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灵魂不会寂寞 作者:震亚


 

他们的灵魂不会寂寞

在北京的西郊,著名的香山公园东侧,有一座公墓——万安公墓,始建于1930年。

但我知道万安公墓,是因为李大钊:1933年,中共地下组织将牺牲于1927年的李大钊安葬于万安公墓内。解放后,这里自然就成为了每年清明,后人祭奠先烈的必去之地。

至于我首次走进这个公墓,已是1958年了。那年祖母去世,即安葬于万安。

当时,通往公墓的只是一条狭窄的土路(即现在的旱河路的前身)。赶上下雨天,十分泥泞。印象中,坐公交车出西直门,过青龙桥、经香山路,至万安公墓站下车(即今天的香泉环岛处),再沿那条土路往南步行,需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两侧有土坡,很是荒僻,偶尔会遇见马车拉着烧柴、杂物从身旁经过。

“文革”以后,这条土路铺上了沥青路面。再去万安时,就不怕雨天的泥泞了。1999年,随着郊区面貌的不断改观,该路也扩展成了双向行驶的车道。只是,始终没有开通公交车。不过,如今我从南城出发去万安,多是先坐车至动物园,换乘360或714路公交车,行闵庄路,在门头新村站下车,沿旱河路由南向北走,相比原来的北线,要近便一些。

1964年,母亲因感冒引发气管发炎肿胀,阻塞呼吸,遂去医院求治。岂料,切开气管输氧时出现了操作失误。结果,早晨入院,傍晚便撒手人寰。随后,也安葬在万安公墓。从此,有关母亲的种种记忆,只能断片似的浮现于我的梦中、隐现在她的墓前:

1953年,因父亲来京工作,全家随之北上。最初几年,母亲仅是操持家务。以后两个姐姐和我分别上高中、初中、小学,五口人的吃穿用度光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比较紧张,于是母亲毅然走出家门,凭着中等程度的文化底子,学习机械制图。我清楚地记得,她曾拿土豆练手,将其切成各种有多个立面的形状,进而琢磨如何绘制成立体的图形。

努力没有白费,她谋得了一份描图、制图的工作。工资不高,每月三十来块钱的收入,但对全家生活的改善,已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尤其是三年困难时期,曾用此钱去农村买高价白薯,让正在长身体的我们三个孩子稍许缓解一下因口粮不足而引发的饥饿。当然,白天要工作,下班后又需赶着做晚饭,其他的家务就只能集中在晚间和周日了。经常是,母亲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的洗衣盆里堆满了衣物。她前倾着身子顶住搓衣板,双臂一推一揉,不停地搓洗。有时太累了,才会稍作停顿,直一直腰,喘两口粗气。

2002年,父亲也去世了,追随母亲的灵魂而去。虽然,中间隔了几十年。

父亲不善言辞,周日在家的时候,除了听听唱片,就是泡杯茶,翻看似乎总也看不完的那些英文版的建筑书刊。这些书刊,曾经给他带来麻烦,建国之初被有关部门收去审读。好在无涉政治,便发还了。经此教训,1957年上面号召鸣放的时候,他一声未吭;过后的“反右”浪潮也就没能捎上他。当然,“文革”风暴还是逃不过去的,曾遭到批斗。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不过问我的学习。当然,每学期末给他看写满优良或5分的成绩册时,他还是微笑的。小升初,我因考试时粗心出错落到了第二志愿四十一中,他没有责备我;中考吸取了教训,进入名校四中,也未见他太高兴。但我知道,在他的心里,是满意的。下乡时,他没有到车站送我,照常上班去了。然而,我第一次从北大荒回京探亲,他送了我一支英雄牌钢笔;第二次探亲,又给我买了一台红旗牌的半导体收音机。我用这钢笔,记下了兵团生活的点点滴滴;通过收音机,收听了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英语讲座。虽然人在千里外的山区,收听效果不佳,但每晚守候在收音机旁的半个小时,已成为了一种必有的形式,时刻提醒我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遇中,都不要沉沦,都不要放弃对知识的渴望与追求。

清晰地记得,父亲去世前的两年里,异乎寻常地多次向我提及母亲,说是梦中见到了她。我不知道这是人的预感呢,还是他在向我们子女表达某种意愿。我相信,我们领会对了。我和两个姐姐将父亲的骨灰与母亲的墓合在一起。这样,母亲不再孤单,父亲也不会寂寞。

的确,长眠在万安的灵魂是不会寂寞的。因为这里安葬着科教、文化、艺术与军政各界的许多名人。其中就包括名医施今墨、画家刘继卣、诗人戴望舒、散文家朱自清、剧作家曹禺、小说家萧军、书法家启功、哲学家冯友兰、语言学家王力、地质学家翁文灏、国学大师季羡林、民间艺人刘喜奎、世界冠军容国团和军政要人段祺瑞、马占山、何思源、罗章龙、高岗等。

当你漫步于墓园的松柏间、甬道上的时候就会发现,他们的墓碑极具历史文化底蕴与墓主个性特征。其中,曹禺的墓碑极简洁,上面只有巴金手书的两个字“曹禺”。但仅此二字,已显示了墓主在20世纪中国文坛上的地位。启功的墓碑设计为砚台的造型,与其书法家的身份相契合。墓前有他生前自撰的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读来,颇风趣。至于容国团的墓地,就在公墓正门的不远处,从不长的碑文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他在“文革”中为维护人格尊严而不惜以死明志的浩然正气,看到那场浩劫给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带来了怎样的伤害。这教训将永远警示后人。

生前,这些名人分别活跃在不同的时段、各自的领域内,相互间或素昧平生,或交往不多,甚至曾是两种对立的政治力量的代表,如李大钊与段祺瑞。而现在,同在一个墓园,消弭了时空的差别或阳间的纷争,将会如何相处呢?心念及此,脑海中竟然幻化出他们汇聚一堂时的场景。我相信,有戴望舒、朱自清、王雪涛在,墓园绝不会缺乏诗情画意;而曹禺、陈白尘、荀慧生的出现,又将为这种聚会增添戏剧性的情节;至于老顽童启功,他的自我调侃式的墓志铭,足以让天堂充满笑声。

母亲生前喜欢读书,喜欢看戏。尤其是曹禺的话剧《雷雨》《日出》《北京人》,更让她入迷。如今做了邻居,是否可以就近去讨教他笔下的曾思懿何以具有王熙凤的神韵呢?若能如愿,定会高兴的。父亲在平日里少了些生活的情趣,一辈子与建筑图纸、空调设备、材料数字打交道,未免枯燥了些。现在,守着那么多的文化艺术名家,何不改改脾性,增加点儿消闲的乐趣与方式呢?当然,放不下他曾经的工作内容也没关系。他的姐姐和姐夫陆南熙的墓地也在万安。而陆南熙就是我国第一代建筑设备工程师,共同语言岂不多的是!

除了在北大荒的那几年,我回回清明都要与二姐(大姐在包头)和妻子、儿子同去扫墓的,所以既经历了万安公墓的坎坷,也看到了它的拓展。

“文革”中,墓园难逃劫难。围墙被拆,很多墓碑被毁、被盗。我母亲的墓碑也未能幸免。好在,1978年公墓开始修复,我们也重做了母亲的墓碑。进入新世纪,万安更是不断拓展,园区比过去扩大了许多。但林立的松柏与平坦的草坪让墓园始终保持着肃静的氛围。

近些年,万安还推出了许多既文明又环保的祭奠、扫墓形式。比如:在墓区提供许多印制好的时空信笺,供扫墓人现场书写悼念逝者的诗文,放入特制的时空邮箱。更有创意的是开通万安公墓的网络墓园,让无法亲临墓地的人们可以借助鼠标,献花、点烛、上香,把对逝者的哀思、爱念,传递出去,直达天堂。

应当说,这是一座注重人性化管理的墓园。我相信,所有的逝者在这样的墓园里都不会寂寞的。

                                                                     2015-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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