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太阳支起来】:第七章·第八章 作者:漠宁


 

把太阳支起来

第七章

我在街上跑了一段时间,后来觉得有些厌倦了。传单对于我来说也失去了开始的那种魅力。不过我确实给家里的厕所增加了大量的手纸。仅仅是为了这一点,我的兴趣自然就没有了。当然后来撒传单场面也越来越少,那些慷慨激昂的辩论场面悄然地销声匿迹,因为毛主席说了:既要抓革命,也要促生产。

我的父母终于结束了在家里闲居的生活,都去了所谓的斗私批修学习班。父亲在学习班里被选为一个小组的组长,这立刻唤起他以往一度消沉的革命热情。父亲第一天从学习班回来,一扫从牛棚回来后的那些沮丧和低落,他在厨房里愉快地切着土豆丝,我能够听到他跟随着菜刀的节奏哼着什么歌曲。后来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述他们学习班里的一些事情,我的母亲一点表情也没有,突然说了一句:你小心乐极生悲。父亲立刻哑口无言,专心地低头吃饭。

街上没有了那些辩论,没有了坦克车的游行,没有了真枪实弹的射击,让我觉得生活变得百无聊赖。于是我开始在家里翻来翻去,寻找一些我觉得有兴趣的东西。我找到了一个放大镜,这东西立刻引起我无限的兴趣。我们家里一直有那么两盆不知道名字的花,好像从来就没有开过。我用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在那个花盆里挖来掘去,在那里发现了一些红色的蚯蚓。然后我就趴在花盆上,用这个放大镜仔细地观察,小小的花盆立刻变成一个巨大而奇妙的世界,特别是那些蚯蚓有如神话中的蟒蛇,这样的观察可以持续几个小时之久。

我们家从来就没有什么文学读物,因为在父亲的心目中,小说是一种最不好的东西。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他的一个堂兄特别聪明(被我父亲认为是聪明的人可不多),他们在一个学校读书。后来他的堂兄迷上了看唱本,学习从此一落千丈。父亲认为小说和唱本是一样的东西。所以我们家里从来就没有过一本小说。我在家里找到两本歌本,《革命歌曲大家唱》和它的续集,都是文化大革命前出版的。这恐怕是我父亲买过的最为浪漫的书籍了。我还记得我的父亲曾经双手捧着那个歌本在日光灯下引吭高歌。他的嗓音应该是很洪亮,胸腔头腔共鸣很好,只是他的音准太差,和歌曲的原调旋律相去甚远,或者说是没有什么联系。他那时候经常唱的两首歌,一个是歌剧《江姐》中的红梅赞,另外一个是《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特别是后者,我的父亲总是唱得声情并茂,十分投入,十分有感觉。当然如果你不从音乐本身去要求的话。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他不怕风吹和雨打,他不怕天寒和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中。想想父亲那时候才三十多岁,确实是一个年轻有为的革命者。

我开始兴致勃勃地读这两本革命歌曲大家唱。这些歌词变成了我的文学启蒙读物,我对书后半部分的一些戏剧的唱词很感兴趣,那里有一段评剧金沙江的选段:白桦高耸入云表,黑岩峭立似金刚,红军过了金沙江。这两本歌本在当时也是被禁止的文字,我至今都奇怪父母为什么没有把它们及时地销毁,所以对我产生一种特别的刺激。我可以说是通读了好几遍,许多歌词都可以倒背如流。

学校很快就开始上课了,当时说是复课闹革命。

学校里变得非常陌生而又破烂不堪。这时候我也要从小学毕业了。但是城市里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那么多的中学可以去,所以我们的小学就直接变成了中学。这样的学校当时叫戴帽中学。我们的那些小学老师也自动地变成了中学老师。大革命的时代,新生事物层出不穷。每天都有一些新鲜的词汇出来,就如同隔三差五地就会有最新指示发表。我们的老师并没有因为他们晋升为中学老师而有多么的喜悦和骄傲,就像我们这些学生也没有因为成为中学生有什么激动的一样。这好像和大革命的时代不大符合,但是实际情况确实如此。如果你整天处于一种激动的状态,最后你可能真的就变得麻木了。就好像整天都是节日,那么节日和平常的日子也就没有什么不同了。

老师们一点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光荣和兴奋的。他们并没因为成为中学老师而涨工资,但是却要去教连他们自己都不太熟悉的课程。他们当然不高兴。

我们班还是原来小学的那些同学,大伙都认识,自然也没有什么可新鲜的。我又看到了王然,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来往,其实我去找过他,但是都没有找到,他的邻居说他们全家都回了南方。王然说他确实去了南方,现在回来了。他送给了我一张明信片。他说那是他在北京动物园里买的。那上面是动物的照片,一只河马张着非常大的嘴,这种动物我们城市的动物园里没有。王然说放学去我家吧,现在我爸去了很远的一个干部学校,我们家里没有什么人。他说我妹还提起过你。放学的时候我就和王然去了他家。王然给我讲了许多他在南方的见闻,让我觉得非常的新鲜和好奇。他说他看到了水牛,那东西角非常的长。他说他戴着那一顶狗皮帽子让南方的孩子们觉得不可思议,追在他的后面叫他山里来的大毛猴子。王然他们的那座大楼还是老样子,一进去就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那些恶劣的气味依旧如故,让人不好忍受。我看见那个女疯子还是站在门口手舞足蹈地唱着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她翻来覆去地就唱这一句。

王然的妹妹穿着一身灯芯绒衣服,式样不俗,我估计那是从南方带回来的。我的出现让她感到有些突然,我也有些傻乎乎地看着她,因为我第一次发现她的样子挺迷人。这个小女孩一下子长大了。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说,看什么看,不认识是怎么的?她这么一说弄得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王然的妹妹一转身就进里屋去了。不一会儿她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铁盒子。她把盒子伸到我的面前,这是巧克力,你吃吧。

我吃着她给我的巧克力,这东西味道挺怪的,不过确实好吃,但是我也没有好意思多吃。那一天我在王然家里呆得挺晚,他妹妹后来就没有怎么出来,这让我多少觉得有些遗憾,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遗憾的感觉。王然给我看了好些他的画。我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城市在昏暗的天光中没有任何的生气,这样的感觉在那一刻非常强烈地影响着我。我在这样的状态下向家里走去,我的脑海里又一次出现了王然妹妹的样子,这让我自己有些惶恐。我后来看见一处大楼的墙上写着彻底砸烂XXX的狗头,那人的名字是倒写的,而且上面还打着红叉。

那一天的夜里我做了许多的梦,有些梦我都忘记了,但是始终我都会看到王然她妹妹穿着那身红色的灯芯绒的衣服,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当然在梦里我也看到王然说的那种长长的角的水牛,水牛的表情是喜怒无常的,就和王然的妹妹的表情一样,一会儿冲我笑,一会儿又朝我瞪眼珠子。我后来又梦见王然的妹妹睡在一张床上。我走近她的身边,伸出手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然后我就像偷了东西似的逃跑,但是我发现那头水牛眼睛里喷射着红色的光芒,对我紧追不舍。我是在水牛的追赶中醒来的,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梦中的故事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和不好意思。屋子里是黑暗的,窗帘上晃动着树的影子,没有多少光亮的月色,无声无息地从黑暗中透出淡淡的微白。我睁着眼睛,一点都不困,梦中的故事真切又模糊。我听到风吹过树的梢头,那是早春的风。我已经感到了某种温暖季节的前兆,那些早晚会萌芽的树枝在风中已经变的柔软了许多。风从它们的中间擦过,那声音已经不像冬季那么生硬,那么干巴巴的刺耳。风声中已经有了许多的水分,使风和树枝的摩擦有了许多的柔润,风声就有了音乐感,耳语一般地在淡淡的月光中独白。记忆开始在我的心中泛滥,我一下子就回到和姥姥、姥爷在农场的那段日子。我仿佛又一次听到小河边柳林里那些鸟儿的歌声,想起姥爷从内蒙古给我带回来的那只小鹦鹉。我想到那一天我和王然还有他妹妹我们三个人去郊外采山丁子,我们快乐地坐在无轨电车上,不住地打着嗝,什锦汽水的味道返上来让我们觉得生活是如此的美妙,共产主义已经就在眼前。王然妹妹的脸又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一次是那么清晰地。我回忆一个女孩子,思想一个女孩子,如同思想我生命中的那些美妙的时刻,穿着红色的灯芯绒衣服的女孩子完美无缺,她在我的思想中已经被抽象化了,美丽是一种感觉,没有什么逻辑,没有任何的推理和判断。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压根就不懂得逻辑,那是成年人的事情,那是老奸巨猾的人所为。我那时候只有感觉,没有任何的道理,我发现我是如此喜欢这个穿着一身红衣服的小女孩,我后来想如果哪一天,王然他妹妹不穿那一身红衣服,我是否还会对她神牵梦挂呢?我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我有些迷迷糊糊的。夜里的梦随着光明的到来,一下子变得异常的遥远。我甚至没有勇气和能力去回忆我自己的梦境。这件事在我的认识中似乎是一件非常阴暗和不光彩的。甚至有那么一点流氓,或者说不道德。我的潜意识中一直都有一种犯罪感,比方说,我有的时候偷吃了家里的一些东西,我战胜不了我的馋嘴,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耻辱和自愧不如。比起我的姐姐和我的父亲,我永远有这样的感觉。社会给予我们的是一些无比纯洁和神圣的标准,我们所知道的那些英雄人物,都是那么圣洁,那么光辉,十全十美,没有任何的碬疵。那是一个非常理想的标准,是神的而不是人的。我们大家都想成为神,没有一个人想成为人,成为人的标准实在是太平庸,太世俗,太普通,太没有魅力了。一种理想或者说是信念,当它远非你的现实所能够达到,才更加有着十足的诱惑力。凡夫俗子只能够望洋兴叹,自愧不如,带着沉重的罪恶感去下地狱了。我那时候年轻,虽然充满了自责但是年轻的生命使我有能力去忘记,年轻的生命使我太容易地快乐起来了。春天已经开始,这个季节上的变化永远让我的热情一度高涨。

第二天我又去了王然他们家,因为王然和我说,他爸现在不在家里,所以他爸的那些书或许能够借给我,但是必须得到他妹妹的同意。他提到他妹妹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的脸上有一股热气释放出来,当然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见到王然他妹妹的时候,发现我自己比想象中要镇定得多。我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一反昨天的态度,突然对我热情起来。她的热情让我高兴但又觉得似乎心怀鬼胎似的。她又拿出糖来让我吃,她问我在他们去南方的这段日子里我都做了些什么。她说她和她哥哥王然经常都会谈到我,说到这里她突然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不会早把我们忘记了吧。她的这个样子和我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我愣了一会儿,她说你傻了呀你。我说没有,真的没有。她说没有什么。我说没有忘记你们。她就又突然地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直直地看着我,让我有些手足无措。这巧克力确实很好吃,昨天我还没有吃出味道就给咽了下去,今天感到确实不同。但是这东西不禁吃,就算你不嚼,它很快就化了。她把糖盒又一次递到我的跟前,她说你再吃一块吧。我立刻说不吃了,不吃了。她说你吃吧,她看着我,她的样子很真诚。我就又吃了一块。吃了她的糖,我觉得自己好像自然了许多。她就问我这一阵子都干了些什么,我就开始给她讲炮轰派游行的那件事情。为了引起她的好奇,我当然有些言过其实。当我讲到炮轰派投出了两颗手榴弹时,她的眼睛里出现了恐惧。她对我说那东西炸了吗?我说当然炸了,就在我的脚下炸的,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你真的没有害怕?我说那有什么可害怕的,又不是真的,那是教练弹,纸壳做的,不过声音倒是满响的。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那你真的比我强多了,要是我早就吓死了。我对她的话非常满意,因为这无形使我感到自己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

那一天的下午我在王然家里玩的很高兴,吃了他们的巧克力,后来我和他妹妹又在地上画了一个乒乓球案子,我们两个打了很长时间乒乓球。虽然因为一些有争议的得分我们有些争执,但是气氛还是十分友好的,至少对于我来说是本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而王然他妹妹则有些过于争强好胜。我表现了一个男人应有的修养和风度。说心里话,能够让着这么一个小姑娘,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了,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明显地觉得我自己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无疑是看出我对她的某种程度的谦让和容忍,所以,她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这一点。比赛的结果是三局她都获得了明显的胜利。汗水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的脸由于兴奋和激烈的运动而格外的红润,她的眼睛明亮闪光,流动着快乐的火焰。我觉得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明确地欣赏一个女孩儿,我心甘情愿地输给她,只要能够换来她的快乐的微笑,换来她眼睛里那些动人心弦的光彩。最后她一本正经地走到我的面前,伸出她的手来和我的手握在一起。她的动作明显有摹仿的成分。我们两个人的手上都出了很多的汗,所以我握着她的手感觉好像握着一条鱼,不同的是鱼是冷血动物,握上去冰凉,她的手热乎乎的有一定的温度。她天真无邪地看着我。我的目光就有些躲闪。我心里很高兴这么握着她的手,但是总是有一种鬼鬼祟祟的感觉。思想意识不健康,这是后来我的父母、老师和我工作单位的领导对我下的共同结论。

王然他们兄妹俩第一次让我进了他们家的里屋,就是他们父母的房间。我站在他们父亲的那个带有玻璃门的书橱面前,玻璃门是上着锁的,那些玻璃也不是普通的玻璃,而是那种花玻璃,从外面你根本就看不清楚里面的东西。我觉得他们的诗人父亲也算是一个老谋深算之辈。

在每一次借给我书的数量上,王然他妹妹表现出了非常坚定的原则立场。你别看这小姑娘笑眯眯地和你握手,请你吃巧克力,但是在关键的问题上一点都不含糊。她非常武断地对我说,每一次就是一本,而且必须在一个星期内还回来。她不给我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看她脸上的那副表情,几乎随时可能把柜门一关,咔嚓一声就上了锁,一本都不借给我。不过我是一个非常知足的人,一本就一本吧,有书看就行。但是事情远不像我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她又提出了许多附加条件。比方说我必须每次去他们家都要陪她打乒乓球,不能只跟她哥玩。而且我要给她讲故事。这小姑娘的商业才能已经在那时候就充分地表现出来。王然都觉得他妹妹有些过分了,但是我明显看出来,他说了根本就不算。那把书柜的钥匙就挂在他妹妹的脖子上。我对于这些条件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最后她又让我把手伸出来,翻过来调过去看了半天,然后果断地说洗了手再过来。

我从王然他们家借到的第一本书是千家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了这么一本书,因为在这之前我对诗歌一点认识都没有。其实这是一次错误的选择,因为我只是看到那书中有许多古装插图,我误认为这应该是和《三国演义》或者《水浒传》类似的故事,因为我看到那是线装本,纸页都发黄了,是解放前出版的。

也许那就是一个读书的年龄,也许我当时也真的是一天到晚百无聊赖,这本又黄又旧的千家诗一下子把我给迷住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种非故事的文字形式如此深刻地震撼着,痴迷着,激动着。那些千年以前的文字,没有什么太多的困难就轻而易举地俘虏了我少年的心。我当时识字的数量是非常有限的,特别是书中的那些繁体字基本上也都是连蒙带猜,但是某种东西,某种文字以外的东西,穿过历史,直接就辐射着我的灵魂。我想那也就是人类的某种直观的感觉,没有太多的道理,也没有那么多规则或者知识,或者历史的背景,什么都没有,那些说起来如此浅显的诗句,不需要借助任何其他的媒介,直接就作用到我的心灵。

我可以清楚地回忆起我当时的那种如醉如痴的狂喜状态。这种喜悦让我觉得非常需要找一个人来分享。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做,但是我确实觉得这样美妙的东西,我不可以一个人闷头独自欣赏。我当时有太多的激动,太多的感慨和震撼,这都是感性层面上的东西,也可以说我的理性部分已经被关掉了。我被那本诗集搞得疯疯癫癫的,所以这就注定了我下面行动的重大失策。凭着感性办事一定会搞得头破血流的。

那一天的晚饭比平时好像要晚了许多。我的母亲弄到了一个完整的猪肺子,在锅里大火煮着,但是还没有熟到可以吃的程度。父亲坐在饭桌的边上,手里拿着被改称为战报的报纸。自从他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以后,他又开始恢复了看报纸的习惯。猪肺子散发出一种有些奇怪的腥乎乎的气味,但是这种气味是让人感到愉快的。因为我们有好长的时间都没吃到类似的食物了。我从来就是一个馋嘴的孩子,由于这个毛病我自己都非常瞧不起自己,但是那一天,这美食对我似乎失去了应有的诱惑,即便有也被这本千家诗给我带来的震撼冲淡了。父亲在那里聚精会神地阅读着战报。他通常都是看得非常仔细,有的时候还会读出声音。这时候的父亲已经彻底地从他被关进牛棚的那段阴霾中走了出来。他坐在那里悠然自乐,完全恢复了他从前的自信和自得。古老的诗句已经让我一个人激动了一个晚上外加一个白天。这种从未体验的快乐,让我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人分享,一个我的亲人。我的母亲不可能成为我分享的对象,这一点我非常的清楚。所以我就把我分享自己欢乐的对象锁定在我的父亲的身上。至少我们父子此时此刻都在进行着阅读。我装出一种非常自然的有意无意的表情,来到了桌子旁边。我坐在了父亲的对面。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脸,因为那张报纸几乎把他的脸部完全地遮住了。我从报纸的反面可以看到那套红的大字标题,那都是一些非常好的振奋人心的消息,目前的形势是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来越好。我坐在桌子的另外一面,我的面前是那本发黄的有些古老的线装本旧书。父亲和他手中的报纸将灯光给截断,所以我和我的书就落在父亲和那份报纸的影子里。我坐在那里,我的书翻开着,那上面是一个古代人儿,戴着那种像兔子耳朵一般的乌纱帽,坐在一间屋子里面,应该是坐在床上。他的头从敞开的窗子里探出来,窗下是一些鲜花,地上落了许多的花瓣。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幅画画得非常糟糕,因为人物的人体比例明显的不对,脑袋过大,另外整个画面也没有透视关系。这幅图画的下面就是孟浩然的那首春眠,这也是我能够背下来的第一首古诗。我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看着书上的古代人儿,目的是想引起我父亲对我的注意,这有一点欲擒故纵的意思。但是父亲的头一直都没有从那张战报上抬起来,他对我的存在几乎是熟视无睹。我们这样相持了好一会儿,我的父亲还是依旧沉浸在他的阅读之中。最后我站起来,手里捧着书走到了他的面前,这一次我的身体的影子投射到他的报纸上,我发现他已经在看第八版。我叫了一声,爸。声音激动而又有一些颤抖。父亲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但是眼睛还是没有完全离开手中的报纸。爸!我又叫了一声,音量略微地有所提高,但是相对来说比较坚定一些。父亲的目光彻底离开了报纸,他的目光立刻让我有一种距离感,但是由于被那些文字的激动使我根本就忘记了这些。我双手捧着那本书,凑到他的面前。我的样子显得有些讨好和巴结。父亲丢下手中的报纸,拿过我递上去的那本发黄的旧书。

我站在那里,激动地等待着我的父亲会象我一样对那本书作出高度的评价。我相信那些美妙的诗句会像打动我一样打动我的父亲。我毕恭毕敬地期待着,听到我父亲快速翻动书页的声音,那声音有些焦躁和急促,让我觉得不大对劲。我清楚地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特别是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我听到啪地一声,被我几乎视为至宝的那本千家诗,被摔在了地上,然后是父亲义正词严的怒吼声: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这本反动书籍,这种封资修的毒草……

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后来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我看见父亲愤怒的脸和一张一合的嘴唇,但是我听不到他都说了些什么,眼泪在我的脸上不停地流下来,滚落在桌子上,像屋檐下的雨滴。我什么都听不到,就记得后来我看见,饭桌上放了一个大盘子,里面是一些紫红色的东西,冒着热气,而且有些微微地颤动。后来我想那是我母亲煮的猪肺子。

我一口都没有吃。

父亲勒令我把那本书马上还回去。

我没有还那本书。我都走到了王然他们家的楼下,但是我没有上去。一个非常清晰的念头,我绝对不会还的。我觉得从心里面,在那一瞬间,我彻底地从精神上背叛了我的父亲,我是指彻底背叛。我就是要做他不想让我做的事情,我就是要读这本他认为不好的书。所以我真正的阅读是从反叛开始的

 

第八章

我的姐姐说回来一下子就回来了。

姐姐的脖子上包着厚厚的绷带,她的面色有些苍白,身体有些虚弱,明显比过去瘦了很多,这使她的眼睛显得更大,让我一眼都有些认不出来。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和虚弱,与过去那个叱咤风云的姐姐,那个充满活力,充满政治激情的姐姐相比,判若两人。

姐姐的脖子上长了一个瘤子,她在当地的医院做了手术,但是一直都不愈合,所以她就转回了我们的城市。

我的父母都为姐姐的回来感到不同寻常的高兴,特别是父亲,他近乎有些热情得让你感到不自在。我觉得父亲在姐姐的面前好像有些小心翼翼,这种样子比较少见。晚餐的丰盛让我有些不敢相信,父亲拿着肉票在街上排了很长时间,买回来一大块酱肉,一个圆圆的小肚,后者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地雷。母亲在厨房里一直忙活着,由于姐姐的归来,我们家里充满了节日的气息和天伦之乐的无限温情。

姐姐来到我的面前,她伸出手来,比了比我的头顶,说你已经长得快和我一样高了。我看着她觉得有些陌生,因为从小到大我和她几乎就像势不两立的敌人。我觉得我的姐姐非常的美,可以用美丽动人来形容。她从旅行袋里拿出来一个奇怪的东西,她说这是松塔,里面的松籽是可以吃的。这是一颗硕大无比的果实,它几乎是棕红色的,饱满而富于光泽,散发着浓烈的松脂香气。她说这是她特意带给我的礼物。我双手捧着这个巨大的果实,我太喜欢了,我想从那一刻起,我对姐姐由来已久的敌意完全彻底地化解了。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我的姐姐用一个松塔给收买了。那天晚上除了吃饭的时间以外,我一直抱着这个果实。

我后来从我的一个小箱子里拿出来一块巧克力。那是王然她妹妹给我的,因为我帮她写了一篇作文,在她们班上被宣读了。这块糖已经在我的箱子里藏了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都没有舍得吃。姐姐看着糖外面的包装,说你是从哪弄来的,我说是我同学的妹妹给我的,说是从香港那边寄过来的。姐姐把糖纸剥开,她说这样吧,我们两个人一人吃一半,然后她就用牙把糖咬成了两半,把另外的一半放到了我的嘴里。我姐姐说,这糖真的非常好吃。然后她眯起眼睛,看着我说,你同学的妹妹长得漂亮吗?她的这个问题让我非常难以回答。我说漂亮,不过没有你漂亮。我的姐姐笑了,用手拍了我一下,说你这小子。

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联手合作,在厨房里锅碗瓢盆都响成一团。这都是我们家不怎么常见的事情,父母几乎从来都是个干个的,很少有共同合作的时候。我父亲在他的头上蒙了一块白色的毛巾,那个样子看上去好像是电影《地雷战》里偷地雷的那个伪军。父亲最后上了一道拔丝地瓜,大家还没有吃,他自己就说这是他有史以来做得最为成功的一次。

我的姐姐在家里住了下来,她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她不听广播也不看报纸,她对这个世界仿佛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热情和好奇。开始的一段时间,她就坐在那里,看着窗子发呆,她的表情是那么的懒散和疲惫。她从来不谈她这些年的事情。她的脖子后来基本上痊愈了,但是她还是那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她开始用两个钩针编织窗帘或者是桌布,这有一点像我的父亲从牛棚里出来在家里做木箱的情形。只是我的父亲是充满了激情,而我的姐姐则完全是以此来打发时光。我们家里所有的家具几乎都被我姐姐编织的那些白色的帘子覆盖了,就如同冬日里白雪覆盖大地一样。如果你冷不丁走进我们家,感觉好像是医院的病房。我的姐姐在这么一片白色的世界里,无声无息地编织着,那些织物有时长长地拖在了地上,像一条静静流动的溪流。我的姐姐坐在床上,她的目光悠远,穿越面前的一切。这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非常永恒的画面,那时候每当我走进我们的房间,看见我的姐姐就是这样在那么一个白色的世界里一动不动,她仿佛是一座雕像,因为她自己也穿了一件白色的出自她的手工的线衣。她和这所有的一切都合为一体,就好像是神话中的仙女,那么超然,不屑与这尘世为伍。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不自觉地放轻脚步,悄悄地从她的身边走过。我不敢去惊扰她的世界,她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长久的一个人自己沉迷在里面。没有人知道她在想着什么,她在回忆她的过去?她的过去,她带着鲜艳的红袖标,在六六年那个黄昏快步地走过我的身边,她的眼睛里燃烧着革命之火。她和我父亲两个人在房间里那么激昂地侃侃而谈,她的眼中流动着热情光芒。大革命的浪涛席卷着整个世界,我的姐姐在风口浪头上经受着时代的锤炼。我们全家都没有人知道姐姐在农村那些年的事情,姐姐对此只字不提。父亲似乎有几次想和我姐姐谈谈她的那段生活,但是姐姐的目光让他悄然走开了。我只是知道姐姐去的地方离国境线非常近。我想象那里应该是无边无际的松树林,树上结满了那种红色的大松塔。姐姐的这种状态无疑地让我的父亲非常的不安,父亲怎么会让自己的女儿这样地沉沦下去,他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和我的姐姐谈了一次。

我想父亲对于姐姐似乎心中有着某种歉疚,因为他那次被关进了牛棚,姐姐在政治上一定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影响。在父亲的心底里一定还是对姐姐的未来抱有无限的希望。

父亲一定是就如何和姐姐进行这么一番谈话,做了多种多样的准备。他在寻找和姐姐谈话的最好机会。这表现出来一个军人,对于作战时机的充分的重视。我的父亲决定采取一种迂回包抄的策略,因为正面和姐姐交锋可能效果未必理想。父亲那时在单位里负责宣传,踌躇满志地从事他的革命工作。父亲这一天满面春风地回到了家里。他以一种非常轻松的口吻对我姐姐说,这里有一个讲座,是市委宣传部举办的,关于《共产党宣言》的辅导,你去听一听吧。说着我的父亲就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入场券,他将这张入场券放到姐姐的桌子上。姐姐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她轻轻地说,我不去。父亲依然和颜悦色地说,为什么不去呢,你去听一听,主讲人是从中宣部下来的。姐姐依然看着手中的织物,像没有听见一样。我的父亲站在那里,他的脸上的肌肉开始变得有些僵硬了,虽然他的表情似乎还是温和的。父亲用坚定的语气说,你应该去。一个人不可以这样无所事事。姐姐平静地说,我没有兴趣。我的姐姐说完了这句话,站起来,转身出去了。父亲一个人长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姐姐和父亲的最后决裂发生在一年以后。

姐姐被分配到一个大集体的卫生用品工厂,其实这个工厂只生产一种产品--胶布,那种被我们称为橡皮膏的白色胶布。姐姐的工作就是缠这种白色的橡皮膏。她每天回来身上都散发着一股化学药水的气味。

一天,姐姐带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来家里,让我的父母吃惊不小。特别是我的父亲从一开始就非常反对我的姐姐交男朋友。在他内心的深处,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这辈子就这么平庸下去。他一直认为他的女儿应该有更好的前途。姐姐的这个男朋友是她们车间的机修钳工。他是一个非常不善于用语言表达的年轻人。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他是一个非常有办法的人。他骑了一台自己装配的摩托车,个头比当时市面上的那种轻便摩托要大了许多。后来他每次来我们家都会带来一些新鲜的蔬菜,那时候城市里的物资供应异常的短缺,即便是在蔬菜的季节,都要排很长的队买菜,所以我们家里经常是只吃咸菜。父亲对于这一点并不买账,他对我姐姐说,我们家里不需要他买来的菜,姐姐说,那你就把它扔了好了。姐姐在短暂的时间里已经变了许多,她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大,动作不再那么幽雅而是有些无产阶级的粗犷。父亲对她似乎也没有办法。

无法知道我的父亲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了解到我姐姐这个男朋友的家庭出身:小业主,而且他父亲还有一个哥哥在台湾什么地方。我的父亲包括我那已经对革命丧失了热情的母亲都坚决一致地反对我的姐姐和这个年轻人继续来往。母亲也如此看中这样一件事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看来失去革命热情不等于丧失了革命立场,这似乎是有些矛盾,但是母亲在她后来的许多行动上都表现了这样的一种矛盾。

我的父母亲这一次共同行动,他们和我的姐姐进行了一场针锋相对的谈判或者说是斗争。他们口径一致地对我的姐姐郑重其事地宣布,如果她继续和这样一个家庭出身的人交朋友的话,那么她将不属于这个家庭。父亲用了背叛革命家庭这样一个说法。可以说我的父母都错误地判断了当时的形势,他们过高地估计了他们的影响力,他们觉得这样一定会让我的姐姐回心转意,使她在人生的迷途上猛醒而知返。但是这无疑是为我姐姐的婚姻起了加速和催化的作用。

姐姐又一次地离开了家,就如同她当年去生产建设兵团一样。她只带了很少的一点东西,坐在后来成为了我的姐夫的那个高大的年轻人的摩托车后座上,轰轰隆隆地开出了我们的院子,从我父母气急败坏的目光中消失。

姐姐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我的姐夫。

姐姐的出嫁或者说是离家出走,深深地伤害了我的父亲。母亲和父亲在一些问题上的反应是非常不一样的,我的母亲这一次坚决地和她的丈夫站在一起反对女儿的婚姻。在姐姐走了以后,母亲还是表现出她当年土改时候的豪迈气概。她对一脸悲哀的父亲说,你用不着为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女儿有什么不安,路是她自己选的,就当我们没有养她好了。母亲说到做到,我看不出她有太多的难过,老六的骨子里总还是老六。用我姥姥常说的一句话,老六这人生性。生性是我们老家人常用的一句话,似乎有今天人们用的生猛的意思。母亲在处理一些一般人都觉得比较优柔寡断的事情上往往是毅然决然的,这和我的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父亲在姐姐走后,几乎是处于一种深深的悲哀和失落之中,因为姐姐的婚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或者说彻底地破碎了他在我姐姐身上的最后一线希望。他和我母亲曾经用过这样的词汇形容我的姐姐的离去:这是对我们家庭的背叛。其实他的意思是说我的姐姐对革命的背叛。父亲认为姐姐嫁给一个小业主又有海外关系的家庭的儿子,这纯粹是自绝于本来可以属于她的政治前途。

姐姐走了以后,家里唯一和她有联系就是我。我曾经偷偷地去姐姐的新家,那是我的姐夫从他的一个朋友那里借来的一处房子。穿过一个陈旧而又破烂的院子,那是一个九曲十八折的院子。各种各样的东倒西歪的煤棚子,大大小小的鸡窝,姐姐他们的房子在院子的最里面。那房间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但是让我觉得震惊的是他们竟然拥有一台电视机,这是我这个机修钳工的姐夫自己装的,这一样东西已经让我觉得姐姐似乎非常的富有。姐姐和姐夫都对我格外的热情,姐夫对我说他一定会帮我弄一副哑铃,因为当时我正在迷恋着练一身漂亮的肌肉。我一直都觉得我的姐夫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办成当时认为是非常难办的事情,而他自己又不属于那种能说会道的人。按照后来的话说,我的姐夫有着非常强的社会能力。

我的父亲把姐姐和他们的决裂,完全怪罪到了我的姐夫身上。

我的父亲对我姐夫的认可几乎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事情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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