎口脱险》留下的印象就特别深,电影中的所有台词,几乎都能背诵出来。

当油漆匠和音乐指挥都被抓进德军警备司令部,审讯之前两人有一段对话。

宽厚单纯的油漆匠:“反正杀了我也不开口。”爱耍小聪明的音乐指挥:“我也不开口,杀了你我也不开口。”宽厚单纯的油漆匠,脑子转不过弯来:“你这个人就是够朋友。”我看《虎口脱险》时,还在读大学中文系。看过电影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校园流传很广的一句话,就是音乐指挥说的这句:杀了你我也不开口。

同样广为流传的,是油漆匠向木偶剧团女演员的爱情告白。他装作梦游的样子,两只手臂向前平伸,慢慢移动脚步,进了姑娘的房间。油漆匠:“在战争时期,有个油漆匠,一表人才,他遇见一个金发女郎。这姑娘为了救他的命,冒充是他妻子。后来,战争结束了,胜利来到了。他们最后——就团圆了。”女演员:“奥古斯旦!”油漆匠:“我知道,没门儿。”女演员:“战争还没结束,奥古斯丹。”油漆匠:“你真的要我等到胜利吗?”女演员:“我要你去睡觉,真的去睡觉。”无奈的油漆匠,只好退了出去。

幸亏导演拍的是喜剧,并且两个人没有上床,否则那部电影就不会通过审查,我们这些读大学的年轻人,就受不到那种纯真爱情的启蒙。那时的中国是个伪道学的国家,或者在实行禁欲的某种伪宗教。就在上映那部电影的前一个月,我读书的那座城市,一对中年夫妇被警察抓去了。那是一对知识分子,在结婚二十年那天,有些浪漫地去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公园,还有些浪漫地搂抱在一起,就被警察抓去了。那对知识分子说他们是夫妻,那些警察说他们乱搞男女关系:“你们骗谁呢?中国的夫妻哪有像你们这样亲密的?”我们的警察,都是生活喜剧中的警察,随便说一句话,都是精彩绝伦的电影台词。

从《虎口脱险》开始,我看到的二战电影,随着岁月的增长越来越多,每一部都很精彩。其中有不少喜剧,看起来搞笑,实际上探讨了比较深刻的社会问题。它们传承了文艺复兴以来喜剧古典主义的精华,又有在传统基础上富于现代性的创新。它们体现了欧洲喜剧最根本的艺术主张之一:真正的喜剧并不能背离事物的严肃性。

在世界电影长廊中,半个多世纪之前的二战,成了世界各国电影人发掘不尽的宝库。无论是以二战为背景,讲述亲情、友情、爱情的感人故事,还是直接将镜头对准战场,描述战争的惨烈和震撼,都在其中挖掘出人类反思精神的文化主题。

这就让我想到,对于电影人,对于电影观众,也对于整个人类,幸运的是,纳粹和纳粹的首领都被消灭了,所以我们能拍出那么多电影出来。相比之下,二战以后的许多灾难,例如斯大林、波尔布特等暴君造成的灾难,我们只因为没有彻底的反思,没有彻底的清算,也就拍不出那么多深刻的电影,留给人类,作为警示。而一些国家里,那些暴君的名字,还不能公开批评,不能清算他们反人类的罪行。

这很让我担心。

这世界像一个躺在手术床上的病人,却因为没有必需的签字,做不了手术,就没有治愈的可能。还有,在我们的不经意之中,用民航飞机制造的九一一灾难过去了十多年,但是因为那些人、那些组织还在,就没有文学作品和电影作品,对这突破了所有底线的反人类罪行,作出深刻的探索和反思。

我是作家,我替自己感到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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