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父亲——在你的生日和中秋节(外两篇) 作者:山阳客


 

写给父亲——在你的生日和中秋节

今天是你的生日,正巧也是中秋节,每逢佳节倍思亲,好久没和你说话了,想和你说几句。其实,你在世的时候,我们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不足十年,而有机会说话就更少了,尤其是我们父子两人,几乎没有真正谈心的时候。现在阴阳两隔,却真想和你说话,不知你能不能听到。

我要告诉你的是,今年是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国内举行了大规模的纪念活动。你一直讳莫如深的一段经历,不再是遭人指责的罪行了,不再是定你为“历史反革命”的根据了,而是引以为荣的骄傲了。现在你可以说,你是参加抗战的“老兵”了,虽然你是属于国民党部队的。

我知道,你是最不愿意说起这段历史的。我只是从家里的一些物品和你与母亲零星的对话中感觉到一些事情。

家里有一条草绿色的毛毯,母亲说过,这是美军的,质量很好。“文革”中,她把毛毯染成了黑色,改成了一件外套。

家里还有一件细帆布像雨衣样的衣服,母亲舍不得丢掉,给我改成了一件茄克,我很喜欢,因为是可以挡雨的。那其实是你当年使用的军用雨衣。

家里还有一个有盖的不锈钢饭盒和一把很大的不锈钢勺子,母亲说小时候用这把勺子给我喂饭,我吃得很欢,一大勺一口就吞了下去。可是那把勺子上有“USA”的字样,“文革”时,母亲请人用锉想锉掉,可锉不掉,只好扔掉了。那饭盒我们用了很久,直到80年代到南京后还在用。后来因为放海蜇时间太久,被腐蚀了一个小洞,不能用了。

很小的时候,我在家里的照相簿上看到一张你穿着军装的照片,很快就不见了,但我的印象很深,你戴着大盖帽,虽然还显得文气,但别有风采。

总之,一切可以证明你曾经在昆明为美军当翻译的东西都消失了。但我还是知道,你有这一段历史,你可能一直为之害怕与恐惧的历史,也是视为污点的、给你造成了许多伤害与压抑的历史。

可是,历史是会改变的。

今年我在网上看到,现年95岁高龄的陈元瑞先生是1920年生人,家住上海市虹口区山阴路。1944年,即将大学毕业之际,他突然被征调成为一名中缅印战区(CBI)的美军翻译官,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当翻译的时间,是从1944年2月一直到1945年10月中旬结束。今年,他被当成英雄受到了尊敬。许多媒体对他进行了报道。

而你,和他的经历是相同的。你是在中央大学外文系毕业后,放弃了留校当助教的工作,服从外事局的征召,在1944年3月到昆明,受训一个月后征调为翻译员,授予上尉军衔,分配到美军Y部队担任译员。1945年4月,转入昆明战地服务团昆明区部主任室任助理秘书,1946年3月,到南京战地服务团工作。

你的老上司、时任励志社总干事、战地服务团团长的黄仁霖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

训练译员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在八年抗战中,共计训练2436位译员。每一位译员都指派给美军人员使用。他们的作用,尽人皆知。因为当美军来到中国时,他们之中有几位会讲或会懂中国语言呢?此项比例在那时候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在另一方面讲,中国军队里又有多少人能懂英文呢?实在也是太少了。因此,只有经过这些训练的译员,才能沟通彼此的意见,并正确执行作战任务。……如果没有这批人去翻译命令,沟通彼此日常意见,那后果就不知道会如何悲惨了。

而另一篇《抗战时期盟军中的中国译员》的文章写道:

抗日战争期间,为配合援华美军,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征调或招考了4000名左右的英语译员。译员主要来自大学及专科学校、在职编译人员和英文较好的知识分子。经过英文听写、中文英文对译、英语四十课等通译业务课程和国内政治、国际情报、情报学、抗建纲要等课程数周的培训。培训期间,他们废寝忘食,努力学习,以致美方评价这些中国学员“未知欲强,学习认真”,“在这里的学习使他们在当地中国军队的美械化训练中很快成为优秀的翻译人员。服务时,他们不卑不亢,不逢迎,不屈服,以自己的努力和牺牲精神赢得了美军的尊重。二战结束后,为纪念中国战区对美国抗日战争的援助,美国总统授予做出卓越功绩的300余名中国人员以铜质自由勋章。其中翻译官52名,代表着所有译员得到这项荣誉,也从一个方面说明军事翻译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抗日战争中所起的作用。

历史终有昭雪公正的一天。你们这些对抗战有功的翻译官今天终于站到了光荣台前,再也不会有人以此鄙视你们、污蔑你们,把你们当成有罪之人,你们对民族、对国家问心无愧,你们不是“历史反革命”。虽然,你的平反处理意见中还是说,你没有做危害人民的事,所以不能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这是远远不够的,你们是对抗战作出贡献的人,对国家对人民是有功之臣!作为你的儿子,我与有荣焉!

你如果能活到现在,也许会给你一枚勋章呢!可我知道,你是从不看重这些形式的。你看重的是心灵上的纯净与光明。

我在你翻译的旧作中看到了一篇诗,名字就叫《光明》,是一个不太出名的英国诗人鲍迪伦(F.W.Bourdillon)写的,你的译文是:

黑夜有千只眼睛,
    而白天只有一只;
    可是世界的光明,
    消失,随着那落日。

脑里有千只眼睛,
    而心上只有一只;
    可是一生的光明,
    消失,当爱情终止。

我反复咀嚼着这首诗,读着读着,甚至流下泪来。

心中的光明,是不会消失的,因为心中有爱,对祖国的爱,对亲人的爱,对人生的爱,对人类的爱。

你的胸中有丰厚的爱,所以你能忍辱负重几十年地活下来。而今天,光明终于来了!

父亲,你可以安息了!我爱你!

附《光明》原文:

Light

The night has a thousand eyes   ,
    And the day but one; 
    Yet the light of the whole world dies
    With the setting sun.

The mind has a thousand eyes  
    And the heart but one;
    Yet the light of the whole life dies
    When love is done.

                                                                     2015-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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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父亲逝世十周年祭

明天是父亲的祭日,父亲于2002年5月31日凌晨1时47分去世,享年88岁。

父亲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加起来也只有十多年吧。我刚上小学,父亲就因为被打成“右派”去黑龙江兴凯湖劳教了,后来又转到河北的茶淀农场。插队时我和父亲在同一个生产队也只呆了一年多,我就离开家工作了。后来父亲平反去南京工作,我仍在县城工作。我调到出版社后,一家人总算团圆了。这是我和父母生活最长的一段日子。可没几年我又到上海工作,又离开了父母。直到父亲患病后接他到上海,度过了他人生最后的半年多时光。他生在上海,死在上海,也算叶落归根了。

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年轻时的样子,只有五十岁左右的印象,只是一个戴着深度探视眼镜的文人。不多话,甚至有些拘谨。

在农村时,父亲还是所谓“专政”的对象,但农民们对他很好,知道他是有学问的人,尊敬的称他为“何爹爹”(即是爷爷的意思)。生产队安排他都是比较轻微的劳动,比如给药材地里除草,也不规定具体的工作量。除草是在三伏天干的活,一般人是早晨四五点钟起来,做到八九点就回家了。下午要到四点以后再下田,干到天黑。可是父亲中午也在田间干,蹲在田里,弯着腰,一干就是好几个小时。我记得他戴着草帽、穿着长袖外衣满脸流着汗的样子,衣服上都结满了白色的盐霜。

冬天农闲时,父亲就没有什么农活干了,只是挑些土把自家的屋基垫宽些。经常会在堂屋里太阳能照到的地方看书。他看的都是外文书,字很小,他的近视与老花同时使他看小字很吃力,他就索性摘去了眼镜,把书几乎是贴着脸在看。他这个古怪的姿式引起很多农民感到奇怪,说,外国书要靠住脸才能看呢。何爹爹就是这样看书的。

恢复工作到省出版社后,父亲第一个任务是担任《汉英词典》的主编,后来又担任许多工具书的审阅。他的学识与认真的态度深得所有同事的敬重。父亲的同事韩沪麟先生曾在《新民晚报》上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摘录一段如下:

我当编辑是个新手,受领导重托,编了一部《法汉成语双解词典》,定稿有一万多张卡片。这部词典的二审,是一位有真才实学,又积数十年编辑经验的何老先生。自他接此工作后,每天一上班,便拿着前一天审阅完的一叠卡片来与我逐一“过堂”。老先生治学严谨,一丝不苟,小到一个符号、一个标点、或是一个规范字都决不放过。通常,他的意见都是正确的,我每改正一处,他就在记录本上原有的编号旁打一个“√”,如有悬而未决的问题,他就打一个“○”,以便日后再查询解决。他在讲解时,不仅诚恳、耐心,而且爱用“你看呢?”“再琢磨琢磨”等话来诱导、启发我,有时,他还就题引伸发挥一下,旁征博引,钩深致远,使我增长不少分外的知识和见闻。……

可是,我的印象中,他却从来没有对我这么耐心,他总是对我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在他面前,我总是感到压力,我会尽量把学习和工作做得更好些,以让他满意。

父亲的晚年是在家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他非常喜欢我的女儿,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她英语,陪她做作业,带她出去玩。父亲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他说,人老了,不需要太多的营养,足以维持生命就行了。

八十岁时,父亲写下了他简短的遗嘱,只有三百多字,但我觉得很有意义,全文如下:

我已经进入我的第80个年头了。记得在60年代北京我住院时,一个上了年岁的医士长在上午查病房时在同我谈话时说我的眉毛很长,可以活到80岁(那时我51岁)。最近半年内,我几乎每天都有耳鸣的现象,在夜阑人静时,我的耳边老响着夏天蝉叫那种“知了,知了”的声音。报上说耳鸣是大病的预兆。所以无论从面相上或身体的具体情况上说,我在世的日子已不多了。

《儒林外史》中严监生临死见到油灯上点着两根灯草,还不肯闭上眼睛。人们拿它来取笑守财奴。我们没有什么财,但我觉得不必要的浪费金钱或物资是不足取的,更没有提倡的必要。因此我一旦得了不治之症,特别是像植物人那样的病,或是使得病人非常痛苦的病,千万不要花钱求医,或是做种种使我拖延生命的措施。如我成为植物人时,一定要我“安乐死”。死后也不必存放骨灰。料理我离人世事越简单越好。事后再告知亲友。

父亲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物,一生也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但是他淡泊地生活、认真地做事,诚恳地待人,给我和我的下一代树立了良好的楷模。

父亲离开我十年了,这十年中,母亲和妻子都相继离开了我,我并不感到孤独,我觉得他们还在陪伴着我,用他们的精神。我也会经常回忆起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日子,想起他们说的一些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生总是像奔腾的流水,永不停息,由生至死,名利如流水,痛苦如流水,快乐亦如流水,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仍然在激流中向前。我还在父亲曾经的河流中向前。

谨以这篇小文祭于父亲的灵前,愿他老人家安息!

                                                                      2012-05-30


顺其自然——父亲节怀念我的父亲

父亲离开我已经九个年头了。他活了八十八岁,对他来说,非常万幸了。

父亲出身上海产业工人家庭,十三岁时因父母双亡就到上海基督教青年会当小工友。完全靠自己业余时间的学习,或半工半读,完成了大学学业,成为精通多门外语的学者。1957年被打成“右派”到东北兴凯湖劳教,与他同去的人能全身而回的不多。后又到河北茶淀农场劳教、苏北农村下放当农民。1979年被撤消原历史问题及反右的结论,恢复工作,正式调入出版社工作。74岁时退休。父亲三十多岁时就患了肺结核,当时是等同于癌症的绝症。五十多岁时又因肺结核复发被切除一侧肺叶和另一侧肺尖。可就是在生活的艰难、政治上的压抑、身体的衰弱的几十年中,他挺了过来,活到了八十八岁。

父亲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切顺其自然,不求不抗。他从不与人争吵,从不提出任何要求。即使在落实政策以后,二十多年不公正的待遇补发给他的就是1000元钱,他说总比没有好,不再要求了。评职称时,他只要求副高,说正高也没有用。他是正编审,但分配给他的住房只有七十多平米,而且在六楼,他不去要求调换。八十岁时,他写下了短短的遗嘱:

我已经进入我的第80个年头了。记得在60年代北京我住院时,一个上了年岁的医士长在上午查病房时在同我谈话时说我的眉毛很长,可以活到80岁(那时我51岁)。最近半年内,我几乎每天都有耳鸣的现象,在夜阑人静时,我的耳边老响着夏天蝉叫那种“知了,知了”的声音。报上说耳鸣是大病的预兆。所以无论从面相上或身体的具体情况上说,我在世的日子已不多了。

《儒林外史》中严监生临死见到油灯上点着两根灯草,还不肯闭上眼睛。人们拿它来取笑守财奴。我们没有什么财,但我觉得不必要的浪费金钱或物资是不足取的,更没有提倡的必要。因此我一旦得了不治之症,特别是像植物人那样的病,或是使得病人非常痛苦的病,千万不要花钱求医,或是做种种使我拖延生命的措施。如我成为植物人时,一定要我“安乐死”。死后也不必存放骨灰。料理我离人世事越简单越好。事后再告知亲友。

父亲的晚年生活还是比较安定的,他有时翻翻书,每天看看报纸和电视(主要看电影),教教孙女英语,帮我母亲做做家务。刚退休的那几年每个星期到他几十年的老友家打几圈麻将(不赌钱)。他不刻意锻炼,也不去搞什么养身之道。他出生在上海,也是回上海去世的,算得上叶落归根。

别人都说我不像我父亲,我年轻时血气方刚,父亲的平反都是我在力争,父亲的很多待遇也是我出头露面。现在想起来,父亲是对的,名和利都是身外之物,争它干什么。我现在也年过花甲了,心气也平和多了。很多过去不能忍受的,现在也能接受了;很多过去努力追求的,现在也不会孜孜以求了。不是什么都不感兴趣,也不是以消极的态度对待生活,而是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就是不计较个人得失和荣辱毁誉,不嗟叹命运的不公,不奢望难以得到的东西,不与别人进行不切实际的攀比,而是积极地去生活,只求愉快的过程,不苛求结果,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父亲,你安息吧,我会好好生活的!

                                                                   2011-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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