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法忘却的记忆(外一篇) 作者:孙颀


 

一个无法忘却的记忆

每当新春佳节,我的内心总是隐隐的翻起一丝牵挂,但愿天下所有的人都能分享这样的欢乐,都能衣食无忧快乐度新年。

那是因为七十年代初的一个春节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太深的印记。

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说曾经是因为他已经离开人世。认识他也许是偶尔的,因为文革期间有一个男青年向我表示好感未能如愿,请出这位能言善辨的好友来说和,相处中,他和我倒是有些文学上的共同语言,恰巧,他正在追求的女友是我小学高两届的同学,女友和我有很多相似之处,无论家境还是性格、长相,只是思维、处世比我简单得多,于是我们有了更多交往,直至我报名去黑龙江。说真话,他很惊讶我的决定,表示反对:这是流放!后来我得知,因为大学分配时女友自作主张报名去贵州,他只能放弃江浙改去重庆,因为那是离贵州最近的方案了。

他家离我家不远,在上海西区著名的华山路上一条弄堂里,曲里拐弯的石子路,密集的自建房。七十年代初春节,我返乡过年,闲逛时路过那儿,便有意看望他的老人询问他们近况。他家陈设简单,母亲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工,话语很少。我了解到他们已经成婚,正在想法把女方调动去重庆,他的唯一妹妹在安徽插队,没回来过年,两个弟弟好像一个学徒一个下乡了。我当时注意力在询问中,没有在意母亲的坐立不安,后来发现她起来几次,进进出出转悠着,最后端出一杯糖开水请我喝,这时我才发现,这个家里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连瓜子糖果之类也没有,母亲大概心里不安,最终想起家里还有糖。我克制自己没有作出情感反应,把那杯沉甸甸的糖水喝下。

我当然不敢把这种状况告诉她的儿子。因为各自忙碌,我们之间的联络越来越少。但是那份牵挂一直难以忘却。

大概十年前了,我的那位小学同学去我的原来住处寻找我,留下了电话,我得知后欣喜万分,约定第二天请她喝午茶。没想到,他已经走了。原来他后来成了当地一家大厂的厂长,又被挖掘到江浙一带的一个上市公司当厂长,发展得十分出色,可是太忙碌了,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也许,那是无法回避的基因,她告诉我,他们一家都是同样的病,都早早走了,包括两个弟弟,只有妹妹嫁给当地农民,没有返沪。一个家就这样消失了。

他们夫妻感情很好,临死对妻子说:我们来世再做夫妻。他养的一只狗,在他逝世后,不吃不喝,最终追随他而去,自撞汽车。这个情节,我把它写进《寂寞爬行》的结尾。

如今他家的那一片全部拆迁了盖了高楼大厦,我还会常常经过那儿。不知为什么,几乎每年春节,我都会想起那个拮据无奈的母亲,想起那杯沉甸甸的糖水,想到也许还有人真的会无法过年,想起风雪中赶回家的行人,想起热闹气氛中孤单的人们。也许,我太伤感了,在这礼花鞭炮连天的日子里,太不合时宜了。我真心祈愿:天下安康人人衣食无忧!

                                                                   2010-02-15


一个苦难的生命解脱了

她走了,我一点不觉得意外,甚至为她庆幸终于解脱了.我去送她,意外的是,送她的人有几十个.她的一生是不幸的.她29岁时经朋友介绍,到我家帮佣,那年我16岁.自此我们相交四十多年.她十八岁阴错阳差从乡下嫁到上海,那时,多少人羡慕她,因为丈夫是个与文化相关单位的科级干部,月薪九十多元(五十年代的高薪),结婚时夫家给了一个红木桌,四张红木椅.她安心相夫教子,在亭子间生下三个儿子,一心只想操持好这个家.她在乡下学过裁缝,于是拼命接活儿,每月也能赚九十多元.那段日子应该是美好的.丈夫下班后想出去玩,她舍不得放下手上的活,就给点钱打发他自己去玩.时间长了,丈夫在外搭识了其他女人,于是,家庭解体了.大儿子判给她,另两个儿子跟随丈夫.她就是这样来到了我家.她总说,是在我家开智的,过去什么也不懂,对社会对人世一片懵懂.那些日子,她应该是快乐的,走出亭子间,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正好那时流行歌剧《江姐》和《洪湖赤卫队》,我们天天学唱。而且她始终梦想丈夫会回心转意,夫家人常常来我家,总说他后悔了,认错了。那时刚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物质紧张,爸妈给她一点侨汇卷,她就买了食品送去夫家。她在我家过三十岁生日,我记得妈妈送她一块粉红色泡泡沙布料,她自己做了一件连衣裙。她一定要请我们去饭店过生日,那天穿的就是那件连衣裙。

后来,她对复合失望了,一次次,所有夫家的承诺都没有实现。经人介绍,她第二次结婚,回到亭子间。大儿子也开始和她一起生活。

那个丈夫对她很好,但只有五十多元工资,她没有工资,没有劳保。她一直生病,我跟着她坐过救护车,黄鱼车,为了紧急送医院。为此,经济十分拮据。记得有一次,我去看她,儿子问:“大姐姐在,晚饭怎么办?”她躺着,回答道:“所有的钱在桌上。”我一看,那儿只有几个硬币,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当即把口袋里的钱都摸出来,让他去买点菜。他儿子曾向我诉苦,早上想吃根油条都不肯。我怪她不该为4分钱为难儿子。她说,我们家哪能和你们比。可见当时他们真的十分拮据。

她说,亭子间风水不好,所以常生病。那时候想调换房子只有在马路上贴条子成功率很低的。她竟然用市中心一个亭子间换了上钢新村18平方正朝南的房间。她好像又新生了,请我们去做客,我们为她高兴。她开始在街道厂上班,重体力劳动,好像挖过防空洞,还加班加点,为了有一份劳保和工资。后来,大儿子进了一家效益很好的单位。

真是好景不长。先是儿子回来骗钱,后来,有人上门来讨钱,说是儿子骗了他们。她一次次替儿子还钱,为了儿子不受法律制裁。可是终究儿子还是进了监狱。

从那以后,再也没见她有过欢乐。接着,她说丈夫与隔壁有了私情,一套新村房子两家人从此成了陌路人。后来,又说,丈夫与前面一栋楼里人有私情。无论我怎么劝说,她都走不出这个阴影。结果,她又把这间房换到南市老市区的阁楼上。儿子出狱后,我请他们一起到我家,希望他从此走正道。他说了很多监狱生活,信誓旦旦表示一定学好。她又把阁楼房换到虹口的一间没有窗子的底层房和沿街一间小阁楼房,为了儿子说要成家了。谁知儿子又拿此事骗她,一次次拿走家具钱,娶亲钱,最后趁他们不在,把她家中很多日用品都卖了,把那间阁楼卖了,户口揣在口袋里,消失了。

此后,我能从她那听到的只有三件事:生病住院,儿子进狱,丈夫有私情。无论我怎样劝说,她都自认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最不幸的人。那样絮絮叨叨,像现代版的祥林嫂。

渐渐的,她回避我们。而我,隔些日子没有消息,总还是惦念着,她是否还活着?有一次,很久没有消息,我只好发张明信片,希望见到的人告诉她与我联系。她来了,说丈夫突发心脏病死在宁波。我难以相信,这样一个从不生病强健的人走在她之前。她说,因为躲避儿子,他们去丈夫老家,丈夫死在理发店。我还是难以相信,她说,在理发店干坏事呀。这似乎证实了她以往的猜测。过去她曾托我把他们调到外地,躲避那些女人。我说,怎么可能啊,即使这样,哪里没有女人?我一直批评她太多疑。这次我无言以对。担心她生活困难,家里人都给了她援助。

过了些日子,她又没了消息,我从她邻居处得知她在南京,打电话过去,竟然说在那儿上班。我自然不信,猜想她大概又结婚了。结果真还被我猜中了。她说,担心我们笑话。为了解除她的疑虑,也为了她多病的身体走过了七十年,我特意为她做了七十大庆,在王朝酒楼办了像样的酒席,请了她的好朋友和邻居。

我试图说服她,她是幸运的,第二任第三任丈夫对她照顾得很好,但她的心结再也无法打开,生病住院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两年前,她因肾衰竭躺倒了。我去看她时,她默默无语,只有说到她的儿子,她愤愤不停口。儿子又出狱后,她把他安排在妹妹家开的乡镇企业厂里看仓库,有吃有住有工资,可不久,他又偷厂里东西,然后消失。她伤心至极。丈夫每日两次为她做透析,一次两个多小时,做饭喂她。真该庆幸有这样一个人真心服伺她。邻居告诉我,她临终前几次睁眼看四周,他们对她说,别等了,找不到你儿子,他不会来了,你安心走吧,她终于闭上了眼。我想不出,一个年近六十(她儿子比我小五岁)的人,身无分文,无专长,怎么在这世上活着。也许他又在骗,也许又进了狱?我更想不出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也算看他长大的了,小时候常常吃住在我家,我们三个上山下乡之后,父母曾把他留在身边生活一段日子,希望影响他,但是,他还是他。

我和她交往四十多年,让我看到在生活中挣扎的人们是怎样过来的,他们的喜怒哀乐。她带我看《垃圾千金》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是我第一次看香港电影。那时,香港片刚盛行,同学们都去看,但严格要求的父亲不许我们看。晚上她带我出去玩,自然得到父母准许。在平安电影院,我看了人生中第一部与传统教育不同的电影。看完,她还带我在梅龙镇饭店宵夜。我去安徽插队前,她教会我做裁缝的基本技巧,为了担心我在那儿无法生活。我学到做男式中山装,她说我满师了,这是过去学裁缝的最后一步。八十年代前,我自己的衣服都可以做,儿子小时候里里外外衣服都由我做。只是我没有像她预期的那样,在乡下靠做裁缝养活自己。

我为她有那么多好邻居感到欣慰,一辆大客车四十多人坐得满满的,如今很难看到这样的邻居关系了。她没有儿子送行,却有朋友和丈夫安排得妥妥贴贴,她这样多病之身活了七十五岁,也不算短寿了,她郁郁寡欢的心结从此放手了,解脱了。

一个苦难的母亲,一个苦难的生命。

                                                                   2009-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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