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连人】:北兴农场的冬天
作者:孙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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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连人】: 北兴农场的冬天 我先生没有到过黑龙江,他以为到了冰天雪地的冬天,我们会闲着围坐火炉嗑瓜子.这可真是小看我们了.知青一批批到农场,住房要靠我们自力更生建造,冬天是备料的好季节.下河套拉沙子,上山伐木,炸山开石头,运输工具二十四小时不闲,职工分白班夜班工作. 在零下三四十度上夜班,听着让南方人吓得咂舌.也许因为年轻,只要不刮”大烟泡”,在冰天雪地里也不觉得太冷.尤其一干活,穿一件小棉袄就行了,与南方不同的是,必须戴棉帽棉手套口罩.
盖房子的砂取材于河套里.冬天河里结着厚厚的冰,”尤特”载着我们在冰上走.砂不断被开掘,拉砂的路越走越远.发现岸边有砂,”尤特”停下来,我们便用铁锨飞快地铲砂装车,好让”尤特”尽早返回.一般拉砂的车单程大约要走一小时,一个夜班来回装两车就算完成任务了.一个夜班四个人,装满后派一个人跟回去卸车,其他三人.留下来备砂.”尤特”一走,唯一的灯光消失了,我们三人便被抛在漆黑的夜中.四周一片空茫,离开有人的地方至少一小时车程. 我们先分头拾枯枝,抱回来,堆在河套的坚冰上,点上火,借着火光和天光,把下一车的砂集中起来,然后就坐在冰上烤火.漫长的等待,寂寞的长夜,只有我们三个年轻人坐在荒郊野外的坚冰上.那时我们都没有手表,估摸着度过时光.干枝在火堆里”噼啪噼啪”地响着,我们在暖和的火堆旁迷迷糊糊.忽然远处传来响声,像干雪上的脚步声.有人?我们紧张得不知所措. 当时我在连里比较大,是高中生,和我搭班的一个是北京的初中男生,一个是上海的初中女生.女孩子刚来不久,吓得攥紧我的手,躲在我身边,小声说:”有人,有人.”我壮壮胆:”不可能,这里哪有人.” 响声又来了,清清楚楚.三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女孩子说:”特务.” 那个男孩子仗着自己是唯一的男人,抽出一根粗树枝,朝响声走了几步,边走便喊:”出来,出来,看见你了.” 我拉着女孩的手,紧跟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出.突然,我听着响声一下子明白了:”是回声,是回声,没有人.” 原来,岸边是一片小树林,河套里的火苗爆着干树枝,从小树林里发出回响. 我们三颗提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然而这漫长的黑夜中,等待是无助的.谁也不知道”尤特”什么时候才能返回,万一”尤特”中途出了问题,连个报信的人也没有.唯一能做的便是在火堆边迷迷糊糊耐心等待. 有时突然闻到焦糊味,人会惊叫着跳起来,准是火星爆在谁的衣物上烤糊了.我的绿军棉衣脊背处和军棉帽头顶处都被烤出过大洞.后来我那补过的衣服和帽子成了众人不会拿错的标志.但是,火是不能不烤的,一是太冷,二是有狼.远处的狼嚎我是亲耳听过的,但它们并不靠近来.听老职工说,当年人烟稀少时,他们遭遇过熊和狼. 迷迷糊糊中最高兴的是听到远处若隐若现的突突声,谢天谢地,”尤特”没出意外,它回来啦,我们可以回家了. 装完车,在沙堆中间掏个洞,把柴火灭了,把炭放在洞里,我们四个像猴子一般爬上去,围坐在炭火周围,两只脚叉在沙堆里.司机一开动,我们的心便轻松了.我常常卷缩着身子,仰望黑黝黝的苍天,观赏远处黑黝黝的山脉,四周黑黝黝的荒地,强迫自己发点感慨.当时,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遇到皓月当空的时候,四周一片银白,亮得剔透,那种空旷洁白,是在城里无法体会的.可惜,上完夜班的我,大脑就像这天,这地,空茫茫,唯一留下的感慨是:大自然真离奇,真壮观.
听说要派人上山伐木,我们争着要去,有一种新鲜感,自豪感,觉得像杨子荣上山.在我们之前的老职工,女同志是不去伐木的,但我们要去,那年头,我们相信,男人能干的,我们女人一定能干. 裹着绑腿在雪地里走,说来容易,走起来却很累,走着走着就浑身大汗了. 山不高,到了山上,原以为简单的伐木,使我们新手感到为难.用斧子吧,每一次都落不到同一个点上,用锯子拉吧,怎么都不顺手,还把锯子夹住了.好不容易把一棵树解决了,学着喊一声”顺山倒罗.”人便连滚带爬跑得远远的了. 在山上的时间不长,下午两三点就下山了.东北的冬天天黑得早,要在天黑前赶回去.但回家漫长的路更艰苦,早没了来时的雄心壮志,拖拖拉拉,走走停停,一想到明天还要上山,心里真有点害怕. 但是第二天,我们照样上山.年轻就是好,一觉醒来,早把疲劳抛到脑后. 这副绑腿和离开上海时发的那套单军装,一直在我身边,多处搬迁仍不舍,直到九十年代初.
我们是68年9月中旬到达农场的.第一个考验就是炸山抬石头.老职工炸开石山,凿出一个平台,我们就顺着平台往山边抬石头,然后由”尤特”往队里拉.大石头由几个人几根大杠套铁丝抬,小石头由两个人抬,细石子用簸箕挑. 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牛犊好逞能,爱挑大个的石头抬,显示自己的能耐.不一会肩头就火辣辣地疼,但没人会退下阵来.到了晚上那滋味真不好受.第二天,连模都不敢摸,可只要一到山上.咬着牙照样抬,还不让人知道自己的肩皮破了,肉肿了. 我的肩就是这么压出来的.后来在安徽,学校里参加劳动,校长看我这么瘦弱,说我肯定挑不了担子.我什么也不说,挑起担子一起身,校长连连说:不一样,是真锻炼过的. 经过这样抬石头的锻炼,我的肩不怕压,敢与小男生一起抬.但我的手劲远远不如男生,看上去很弱小的男生,抡起铁锨来都比我强得多,怎么练也不行. 在山上抬石头时间比较长,中午”尤特”会送饭来.听到远处有”尤特”声,便安排一两个人拾枯枝生火.中午在山背风处围着火堆烤馒头.每人盆子里分一勺蔬菜,盆子搁在火堆上,任灰落在菜上,只管快快乘热把食物送进嘴里,下午才有力气抬石头. 记得后来有些初中生来队里,小女生怕山上的风吹坏自己的脸,不肯摘下口罩吃饭,宁可饿着肚子.队里领导曾让我们去做工作,担心她们饿坏身子,她们死活不肯摘口罩.说真的,摘口罩是件痛苦的事,风会把脸吹得扭曲,所以我们都是尽快吃饭,在火上烤烤冻成僵硬的口罩,然后戴上去. 一般来说,”尤特”把我们送上山,回来时”尤特”要带石头,我们只好徒步走回.劳累了一天的我们,总想方设法爬大路上的卡车捎一段.积累了经验后,我们躲在山坡的上山坡头边上,见汽车爬坡放慢速度,赶紧冲出来,从卡车后挡板爬上去.只要一个人成功翻上车,挂在挡车板上的人就一个一个被拉了上去.这里要提到刘伟庆,他个头高,常常是他把我们拉上去.要是搭不上车,只好靠两条腿走回去了.回到队里,看到早早搭车回去的人,心里暗暗发誓:明天无论如何要爬上车. 现在说起来,很多人都不相信:就你,能爬卡车?还是正在跑着的卡车?说真的,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可这真真切切就是年轻时代的我们. 虽然当年时代扭曲了许多年轻人的命运,亵渎了年轻人无邪的热情,给无数家庭带来了无法弥补的痛苦.套用一句戏剧台词:”我把真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但是,我们无愧于时代,无愧于自己的青春.我们奋斗过,付出过,我们是真真切切为边疆事业奉献的,我们拥有真正的生命意义.我们应该为自己的青春骄傲.
冬天的黑龙江没有”流动”两字,一切流动好像都凝固了.河流早成了厚厚的冰块,连放在脸盆里的水也常常成了冰坨.洗完脸,把水泼出去,顿时,水就在地上成了一层冰,一点都不会流动的.偷懒的人把水泼在宿舍门口,于是个个宿舍门口都是小山坡,溜冰场. 厕所在离宿舍较远的地方,于是,这个小山坡,溜冰场里,还有男孩子的尿. 女孩子当然不好意思在门口方便,只好结伴去厕所,但是厕所没有灯,黑乎乎的,大多进了门就地解决.好在那尿也是着了地就成冰,不会流动,也不用担心会不会踩到别人的”遗留物’.反正都是冰坨子,一点气味都没有. 有一天,进厕所的时候,突然头碰在门框上了,啊,是我长高了,还是厕所长高了? 直到开春前,队领导会安排劳力用镐刨出宿舍门前的冰坨,厕所里的冰坨,运往地里.等我们走进厕所,看到墙上明显的痕迹,我们会惊呼:啊,我们一冬天把厕所垫高了多少呢. 队领导无数次在会议上批评我们,说我们懒得不像话,如不趁开冻前及时将冰坨清理了,一开冻,那尿水不就倒灌进宿舍啦.大家扑哧一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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