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人物三章 作者:河水


 

知青人物三章

知青A

知青A在上海与我一个区,69年插队在同一个县,但不是一个公社。70年首批知青抽调,我和A都到了一个东北较为有名的城市,在一家工厂当工人。先后到这家厂的知青有近百人,有上海的、北京的、天津的,当然最多的还是本市的。上海人在外的口碑不是太好,但这个厂的上海知青和各地知青相比较,干起活来最卖力。本来,这二十来个上海知青的工种最差,不是劳动强度大,就是污染严重。可这些上海知青在干活时藏尖耍滑的极少,一时颇得工友和领导的好评。

A是这些上海知青中最能干的一个。那年厂里任务紧,人手不够,于是调整倒班时间,变三班倒为两班倒,12小时一班。A居然会干了一个班接着干一个班,连续三天连轴转,直到在机器旁昏厥。还有一次,厂里组织青工献血,他一下子抽了300CC,按规定可以在家休息一天,他却从医院直接进了车间。再有一次更令人咂舌,他为了刷新产量记录,竟违规操作,被机器卷了进去,差点搭进自己的一条命。

如此,我们这些表现极好的上海知青,与A一比就大为逊色了,所以,A年年是厂里的先进,劳动模范,继而又是市里省里的先进,早早就入了党。他戴着红花的大照片十几年来在厂里的光荣榜上就没有拿下过。时常有个劳模会让他去参加,也时常得个笔、本子、茶缸什么的,最神气的是白背心,上面印的“奖”字很让人羡慕。

然而,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A的所得仅此而已,他最高职位是生产小组长。后来,许多知青逐渐崭露头角,当上了车间主任,书记,也有进厂机关当了科长甚至副厂长的,就连我也在厂里当了一名科长。老实说,有一些人靠的不是A那般地苦干,而是另一条途径。可A老实得象个“乡下人”(上海人语),嘴拙得说起话来吭吃憋肚,“批林批孔”的时候,厂党委曾让他作为全厂最年青的党员在全厂动员大会上发言,他竟哆嗦起来,党委只好换人,换上的人后来当上了党委副书记。

岁月如梭,一晃到了九十年代初,这时,我早已调到长江三角洲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工作了。春节回上海过年,碰到原单位的一个老知青,聊起A,他说,A已经回到上海了。问及原由,他叹气道厂已濒临破产,几年发不出工资,A就领着老婆孩子到上海来谋生了,现好象在一个单位当保安。

闻后,我感慨万分。这个厂原是个利税大户,是这个城市的主要财政支柱,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后来,央视的焦点访谈披露了个中原因:工人东奔西走设法养家糊口,少数厂领导新房照建,舞厅照去,酒席照吃。看完节目,我给过去的一个同事,还仍在该厂留守的组织科长打了一个电话,对他说,你知道吗,××厂最对不起的是谁?是A!他沉寂了半晌,说:可不是吗。

我去找过A,他家原住在老沪杭铁路旁边,自铁路废弃,改建高架明珠线后,就动迁到不知何处去了。今年五一,我应邀到一个也是从东北那个厂回来的老知青家里聚会,席间谈起了A,了解到一些他的近况。

工厂濒临破产,成立了清算工作组作为临时权力机构,全厂无论工人干部一律放假。随后,办理退休的退休,辞职的辞职,剩下的,每人每月150元生活费,各奔东西。A的太太是本市人,比他小好几岁,却也早已下岗在家,一个儿子刚13岁,全家不到三百元的收入难以维持,就举家回到上海,A想上海总要比东北好一点。

上海房子不大,是父母在七十年代用电石渣掺水泥脱的砖坯盖的。阁楼上住的是弟弟一家,楼下是父母,A一家来了,父母便将小儿子的楼上间出一块,让他们栖身。原本就拥挤的居住条件,因A一家的归来显得更困难了,尤其炎热的夏天,连洗个澡都难,一家人难免磕磕碰碰。A太太是东北人,听不懂上海话,时常和公婆、妯娌还闹些误会,A夹在中间,里外难做人。他憧憬能找到一个工作,租间房子,改变一下这窘迫的处境。

回来几个月,他东跑西颠,求爷爷告奶奶也没有找到工作,他没学历,没技术,其中一个主要原因:他没有上海市户口,也没有外出务工证。他虽持东北有关部门发的下岗证,但上海不认。本来,上海有个优待知青的政策,即在外地退休的回沪知青可以办理落户手续,一旦有了户口,就可以享受有关待遇,而A距退休还有十几年。十几年后,他才能享受的到从东北转移来的养老保险。

上天不负有心人,他妹妹通过关系,给他介绍了个保安工作。面试时,人家嫌他岁数稍稍大了些,保安,当然要年青力壮的。但一问是有着二十年党龄的中共党员,又曾经是省劳动模范,就破格录用了他,月薪600元。录用他的单位是个要害部门,是上海的窗口,这个年龄稍大的保安不能放在显要之处,于是,他就把守着这个单位的后门,一干,已有八九年了。

我心想,这不错吗。

可人家告诉我A的处境并好不了多少。先是东北的150元已拿不到了,原先那个厂破产至今,经办人换了几茬,原始资料都失火烧了,没人再给寄钱了。还有就是旧房拆迁之后,全家搬到远离市中心的新居,住房条件改观了,他有了自家的13平米一间屋子,虽然一家三口还嫌挤,毕竟较原来好多了(这用光了他所有积蓄)。但他与父母、弟弟彻底闹崩,虽然还是一个大门进出,但已有几年不相往来。在分房时,利害关系超过了亲情关系,父母明显偏袒小儿子,结果导致一场争战。A太太至今也未找到一个象样的工作,现在给人家饭店当清洁工,一个月260元,而且说辞就辞。

那么至少A的工作还是相当稳嘛。稳?人家又说,其实,这个工作如果换个人干,早就撂挑子了。A的工作,干一天歇一天,也就是干二十四小时,歇二十四小时,无论刮风下雨,逢年过节不能脱班,如果脱班,按自动离职论处,就不必再来了。生病、交通、吃饭等等单位一概不管。粗粗算一下,按最低标准,每月吃饭要150元,乘车要80元,吃药20元,合计250元,那剩下的350元如何够开销?不知A的儿子去年是否考上大学,如果考上,他们该怎么办?


知青B

夏日的一个晚上,我外出寻友不值,怅怅而归。途经一家研究所,见门卫室大放光明,里面有个光膀子的汉子正在喝啤酒,仔细一瞧,呵,这不是在一起插队的B嘛!

我踱进门卫室,拿腔喝到:“上班喝酒,是不想干了?”B先是一楞,两个眼睛瞪得溜圆,盯我看了有半分钟,突然高兴地叫起来:“怎么是你!,来来来,一起喝,什么时候回来的……”随后,用搪瓷茶缸给我倒了满满一下子啤酒。我坚辞不喝,怕万一真因此丢了B的饭碗,我岂不后悔一辈子。多年不见,我们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是喝酒的缘故,也是知青情结,B兴致极好,滔滔不绝,他二十余年的沧桑、坎坷就象瓶中的啤酒一样,“汩汩”地全倒在我的面前。

B是六六届初中生,本可以留在上海,因其父曾是一家大厂的厂长,文革时被迫自杀,所以没有一个单位愿意接受黑帮子女的他,一气之下,B就主动报名插队落户了。可能是摆脱不了家庭背景的阴影,B在乡下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喝酒,抽烟,讲粗话,因而,下乡不到一年,B的脸上生了不少酒刺疙瘩,说话也成了公鸭嗓,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然而,B从来不欺负弱小,能干活,与老乡关系也好。他是知青户里第一个结婚的,妻子是邻队的一个上海知青。结婚后,夫妻俩营造了一个很不错的小窝,喂猪养羊,种豆种菜,倒也弄个鸡鸭满院,园子里有吃不完的瓜果。后来,他们生了一儿一女,日子可说是和和满满。关于这,我在城里也早有耳闻。

七十年代末,上海有关知青返城的政策出台,这对夫妇决然抛弃了自己营建多年的窝,拖儿携女回到了梦魂萦绕的上海。

回到上海,一家四口住进了原先是父母的两居室。早在六十年代,这个居住条件在上海是属于优越的:硬木地板,阳台、宽敞的楼道。虽然卫生间和厨房是共用的,也只是两家人家合用,不象其它公房三四家,甚至五六家合用。B父此时已经平反,B也理所当然安排进父亲生前工作单位的一个下属部门——××研究所。这一切均是靠了当年厂长父亲的福荫,B一家很是满意。其时,有多少回沪知青栖身无处、衣食无着,惶惶奔命于生计呵。

B先是在研究所当工人,干过铣工,采购员,食堂管理员,后来企业不景气,研究所再没有什么研究项目,就把地盘租了出去,原来人马或跳槽,或下岗,散了。B有幸作为留守人员,就看了大门。工资虽说照旧发给,而奖金及其它福利待遇却一概砍去。B太太本来在一个生产仪表配件的街道小厂,已经关闭多年,连一点微薄的保养金都难以为继。此时,他们的两个孩子都在学校读书,一家人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拮据起来。

当过知青的夫妻俩倒也没被压倒,他们一起做起小生意。B妻在门口摆了个小摊,卖点日用品,日日略有进帐,B则夜晚到上海有名的南京路摆地摊卖衣服,弄好了一个晚上收入十几块。钱是挣了,人可辛苦。在南京路上摆地摊实际上是打游击战,工商根本就不让摆,见着就抓,抓了就罚。B头脑活络,总能感觉到苗头不对立马撤离,偶尔抓住,他就说自己是从新疆回来的知青,没有工作,你工商总得给我口饭吃吧。工商对他倒也无计可施,对一个穷困潦倒的新疆知青你能怎么样。

最能挣钱的还是赶龙华庙会。龙华是上海的城乡结合处,旧时的庙会形式沿袭了下来。B在每次庙会前大量进货,再花高价租下庙会黄金摊位,等庙会一开,什么货都俏,一天下来“白花花的银子”能净挣一百多块!那时,他一个月的工资也只有这些。B的日子好起来了,用他的话来说:当时说这个万元户,那个万元户,其实,我做了没几年生意,已经是十万元户了,那时,知青当中没几个比我有钱的。

是啊,若不是后来神使鬼差将资金全部投入股市,B现在绝对是个大款,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92年,研究所对面开了一家证券公司,在别人的鼓动下,B拿了几千块钱投资,卖了××张认购券,中了一千股××股票,上市之后,一下子赚进×万元。原来还有这么容易的挣钱办法,B索性将这几年的积蓄全投了进去,证券公司近在眼前,上班就可以炒股,天时地理都占了,还怕不来钱?B妻胆小,说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不要到时候跳楼。B哪里听得进,为此事两口子时有摩擦。炒股炒到九八年,B的十几万元,除了套牢在股市上的几万元,已经所剩无几。两口子的摩擦也不仅仅是打嘴仗了,动胳膊动腿,摔碗砸缸已经不知多少回了,最后,B妻提出离婚。

B的故事到此应该打住了,但后来发生的事,我觉得非交代清楚不可,正是这件事,让我知道了知青情结的真正内涵。

妻决定离婚,B也同意,两人到民政部门办理手续,可怎么也拿不出结婚依据,原来在乡下办的结婚证书早就不知哪儿去了,不能证明夫妻关系怎么能办理离婚呢?B妻决定到几千里外当年插队的乡下去开证明。到了乡下,乡亲们那个亲热劲儿,问这问那,诉说B夫妻俩在插队时的种种好处。B妻也触景生情,想起当年夫妻俩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的情景,不免后悔要离婚。于是,她在乡下住了七八天,只字不提离婚二字,回来后,两人重归于好。

自此B不再炒股,只是工余时间帮妻料理料理小生意,昔日在南京路、龙华庙会上“冲冲杀杀”的精力是没有了,日子过的虽紧巴巴,但两个孩子开始出道了。

(这是给老笨的素材之二,里面关于股票的事,因不懂股,故记不住,具体数字用×表示,免贻笑大方)


知青C

五年前,一个春节后的傍晚,我在上海西区中西酒楼的门檐下等候一起插队的知青,我们是约好当晚聚会的,这也是大家分手二十余年的第一次聚会。难得下雪的上海,此时竟飘飘扬扬地飞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眼前已一派北国景象。难道老天有眼,为我们这些东北插过队的知青来点当年的背景!为避雪,门檐下的人显然多了起来。有一个女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似乎也在等人。由于地方狭小,很是不自在,我不由地打量起她来。她穿着还算时髦,但缺少身段的衬托,咋一看发型和化妆也可以,可细一推敲就叫人不舒服了,纹眉象二条扭动的蚯蚓,鲜艳的口红将脸衬得有些苍白,苍白中又将细细的眼纹无遮无掩地显露出来。这一定是个饱经沧桑的女子,我想。 “啊哈,你俩来得真早哇!”从飞雪中闪出的薛萍萍笑嘻嘻地朝我大声说道,却把我弄懵了,明明只有我一人等到现在,哪有其他什么人。我左顾右盼地问:“还有谁?”“谁,河水你还没有认出来呀,这不是孙琳娣吗!”薛萍萍指着在我身旁晃了半天的女人说。我再仔细一看,可不,的确是她,原来没认出来真是罪过。当年的孙琳娣漂亮羞涩,一副好身段,可谁想到二十六七年后的孙琳娣是这样的呢。

这次聚会之后,我陆续知道了孙琳娣的一些故事,那是一个知青,一个女知青真实的辛酸史。从1970年开始,村子里的知青抽调的抽调,找门路的找门路,陆续离开了农村。最后,只剩下两对已结婚的知青和一个孙琳娣。原来热热闹闹的集体户,此时只有她一个孤身只影。

刚下乡的孙琳娣,身材修长苗条,言语不多,见人只是微微一笑,显出两个漂亮的酒窝。我离开早,与她接触不多,但知道她是个直性子的人,且很是幼稚,说话直来直去,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因此也常常得罪人。老乡们背后说她是资产阶级小姐,不谦虚,与贫下中农没感情,她之所以在乡下留到最后,恐怕这是主要原因。她的不幸,大概也是如此。同学们一个个都走了,曾经热热闹闹的知青点就剩她一个,白天,出工干活人多还好,晚上回到土屋,孑然一人,孤苦零丁,只有伤心和苦涩。一个人无法起火做饭,她就到老韩家搭伙。原来,每遇知青的粮食霉了或柴草淋湿了,队里就让知青到老乡家搭伙,次数一多,搭伙的老乡家就相对固定下来了,这些年,孙琳娣一直就在老韩家搭伙。老韩家就三口人,韩大爷患慢性支气管炎,成天咳个不停,里里外外全指韩大娘张罗,她可是个能干人。他们有个儿子叫韩兴成,我在乡下时觉得他还是个小嘎子(东北方言,指小孩),挣半拉子工分,整天跟在我们知青后面跑。一个农村孩子,倒也长的浓眉大眼,象模象样的,别看韩兴成个小,其实,他跟我们知青年龄相仿。一天下大雨,晚饭后,韩大娘对孙琳娣说:“闺女,下这么大雨,别回去了,就跟大娘住吧,比你回去空落落的一个人强。”孙琳娣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以后,每逢刮风下雨,她就在老韩家住,她也真不愿意一个人住在那空荡荡的知青的土屋。时间一长,屯子里的人开始风言风语,有人朝韩兴成开玩笑,说他本事真大,一分钱不花弄个媳妇,还是上海人。人们背地里指指点点,说这说那,甚至有小孩跟在孙琳娣后面喊“老韩家的媳妇”。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本来没影的事儿,被人们传来传去,倒生米煮成熟饭了。这年腊月,孙琳娣怀孕了,是韩兴成的种。一天晚上,他们两个在老韩家房后商量着。

韩兴成说,既然这样,赶紧结婚吧。

孙琳娣说,不行,结婚不就一辈子在这儿啦。

那怎么办?

打胎!

听说从房上往下跳能把孩子跳下来,孙琳娣在老韩家屋顶上往下跳了两回,孩子没跳下来,差点儿摔断了腿。又听说骑马能行,韩兴成牵着匹瘦马在草原上遛了一天,屁股都磨破了,也没把孩子给颠出来。实在没法,她就尽找那些孕妇禁用的药来吃,想既然孕妇禁用,就可能把肚子里的累赘打出来。一时间,她肚皮上尽贴的伤湿止痛膏,因止痛膏上写着:孕妇慎用。过来的人都知道,万一她打胎的方法灵验的话,她将承担什么样的风险,这是偏远的乡村,离最近的镇医院有五十多里路,马车要颠簸大半天才能到,只要一点差池就能要了她的性命!最后,孙琳娣决定回上海打胎。

她在上海住了大半年,本想在江南找个地方投亲,可托来托去事情也没办成,后来听说插队知青要大批抽调,就赶紧买了火车票又回到那个既偏僻又穷困的小村庄。事也凑巧,她回到村子的那天,正是韩兴成定亲的日子,老韩家在设酒款待亲家和媒人,很是热闹。原来,韩兴成他爹妈见孙琳娣一去不返,知道事情黄了,赶紧地托人给儿子说了个媳妇,本是表亲,一说即合,只等春节办喜事了。孙琳娣见老韩家如此这般,心里倒踏实了,本来,她就没有和韩兴成结合的意思,至于怎样怀上孩子的,谁也不愿,年青人一时糊涂。枯燥泛味、劳累辛苦的日子又开始了。孙琳娣为能够招工离开农村,积极出工,连生病都挺着。平时,她很少说话,更难得脸上有笑容,因为打胎的事,她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压力。但是,村子里的人并没有因此罢休,一个“破鞋”的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在东北,这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侮辱。

既然是破鞋,就有人想占她的便宜,小伙子半真半假地跟在她身后,嬉皮笑脸地嚷:

“小孙啊,今晚我到你户里去,你可要留门呀……”“怎么样,到我家搭一伙吧,你看,我比韩兴成强多了。”这明里的调戏,孙琳娣倒也不在乎,她就怕晚上在门外转悠的二赖子,有些个甚至是几里地外其他村子的。所以,一收工,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胡乱吃点东西,无非是窝窝头或高粱米饭。无聊了,听一会儿收音机,有时听着听着,突然就哭了起来,她太向往外面的世界了,可是,抽调的消息还是没有。

开春后的一场透雨,催得苞米苗儿“哧哧”往上长,不多日子就有半人高,一遍锄才铲完,二遍锄就接上了。铲地不是细巧活,只要把草锄尽,不伤苗儿就行,孙琳娣下乡五、六年,干这活儿已驾轻就熟。这天,打头的白老二领着十来个劳力在西大壕铲二遍地,孙琳娣把着一条垄不紧不慢地摆动着锄头,她既不在前,也不落后,估计再铲一条垄就该歇憩了。

“打头的,你看看,这个孙琳娣咋整的,把好好的苗都砍了,都寻思啥来着?”说话的是韩兴成过年时刚娶的新媳妇。

孙琳娣回头看看自己刚铲过的地,只见东倒西歪地躺倒了好些苞米苗,她奇怪,明明自己一棵苗也未伤,怎么就倒了这么些呢?当她看见韩兴成媳妇那狡黠的目光时,她明白了,她气愤地骂了声:“不要面孔,贼喊捉贼!”“你骂谁不要脸,你才不要脸呢,你这个破鞋,看我不煽你……”韩兴成媳妇说着,冲到孙琳娣面前抡起巴掌就打。孙琳娣也不甘示弱,两个女人就扭在了一块儿。

打头的白老二跑过来,拉开韩兴成媳妇,骂道:“你还打人,这苗儿是谁砍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明摆着呢,骂你也是活该!”他又安慰孙琳娣说:“小孙,算了算了,她这个人谁不知道。”“放心,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白老二接着说。

果然,那天在西大壕的冲突发生之后,再没人在孙琳娣后面说三道四,指手划脚,也没人敢骂她破鞋了。这个村子,老白家说话具有镇慑作用,白老二的大哥此时已是一把手队长了。挂锄前的一天,孙琳娣身上有些不适,就没有出工。下午她躺在炕上,就着凉水吃上海带来的苏打饼干,从早到这时她还没吃过东西呢。

“笃…笃……”有人敲窗子,孙琳娣朝外望去,是白老二。她赶忙起身把门打开,只见白老二手里端着一只瓢,瓢里有七八只鸡蛋,他边往里走边说:“哎呀,小孙,病了就到我家去吃,让你嫂子擀点儿面条。”然后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将瓢往炕上一搁。“哎…啊…,…是啊…我好多了,白组长,收工这么早?”孙琳娣觉得有点儿奇怪,这时候白老二应该领着大伙在地里铲地。

“这不是你病了吗,一个人也没个照应,大哥有点儿不放心,给你拿几个鸡子儿来。”白老二说。听了白老二此话,孙琳娣的眼睛湿润了,自从上海回来,还没有人这么关心过她。她感激地朝白老二看了看,说:“谢谢!真…真的谢谢……”一时语塞,竞抽泣了起来。孙琳娣这一哭,就有收不住的样子。她越抽泣越厉害,索性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她是哭自己的遭遇,哭自己的不幸。白老二取来毛巾,说:“小孙,别…别…,你有事跟我说,放…放心…,大哥会帮衬你的。”说着,拨开她的手,用毛巾替她擦眼泪,就势将孙琳娣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头,另一手搂了过去。孙一下子止住了哭,从白的怀里挣出来:“不…白组长…不,不行!”“小孙,你跟我好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我让我哥到公社讨个招工指标给你?”白急切地说着,又上前搂抱孙。孙挣扎着:“不…不行…”可白的胳膊还是紧紧地箍着她。此刻的孙琳娣突然明白了白的来意,原来他动机不良!“白组长,你还是快走吧,我要出去呢。”孙想尽早摆脱他的纠缠。

白老二早就对孤身一人的孙琳娣垂涎欲滴,上次西大壕发生的事,他觉得是天赐良机,于是就帮了孙一把。今天孙有病,他特意将村里的劳力领到远远的东甸子铲地,然后假装有事,自己偷偷地跑到孙琳娣的屋里来了。他原以为孙琳娣这个破鞋一引就会上钩,没想到会拒绝,该不会是装的吧?他开始动手扯孙的衣裤。这时,他有恃无恐,他想,不管怎么样,全村的人都知道孙是个破鞋,事情捅出去,人家只会认为是孙主动的。病中的孙如何敌挡这强壮男子,这时村子根本没有闲人来往,知青户的屋子又偏僻,任你怎喊叫也没有人听到。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下孙琳娣被白老二强暴了。白老二临走,扔下一句话:“你要想走,就别吱声!”

果然,收割之前,公社下来招工指标了,其中就有孙琳娣。从下乡那年算起,孙来到这个村子已经八年,如今,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漂亮的姑娘了,在她的脸上,过早地有了川字,皮肤也一如当地农民,被紫外线灼得发红发黑,更重要的,是她心灵受到的创伤。孙琳娣简单收拾收拾,扔下锅碗瓢盆和零散的东西,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她,将屈辱和贞操留在了这个永远不会再来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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