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庐笔记】：

小城人物高乔

四十年前，能蹦能跳的高乔为了摘一朵花摔坏了腿，高乔成了跛子。

那朵花开放在高乔家后院的一堵破败的土墙头。那朵花很美，被一根很细的绿茎顶着，湛蓝如海的天空衬着它，那花颤簌簌地闪着一团诱人的白光。高乔抓着那朵花从墙头跌落。摔坏腿的高乔以终身的痛苦完成了一次童年的浪漫。

高乔家穷。高乔读到五年级，父亲说，一个跛子读那么多书干啥用？于是高乔辍学了。辍学的高乔去江边拾柴，到街头捡二炭，跑田头打牛草。残废的高乔比我们这帮健康的小伙伴过早过多负起生活的重负。有一天我们放学列着队走在街上，迎面碰着高乔踮跛着虾背背着一筐牛草，，高乔扬起鬼花的脸揩了把汗，竟冲我们笑了。我们一下不晓得该不该招呼他，我们个个都象不好意思，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去。走远了我回头望了一眼，我只望见一大筐绿草在街上一跛一晃地动，看不见了高乔，我心里倏地一阵发酸。

那阵每年春天县里都要开全县四级干部扩大会，与会人员扩大到了生产队。开饭时间，大礼堂四角里放着几十只大黄桶，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大米饭，开会的黑麻麻地挤在坝子里开饭。这时，住在大礼堂对面街上的高乔就大咧咧地端着个空面盆走出屋来，走进大礼堂，从从容容地挤进人堆里，从大黄桶里冒冒尖尖地地整了一盆饭。旁若无人的把饭端出了大礼堂，径直回到家，把那盆饭放到了自家的饭桌上。高乔兄弟姐妹多，围着桌子吃得也很有气氛，父亲一声喟叹，指着高乔的兄弟姐妹骂道：你们这些好脚好手的，还不如一个跛子！父亲爱抚的手掌轻轻朝高乔的头顶一拍，埋着吃饭的高乔就有泪滴跌进冒着热气的饭里。

高乔二十岁那年，在自家门前摆了个地摊，做了鞋匠。做了鞋匠的高乔心里仍是不安分，有一回他看了县里的美术展览，对孙竹篱先生的国画崇拜得五体投地。高乔读小学就爱画画，那时他画大刀关胜画西楚霸王画孙悟空画林冲画虎牢关三英战吕布。我最初爱画画大约就受过高乔的影响。高乔把山水花鸟画在道林纸上，去找竹篱先生，先生笑了笑，对高乔说：这不行，画国画得用宣纸。高乔就一边干鞋匠，一边攒钱买宣纸。高乔攒了二十几元钱，但县城里买不到宣纸，买宣纸要去成都重庆。高乔去江边找到一位驾长，高乔说：我想搭船去重庆，我不白搭你的船，我会干活。驾长笑着让高乔搭了船。高乔先挤在水手中间帮着扳桡，驾长笑道：你一个跛子，哪要你干这个！算我倒霉，白搭你吧。高乔就去舱尾帮忙做饭，结果高乔把饭菜弄得极香。高乔还帮驾长和所有的水手洗衣服，那一路高乔跛跛地在船上忙碌，弄得船上所有的人都像反欠了高乔一份情。到了重庆，下船时驾长朝高乔怀里了塞几个热烘烘的烤红苕，对高乔说：你是个好跛子，下回要搭船你还来找我！

买了宣纸的高乔仍没有用宣纸作画，宣纸太贵，舍不得用，怕画糟蹋了。后来高乔画画弄出了大事。那天他在城门外桥下写生，被县整治指挥部抓了进去，那阵全中国都在备战，都在挖防空洞，指挥部的人看他画大桥、画岸、画房子，总看象是在画地形图。高乔被审了几天，吃了不少苦头。后来弄清了他真是个鞋匠，放他时管理人员说：你一个跛子画什么破画，本本分分做个鞋匠吧！高乔想，自己偷吃了政府那么多年干饭都顺顺当当，想高雅的艺术一下反而翻了船，他兀地想起了童年时土墙上那朵诱人的白花！那之后高乔似乎真的本分了。

前两年我在街上碰见高乔，虽然是跛着朝我走来，却是一身西装革履。原来这些年高乔个体经营服装生意，出息了，阔了。高乔问我：费作家现在还画画不？我点了点头。高乔又说：我赞助你一点宣纸。高乔给我的那卷宣纸大约就是他当年去重庆买的。他始终没舍得用。我看了看宣纸，纸已经有些发黄了。我又望了望高乔，阔了的高乔的脸上露出了几丝往昔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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