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混凝土班(第一部)】3、腊月拆房风刺骨·4、摔了青工老师傅·5、群龙无首终结束
作者: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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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混凝土班(第一部)】 3、腊月拆房风刺骨 分了工种第二天就派了活,什么活?拆房。 部机关办公大楼前面有个食堂,已很破旧,要拆了重新盖。那时拆房不像现在,什么都不要了,大铲车一推了之。那时从瓦片开始,一层层往下剥,檩子、椽子、梁柁、窗户、门框、电线、砖头……,一切都像宝贝似的分类归堆,重新利用。于是拆房成了一个必须由人完成的漫长而枯燥的过程。 俗话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们第一单活儿就是上房揭瓦。 寒冬腊月,是北京最冷的时候,零下一二十度,冻得伸不出手。站在房顶上,寒风一刮,像小刀子剌脸。要干活又不能穿得太厚,工作服里也就套个毛衣,从生着炉火的暖烘烘的屋里出来,用不了多会儿,人就透心凉了。老屋顶上积满枯页和黄土,风一吹过,沙尘迷眼,灰头土脑。站在屋顶上,能看到办公楼里一间间温暖的办公室,看到坐在办公桌前喝着茶看着报的干部们,这更增加了年轻人的心里失衡。工程处的领导也没有人来带着干,只有两三个老师傅指挥,小伙子们气不打一处来,不是偷懒磨洋工,就是拿瓦片乱扔撒气。朱康永站在屋脊上,扯着嗓子南腔北调地唱起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唉来到”;躲在烟囱垛子南面晒太阳的小桂探出头来说:“老朱你歇会儿成不?本来就够冷的了,听你一唱,鸡皮疙瘩掉一地!”老朱笑嘻嘻地说:“您冷呀?您上来就躲在旮旯晒老爷儿(“晒老爷儿”,延庆土话,晒太阳的意思),干脆您回屋歇着吧!”朱康永是“一五0”的初中生,我认为他是混凝土班里最聪明的。从他那硕大的脑袋就能看出来,里面全是智慧。他身体很棒,宽宽的肩,方方的脸,头发又黑又硬,永远立着像刺猬。他父亲是老师,大概受父亲影响,他很爱看书,闲时总捧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他可以很轻松地和我聊儒勒佛尔那,聊巴尔扎克,聊托尔斯泰,聊大仲马,他熟知尼摩船长在海底的两万里路程,能随口说出各个海峡的名称;他把基督山伯爵的复仇故事背得滚瓜乱熟,可以给弟兄们讲得绘声绘色。总之我觉得他读书比我读得多,记得准。惟一让我聊以自慰的,是古诗词方面他看的没我多,因为他对诗不感兴趣。他的聪明还表现在干活上,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就是个能看出门道的人。要说盖房子大家都是新手,都没经验,可康永总能最先找到干活的窍门,最先发现这活怎么干最省力。虽说我是组长,可干活我总是听他的,而他也很乐于表现自己在这方面的才智,每当他给我出了个好主意,使活干得很漂亮时,他就会得意地冲我一乐,说一声:“老匡,学着点!”康永好胜心很强,有时发起火来脾气也不得了。那时歇歇儿经常打扑克,玩得最多的是六个人“敲三家”:三人一头儿,50分一局,先到50分者为胜。我和宇生康永常常组队,战绩非常不错,号称“铁三角”,常打出10零反10零的绝牌(即三人都向对方进贡的牌,却打了对方一个光禿)。有一次打牌,我们已拿到48分,对方刚40分,这一把不用拿大二供,只要拿个“三仙”就赢了。可节骨眼上宇生出错一张牌,让对方打了个10零,人家高奏凯歌,我们败走麦城。康永脸上挂不住了,狠狠把牌朝桌上一摔,指着宇生的鼻子吼起来:“×,块儿刘!你丫怎么出的牌?你傻啦!”宇生也火了,把牌一摔也吼起来:“×,老朱!我就这么出的,怎么着?你才傻了呢!”两人针尖对麦芒,脸红脖子粗,最后抡拳就要开打,大家急忙把他俩拽开,老实的邓宝强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说“又不赢房子不置地的,都是好兄弟,这是干吗呀?”旁边办公室里的处干部们听到吵闹声也都跑了过来,听说是为打牌的事闹意见,把我们班组一痛狠批。这天的夫子日记写到:“上午收拾杉篙,因为下午要去研究院参加批判会,活安排得不多,十点多就收工了。回屋抽空打会儿牌,谁想因一把牌没打好,惹得老朱和块儿刘差点打起来,看来这牌要少打了”。
春节很快到了。76年的春节,是在冷清而紧张的气氛中度过的。总理逝世,神州大地一片悲哀,人民对四人帮的痛恨已形成一股巨大的熔岩,在地下运行奔突,即将在沉默中爆发。而这年的春节,正是火山喷发前的沉寂。在工程处,小伙子们也似乎都有一肚子的气没处撒,于是拆房成了发泄郁闷的对像。揭下来的瓦片被摔得七零八碎,好好的玻璃窗让砖头砸得稀里花啦,整根椽子呻吟着被踩断成几节,拿去拢火,总之拆下来的一切都成了到霉蛋,任这帮年轻人在它们身上发泄怨气。终于监工的王队长发火了,他向卢处长和老刘报告了情况,于是停工整顿,学习“革命工作分工不同都是为人民服务”,学习“党把我们拧在哪里我们就要在哪里当一颗镙丝钉”,虽然冠冕堂皇,但解决不了思想问题。广义在下面小声说:“扯,你咋不把你儿子拧这儿当镙丝钉?” 节后头天上班,派的活还是拆房.瓦已揭完,椽子也拆了大半,黑黑的顶棚裸露出来.天阴沉沉,冷冰冰的,在屋顶上干活的青工们也都有些无精打采,好像浑身懒筋没抻开。 “老匡,你得为民请愿呀,有这么使唤人的吗?这是咱该干的活吗?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话多的孟宪章蹲在个背风处,一边吸着烟一边对我说。 我有点莫名其妙,问他:“什么意思?你说这活该谁干呢?”“这还用问哪?不是分了工种吗?揭瓦谁的活?瓦工呀!拆椽子谁的活?木工呀!哪一样跟咱混凝土也不沾边呀,凭啥让咱们爬到房顶上喝西北风?”在一旁干活的建华一听就乐了,他蹭蹭冻得通红的鼻子说:“老孟,照你说的就好了,梁呀坨呀门呀窗户呀都是木工的事,电线电灯呀都是电工的事,自来水管子暖器片都是管儿工的事,东墙西墙呀都是瓦工的事,这房子就是撸到底也没咱混凝土的事,咱们一天到晚就敲“三家”吧!”“做你的美梦去吧!”老孟呸的一口把嘬剩的烟头啐出老远,他神秘兮兮地小声对我们说:“知道吗?这房子是小日本儿盖的,地基打得特结实,全是水泥,有好几尺厚呢,铲车都挖不动,只能靠人凿!这可是混凝土的活儿!小哥儿几个悠着点干吧,玩儿命的活儿在后头呢!”大伙正说着,忽听不远处轰隆一响,接着就有人大声喊叫:“不好了,程宏典掉下去了!”我的心忽悠一下,虽说食堂只有一层,但比一般的两层楼还要高,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还不伤筋动骨?大家都像听到紧急集合令,飞快地从房顶上下来,就在大家要冲进烟尘弥漫的食堂里时,只见程宏典跌跌撞撞从里面跑了出来,全身是灰,成了个土人。“没事!没事!”他一边掸着灰一边安慰大家,“站错地儿了,站在顶棚上了,没想到它吃不住劲儿,还好还好,幸亏天花板整块儿下去的,有阻力,摔得不重。”“怎么回事?”监工的王队长跑来,看到程宏典灰头土脸的样,顿时发火了:“叫你们小心吧?瞧你们干活,整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没有个干活的样!这下吃苦头了吧?你们多瞧瞧老师傅怎么干活!”第二天队上增派了老师傅带活儿。木工崔师傅领着电工组拆电线,架子工郞师傅领着我们拆椽子。大家都变得很小心,很注意脚下踩的地方。可是有时脚若不踩顶棚活儿就不好干,为了省劲儿,我还是时不时地把脚踏在顶棚上。“老匡你小心点儿!”李福祥好心地提醒我;“我知道,没事,我瘦没份量,踩不塌的”;“老匡,你别两脚都踩在顶棚上!吃劲儿的脚要踩在房梁上,不吃劲儿的踩在顶棚上就不会有事了”,朱康永一边说一边给我做示范;“匡儿你甭听他的,这顶棚都沤糟了,不吃劲儿也不能踩,不信你瞧”,刘宇生说着用手抓住一根椽子,探着身伸出脚去踩顶棚,他的脚刚踏在顶棚上,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先以为是刘宇生把顶棚踩塌了,定睛一看,他脚下的顶棚还好好的,再看不远处一股白烟腾空而上,有人大叫:“不好了,崔师傅掉下去了!”崔师傅是老师傅,头发已经花白,待人很和蔼,大家对他都很尊重。听说他掉下去了,大家都急了眼,我三步并做两步从房上窜下来,冲进食堂,里面烟尘弥漫,呛得人透不过气,黑黢黢的看不见人,缓缓神才看见地上伏卧着个人,一动不动,我吓坏了,大声叫着“崔师傅!崔师傅!”想要去搀扶他,只听见他低声说:“让我稳稳,让我稳稳”;听他能说话,我松了一口气。这时大家也都进来了,围在崔师傅身边七嘴八舌。还是康永机灵,他蹲在崔师傅身旁喊了一声“哥儿几个,把崔师傅扶我背上!”我们一齐伸手把崔师傅慢慢抬起来周到康永背上,康永搂住崔师傅双腿慢慢起身,背着老头稳步走出食堂,这时司机班已来了车,大家把崔师傅放到座位上,几个木工班的同学上车跟着去了邮电医院。 当车一股狼烟的疾驰而去后,大家才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张广义把手套往地下一摔,骂了一句:“×他姥姥!让咱看老师傅,这到好,连老师傅也摔了!这活儿没法干了!”说完转身回了屋。
夫子日记:1976年2月6日:“今日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雪,大家的情绪也像天气一样抑郁,昨天崔师傅的事故阴影还在大家心头笼罩着。上午一上班,处里就把青工们召集到瓦工屋里,听胡文福讲安全问题。其实他讲的道理同学们都明白,谁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胡队长讲完,又把全体职工召集到食堂,听卢处长讲话。卢处长宣布:为了保证生产秩序和安全,要加强基层领导。决定马德元、林工程师和大李下到队里,老马负责青工的政治思想教育,林工负责生产调度,大李负责民兵和文体活动。散会后林工重新安排了拆房的活,他和老马、大李与我们一同爬上房顶干活。同学们看到干部也上了房,总算打消了怨气,加上林工指挥有方,活明显干得顺利多了。另外严师傅今天来上班了,混凝土班总算结束了“群龙无首”的状况。” 严师傅是我们混凝土班的唯一一位老师傅。说实话,初见严师傅我真有些失望。在我心目中,干混凝土活的师傅,应该像电影《创业》中的周挺杉,长的人高马大,膀大腰圆,很有工人阶级的高大形像。而严师傅不是,他个儿很矮,背还有些驼,身上瘦得一把柴禾,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我在同学中就算是很瘦的了,1米75的个头,当时体重将将110斤;可和严师傅一比,我有了点胖子的感觉。他脸色腊黄腊黄的,满面沧桑,额头皱纹深的像车辙,每当我看到那幅著名油画《父亲》,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严师傅那张脸。他的招牌动作是蹲在门坎上抽烟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好像永远都有想不完的心事。他家在保定,穷苦出身,头上有一道伤疤,据他说是小时让还乡团打的。他识字不多,念报念的磕磕巴巴,讲话也是三言两语,没有一点号召力和鼓动性,当胡队长领着他来和我们见面时,我们十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将老爷子围在中间,我们俯视他,他仰视我们,有点像一只瘦羊掉进狼窝。我心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他能领导我们吗? 转过天来,严师傅已让我们刮目相看。那天队里派给我们打混凝土的活,这是分到混凝土工种后第一次真正干本工种的活。活不大:给机关的澡堂子打浴池。因为活不大用不上搅拌机,只能靠人工。严师傅往铺在地上的铁皮边一站,人就像枯草遇上甘霖,忽然精神焕发,两眼炯炯,思路敏捷。“刘儿啊,你和小桂推沙子,两车满的;康永你和宝强推水泥,先来八袋,破袋的不要;福祥和建华推石子,广义和老孟拌料,小匡你去看水管子,我举手你就开,落手你就关”;他几下子分派完活,大家忙按分工开干。不大功夫料都推来了,他看着倒料,也不用秤称,全凭眼力劲儿,多少沙、多少石、多少水泥,怎么掺和怎么放水,真是指挥若定,一副大将风范。待水放进来,他手一落,喊声“干着!”大铁锹一杵,精瘦的身躯像大了一圈儿,那劲头一点不比我们这些小伙子差。大家肃然起敬,一齐抡锹上阵,铁锹磨擦铁板发出剌耳的嚓嚓声,不大功夫混凝土就搅拌好了,严师傅又指挥大家将混凝土倒进浴池的模板槽里,再搅再倒,再搅再倒,抄到第三盘大伙全都满头大汗了。老孟气喘吁吁地说:“严师傅,歇会儿成不?”严师傅眉毛一竖说:“哪有打混凝土还歇歇儿的?这活一干就不能停!”话音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那天整干了一天,打好了男女两个浴池,待收工时,小伙子们全都累趴下了,回到屋里七仰八歪的都不想动弹。马文尧揉着大腿说:“老天爷,在延庆薅谷子都没这么累!”小桂抡抡胳膊说:“没错,赶得上交公粮往仓库扛麻袋了!”宇生指指窗外说:“真没出息!你们看看严师傅!”大家往外一看,严师傅正猫腰把大伙扔了一地的铁锹拢在一起,抱到水龙头前一把一把冲洗干净。十把锹份量不轻,他抱得很吃力。块儿刘噌的一下窜出屋去,跑到严师傅跟前,从师傅怀里抢过铁锹,大声说“师傅您歇着吧,我去还锹!”往后的几天里,严师傅每天都要去看看浴池,模板还没拆,上面用草帘子盖着,其实看不见什么。可他总是要拿个小锤东敲敲,西敲敲,听听声,听听响。或者装上一袋烟,冲着浴池蹲下来,叭嗒叭嗒抽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模板,好像能穿透模板看见里面。“师傅您看什么哪?不会有事吧?”我好奇地问。他磕磕烟锅,指着浴池一角说:“那天这段儿料偏干,搅合的功夫也短些,看你们太累了,想早点收吧,唉,一念之差呀!”听他的话音,就好像犯了啥大错似的。“会有什么问题呀?”我问他。“沙眼儿、蜂窝、窟窿,都可能呀!” 回到屋,我把严师傅的担心告诉了大家。老孟不以为然地说:“又不是娶媳妇儿的新房,一个破浴池,有点窟窿怕啥?”康永反驳他:“你不懂,这是手艺!是名声!这澡堂可不是汗衫儿,穿两天就扔了,这可是要使几十年的。要是洗澡的看见池子有个窟窿,都会笑话吧?笑话你几十年,你添赌不?”拆模板那天,严师傅早早就守在旁边。我们十位学徒围在师傅身后,心里也都惴惴不安。木工一块一块拆下模板,混凝土面裸露出来,一段,没问题,又一段,也没问题;拆到最后打的那段,也是老头最担心的那段,我紧张得有些不敢看,只能看着严师傅的脸。老头原来眉头紧皱,慢慢地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有了一丝笑容;接着便听见伙伴们叫起来:“师傅,没事!”我定睛看去,最后这段混凝土平整光滑,没有一点沙眼。我顿时心花怒放,像考了百分似的,和大家一起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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