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千帆:言论自由是弥合社会分裂的基础·这一次,宽容比自由更重要 作者:中条山人搜集


 

言论自由是弥合社会分裂的基础

作者:张千帆

来源:爱思想网

近日,央视主持人毕福剑在餐桌上调侃毛泽东的视频被人放到网上,引起轩然大波。如果说柴静雾霾视频引起的争论主要发生在自由主义阵营内部,那么毕福剑风波则直接展现了当今中国左右两派的深刻分裂,因而更有意义,也更有看头。

毕福剑的言论显然属于私下谈话,未经其同意而公布在网络上显然是不道德的。虽然毕也许属于“公众人物”,但是公众人物也有隐私。我们在小范围内的私人谈话往往和公开场合的发言不一样,古今中外都是这样。当然,他所谈论的毛泽东更是一个公众话题,本来确实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在一个言论自由的国家,你怎么说国家领导人都没事,更不用说是已故领导人,但是中国“国情”众人皆知。这类言论不要说没有“自由”,连严肃的讨论都是没有空间的。好在改革三十多年之后,私人言论空间得到了极大扩张。如果说公开场合的言论要遵守“政治底线”,私下发发牢骚、排排腹诽总是可以的。

在这个意义上,此次“告密”(或“揭发”)的罪恶即在于它打通了私人和公共言论这两个原本不同的空间,让私人空间失去私密性,让公共空间的不自由来压迫相对自由的私人空间。如果任由这种行为蔓延下去,私人言论空间将受到极大挤压,社会诚信也将受到进一步破坏。人们不得不时刻提防自己身边的“告密者”,说话之前都得先打量周围有什么人,这些人是什么“背景”、是否“可靠”,否则就只能说一些不找边际的“假大空”,让原本就因为缺乏言论自由而盛行的虚伪之风变本加厉。

私人言论自由是中国改革的最大进步,也是当代中国之有别于北朝鲜或五六十年代中国社会的主要标志。难道还有谁想回到“文革”时期夫妻同床异梦的年代吗?如果在同一桌吃饭的人可以“告密”,妻子是否可以“揭发”丈夫的“反动言论”呢?当然,这种状态可能正是极少数不食人间烟火的左派想要的,但是左派们不要高兴得太早。前天我刚在微信上看到,某些左派在公墓祭奠江青的活动受到压制,几个年纪大的还被警察殴打。自由派当然不会纪念那位“文革”的一线打手,但是会尊重左派们的言论自由。言论自由确实不分左右,它是属于每一个人的权利。你今天不尊重言论自由,说不定明天自己就成为压制言论的牺牲品。人应该是具备一定远见的理性动物,为什么要支持一个迟早会虐待自己的制度呢?

毕福剑风波的症结当然还是公共空间的言论没有受到保护。美国某个明星要调侃奥巴马或华盛顿,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不会那么介意别人把此类谈话公开化,公开了一般也不会引起什么风波。他的谈话可能会被许多人认为不合适,甚至触犯众怒、引发论战,但是至少政府不得介入其中。联邦宪法第一修正案对言论自由的保护是众所周知的,无需赘述。用霍姆斯大法官的话说,只要不会造成“清楚与现存的危险”——说白了就是冲击政府、聚众斗殴、踩踏伤人等肉眼可见的实实在在的社会危害,政府就不得以任何名目压制或惩罚言论。政府不仅不得压制言论,而且政府执法的目的就是防止任何人诉诸暴力阻碍自由讨论。所有人都只能动口,不能动手;只要没人动手,政府当然也不得动手,或以任何措施阻碍言论与思想的自由表达。

在自由派看来,祭奠江青的行为很愚昧,但是没有证据表明它会产生清楚与可见的危害,所以左派完全有祭奠江青的自由。在左派看来,戏谑毛泽东的言论很错误,但是迄今为止毕福剑的言论没有产生任何实际危害。网上波涛汹涌,舆论众说纷纭,左右酣战激烈,好像还有越来越极端的趋势……这样天会不会塌下来呢?我看是完全不会的。网上炒得再凶,也只是口水仗,伤不到什么人。何况言论还是解压阀,有助于发泄社会情绪;不让人们发泄,胸中块垒无法排解,反而更容易引发非理性行动。

事实上,当今中国的左右分裂正是缺乏言论自由造成的。由于在公共空间中缺乏言论自由,左右不能就一些基本问题进行直接对话,只能在各自的小圈子里发表言论,夹杂着因为缺乏公开对话而必然产生的各种“阴谋论”,中国的左右才会像今天这样向各自的极端越走越远,以至到了缺乏基本理解和同情的地步。他们之间已经不是观点和立场分歧,而是正在成为两种不同的动物乃至不共戴天的敌人。

割裂中国左右的最大鸿沟正是对毛泽东的评价。只有在自由讨论的基础上,不同意见才有可能对这个根本问题形成底线共识。我的这个判断至少有两点理由。一是言论自由本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挽救毛泽东本人。多数右派之所以憎恨毛泽东,主要因为他是“大饥荒”和“文革”的始作俑者。假如那个时候中国有哪怕一点点言论自由,这两起危害民族深重的大灾难或者不会发生,或者即便发生也不至于那么惨烈。毛泽东就不会成为左右评价如此截然相反的人物,对他的评价也就不会成为如此讳莫如深的禁区。

二是不论毛泽东应对这两起悲剧承担什么历史责任,只有自由讨论、畅所欲言,各方坐下来“摆事实、讲道理”,才能弄清真相,让人心服口服。今天之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左右分歧如此之大,关键在于官方不允许正常的自由讨论,而左派对某些重大历史事件采取选择性“失明”。

只要政府还是捂着盖着,自己提供一个唯一“正确”的答案,然后希望各方都能“买账”,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中国社会对这个基本问题不会形成共识,左右只会越走越远。人民已经不是小孩子,乖乖坐在那里等答案。“端正思想”、“统一认识”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明智的执政者应当顺应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至少,老百姓私下里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何况政府内部有同样想法的人也多了去了,凭什么自己敢想,还不让别人说出来?


 

这一次,宽容比自由更重要

作者:张千帆

来源:爱思想网

胡适曾引用一位美国老师的话说:“宽容比自由更重要。”有人不同意,认为自由比宽容更重要。这种看法当然也对,因为没有言论自由,大家说话只能假大空,“宽容”就成了一种伪善。如果政府打压言论,我们也讲“宽容”,那就成了助纣为虐。没有言论自由,就没有“宽容”的资格。只有在言论自由的环境下,社会才能通过自由坦诚的交流从不宽容慢慢走向宽容。但是任何“主义”都有盲区,自由主义也是一样。如果只讲自由,不讲宽容,那么非但言论自由维持不下去,所谓“辩论”很快沦陷为谩骂、诬陷、人身攻击的竞技场,而且言论自由本身就不可能存在。

这个道理也不难理解,因为我们所说的“言论自由”是一种针对公权的政治自由。换言之,不论言论的内容和表达方式如何,只要不构成直接、清楚、严重的现实危险,那么政府都要宽容,而不得用公权力打压之。然而,有什么样的政府,就有什么样的人民;人民不懂得宽容,政府也不会懂得宽容。区别仅在于政府手里有压制言论的公权,平民百姓没有,所以只好相互骂骂而已;假如他们有朝一日掌握公权,也会不遗余力以此扑灭不同意见。因此,看上去吊诡的是,在一个私域言论看似极度“自由”的国家,针对政府的公域言论(政治言论)恰恰是不自由的。近日,知名记者柴静拍摄的雾霾纪录片《穹顶之下》引起社会巨大反响和争议,但争议的焦点却不是如何治理雾霾,而变成对这部纪录片本身所应采取的态度。“砍柴派”质疑柴静的人品、拍片的动机和不那么环保的生活方式,“护柴派”则认为这是一个团结一致、问责政府的难得契机,任何“诛心之论”本身不是别有用心,就是在效果上导致争议失焦、变相放纵公权,甚至违背基本良知。双方讽刺挖苦、上纲上线,各自都有发表了一些出格的指控。据说有的“公知”甚至因为此“翻脸”,有的则为中国社会的共识“撕裂”而痛心疾首。

其实,关于《穹顶之下》的争议本身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因为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政府并未介入,言论是自由的。无论是护柴方还是砍柴方,都不可能动用公权迫使对方沉默。事实上,正是因为政府没有介入并成为批评聚焦的靶子,自由派阵营中的温和派和激进派才发生分裂。自由的争论未能带来共识,固然令人遗憾,但至少不会像压制言论那样产生灾难——防止灾难才是言论自由的首要价值。何况共识本身就是自由辩论的产物。共识没有形成,说明我们辩论得还不够,或没有辩论到点子上,说明我们需要更多辩论机会,学会如何辩论并形成共识与合力。正因为言论自由本身不是这次争论的突出问题,我们如何行使言论自由才成为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如果公民没有言论自由的常识和习惯,作为制度的言论自由终究是维持不下去的,或者像这次辩论那样,本该就事论事的辩论很容易被误导到个人恩怨上去。事实上,言论自由的出发点很简单,那就是任何人都不是神,都会犯错误。政府不是一贯正确的神,和老百姓一样会犯错误,因而不得压制言论。同样,我们所有人也都得明白自己不是神,而是会犯错误的人。因此,无论在道德和知识上对自己的立场有多大的自信,也无论对立的观点听上去如何匪夷所思,对手都有可能是对的,自己有可能是错的——这应当成为任何辩论的常识和共识。人的认知能力是大致平等的,自己不是神,对方也不是白痴;如果他们看似偏执地坚持某种不可思议的立场,一般都会有他们自己的道理。这是为什么我们要给对手保留一点应有的尊重,也给自己保留合理存疑的空间和体面的“退路”。这也就是说,我们应当“宽容”。

宽容是一种君子心态。它不是让我们回避争论,不是让我们放弃自己的态度和立场,更不是让我们纵容私人或政府的恶,而是要求我们在任何时候都保持一种克制和风度,不极端、不固执、不自以为是、不强词夺理。如果遇到和自己不同的意见,不是首先去质疑别人的动机或“良知”,而是公允地考察对立的观点有哪些可取之处,自己的立场存在哪些弱点。只有这样,辩论才能对事不对人;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把对手驳倒。否则,争来争去,各方还是一如既往的唯我独尊,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侮辱对方的人格和智商。

美国联邦最高法院著名大法官霍姆斯曾意味深长地说:“思想自由原则所保护的并非我们赞同的人,而是那些受我们厌恶的思想。”这条原则不仅适用于政府,而且也适用于我们每个人。“政治正确”是用不着保护的,需要保护的恰恰是貌似错误的观点。从彭德怀的“万言书”到马寅初的《新人口论》,中国当代已有无数次教训表明,轻信“正确”、压制“错误”可能导致社会灾难。我们从这些前车之鉴中学到的教训就是两个字——宽容:不要造神,不要轻信“神”,更不要装神。此次争议反映国人唯我独尊的心态一如既往,并不比百年前进步多少。这是值得警惕的,因为这次争论主要是在中国的“自由派”中间展开的,可见即便我们平日真心拥护宪政,甚至自以为言论自由天经地义,但是一旦轮到自己头上,即发现我们其实离言论自由所要求的宽容境界还很遥远。

宽容是一种道德自律,但是它不仅不和言论自由矛盾,而且是其题中之义。其实在当下中国,言论自由不只是一种我行我素的权利,行使言论自由更是一种可能给自己带来风险的道德责任。一个没有道德担当的人很可能不敢冒着受到惩罚的风险批评政府,而对待和自己一样不掌握公权、没有能力惩罚自己的人——譬如柴静和她的批评者,则不免逞一时口舌之快。如果一个人真的敢于行使批评政府的言论自由,那么他应当明白,言论自由的立足点在于信任人民——包括他自己和他的批评者,相信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有能力发现真理和真相。既然如此,不妨对政府批评得猛一点,对自己的批评者则宽容一点,尽管他们很可能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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