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一只大甲虫
作者:田小野
|
|||||
变成一只大甲虫 卡夫卡1924年病死的,41岁,刚刚过了不惑之年,今年2014是卡夫卡逝世90周年。其实对我们热爱卡夫卡的人来说,去年和今年都是卡夫卡年,去年2013是卡夫卡诞辰130周年。他活着的时候默默无闻(他自己统计过,他的一部小说印了800册,在某书店只卖出11册,其中10册是他本人买的),死后却成了显学。哲学、神学、还有文学的显学。成了文学现代派的鼻祖,卡夫卡是一个奇迹。 四川地震后我到灾区支教,在都江堰一所国际学校担任IB教育的Mandarin课程,记得课前整理《变形记》教案的那个晚上,我突然痛哭到深夜不能自己。《变形记》是我最喜欢的文本,凡我喜欢的,课堂上都讲不清楚,如鲁迅的《野草》集,如庄子的《逍遥游》和陶潜的《形影神》。我问学生,不妨设想一哈,如果你至亲的亲人变成了大甲虫,或者干脆咱自己变成了大甲虫? 虽然这贵族学校的学生都是富二代,但他们显然一遍就读明白了这篇小说可能是大有深意的。人虽然不会真的变成虫子,但是会变成类似虫子甚至连虫子也不如的什么东西。表现主义荒诞的外表下深藏着的是人的真实的内心体验,在一般情况下,眼睛看到的物理世界有时会欺骗我们,只有心灵感受到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从来不敢迟到的他,吓跑了前来催他上班的主任秘书。面对这突变,母亲一次次晕死;父亲则充满敌意,用棍子驱赶他,用苹果砸他,使他身受重伤(苹果击打在甲壳上陷了进去,一个多月烂在格里高尔的背上造成感染);家里原先的仆人也辞工了;只有妹妹给他喂食和清扫,但是当妹妹给房客表演小提琴的时候,他在音乐的感召下爬出自己的房间,吓跑了房客,终于妹妹也像父母一样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她说:“我们一直以为它是格里高尔,这实在是我们的不幸。它怎么会是格里高尔呢?假如它真是格里高尔,那它就该明白,人和这样的动物是无法生活在一起的,他早该自动跑掉了”。第二天格里高尔死去了,爸爸妈妈和妹妹一家人高高兴兴出去旅游了。
马克思给异化这个词儿下的定义是:“物对人的统治,死的劳动对活的劳动的统治,产品对生产者的统治”。学生说这定义下的挺别扭的。中国大陆的卡夫卡研究最多也不过30年时间,学者们开始的时候借助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来研究和阐释《变形记》,认为这是一篇“表现‘异化’主题的代表作”(叶朗语),后来凡是以马克思的“异化”来解读《变形记》的,都没有超越叶朗。 马克思强调没有劳动就没有人类自身,但马老的劳动观是一种理想的、创造性的劳动,如果劳动具有了否定性,那它就会走向反面。按阶级理论来划分,格里高尔可以算作工人阶级,作为家庭的长子,为还清父亲破产欠下的债务,为支撑艰难的家境,他从商店的一名伙计变成了一名东奔西跑的旅行推销员,他挣到的钱几乎全部上交父母,只留几块钱零用,这让家人看到了一线希望。但他终于不堪重负,从人变成了虫。马克思所说的异化,就是由人变成非人,格里高尔能听懂人的语言并用人的视角来体验人情亲情,他关心的仍旧是怎样还清父亲欠的债务,考虑的仍旧是要送妹妹上音乐学院,但他身不由己,物质的身体在变化,变得只能发出一种叽叽嚓嚓的声音,他喜欢爬行,也越来越喜欢吃腐烂恶臭的食物。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作为赚钱工具的价值,丢掉工作,脱离社会,他变成了无能的被外人嘲笑蔑视的虫子,丢尽了脸面,本来他一人支撑这个家,现在家人都要出去打工,为增加收入还招了房客,如此,他唯一面对的亲情的世界也在改变。 遵循马克思,就从社会制度上找原因,在资本主义机器生产和生存竞争的高压下,人异化成非人,“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共产党宣言),《变形记》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摧残人的不合理性。学生们都笑了,他们是要在几个月后奔赴资本主义制度的,那是他们神往的国家。所以他们齐声说,在哪儿都一样,格里高尔家里发生的事情,同样也会发生在社会主义制度下。
(二) 卡夫卡的遗嘱要求他的挚友布洛德焚毁他的一切作品,但布洛德违背了卡夫卡,整理并出版了卡夫卡的所有遗稿,包括四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同时布洛德意识到要使卡夫卡被接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为他不惜背叛朋友向世人推出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业余作家,犹太人,为此他不断发表文学评论,阐释卡夫卡作品的微言大义。是布洛德,最早将卡夫卡塑造成一个神学的卡夫卡,一个宗教思想者,一个圣者,他说:“K的小说属于我们时代最具犹太属性的文献”。 什么是“犹太属性”?谁的身上流淌着犹太属性的血液?犹太人是上帝耶和华唯一的候选子民,死后可步入天堂居上帝左右。遵守上帝为人类制定的戒律,其中一条是“当孝敬父母”(《圣经出埃及记》)。《变形记》还涉及到一个古老而沉重的命题,救赎。由于“原罪”、由于自身的恶与缺乏耐心,人类始终处于一种失宠于上帝的负罪状态,所以需要弥合与上帝断裂的链条。当格里高尔从一名令人敬畏的少尉军官,转业为商店的伙计,再转行为旅行推销员,最后蜕变成大甲虫,就是他为家庭走出劫难世界(父亲破产),而不得不选择独自“返回罪恶的深渊”,特别是他心中还怀有送妹妹进音乐学院的秘密憧憬。自从五年前父亲经营的商店倒闭后,家庭就陷入了灭顶之灾。这个过程既是他救赎的开始也是他受难的降临。即使最后变成了一只大甲虫,格里高尔也始终保持着一种基督意识,他一直用耐心和体谅来对待家人的反目无情。他时而自责,时而内疚。但这些并没有换来家人对他的宽容和接受。在妹妹的那番话后,格里高尔绝望了,他已被家人视为公敌,尽管身受双重苦难,但在死神降临的那一刻,在他呼出最后一丝气息的时候,他也还是怀着“深情和爱意”想他的一家人的。这里重演的是十字架上的一幕,上帝为拯救人类,通过圣灵受孕,派自己的独子下凡传道,被人类钉死在十字架上,用鲜血实现了救赎。同样作为家庭独子的格里高尔为家庭下海经商积劳成疾,最终被亲情抛弃死于绝望,他用自己的死换来了家人对新生活的希望。 布洛德如此评说《变形记》,卡夫卡生前似乎也欣赏挚友这评介,即格里高尔不仅带有犹太属性的性质,更具有圣子救赎的意味。 但是学生们关注的不是内心的审美,他们说,用神学来解读《变形记》,格里高尔为了救赎而返回罪恶的深渊(去做他最不想做的旅行推销员而受难),但返回到罪恶的深渊就一定能实现救与赎的愿望吗?就没有被吞噬被异化的可能吗?更何况格里高尔实际是倒在了救赎的路上,也就是说他的救赎愿望并没有实现,因为他的爱太微弱了,他被罪恶现实压迫得变形了,变成了一只不能工作的大甲虫。他是功亏一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学生原话),要说他忍受着双重苦难,那他也让全家人陷入到双重绝望之中。所以说,真正要解决“恶”的问题,只有上帝之爱,但上帝之爱还没降临,格里高尔就变形并很快死去了。 由此我想到,虽然关于上帝是否存在是可以一直讨论下去的问题,而且卡夫卡也在相信与怀疑之间徘徊,但读《变形记》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由于个体生命的局限和短暂,使得人不可能具备永恒的品格,人也就无法实施自我拯救。人会不断堕落,被自身黑暗的经验所粉粹,变成无能的虫子或是别的什么弱小可怜的动物,就像格里高尔,除了惶恐地悉听外界的动静,一无所能也一无所措。如何从这种境遇里得救?或许只有圣灵的降临。
存在主义把孤立的个人的非理性意识活动当做最真实的存在,并作为全部哲学的出发点。它应该是一种以人为中心,尊重人的个性和自由的哲学。存在主义否认神或其它任何预先定义的规则的存在。人在无意义的宇宙中生活,人的存在本身也没有意义,但人可以在存在的基础上自我造就,活出精彩来。克尔恺郭尔和尼采都对卡夫卡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卡夫卡在日记里写道:“今天得到克尔恺郭尔的《法官手册》一书。不出所料,他的情况与我尽管有重要的区别,但十分相似。至少他与我都处于世界的同一边,他像一个朋友那样与我心心相印”,法国的存在主义也极为认同卡夫卡。 格里高尔深深陷入了自由还是沉沦的一种极其荒谬的悖论当中,卡夫卡用细腻的笔触写出了格里高尔的真实内心,写出了他与周围主要是父母妹妹之间的真实关系。无疑变成虫子的格里高尔是非常可怜的,最可怜的是他还具有人的意识,无时无刻都在惦念着他的家人。但是“格里高尔的父亲无情地把他往后赶,一面嘘嘘叫着,简直像个野人”,父亲一点都不可怜儿子,只是觉得儿子给他丢人了。母亲也不可怜儿子,她甚至都不敢进儿子房间,鼓足勇气去看,还吓得晕倒了,而且在格里高尔死了以后,母亲不但眼看着仆人用笤帚扫走儿子的尸体无动于衷,还画十字感谢上帝让变成甲虫的儿子死了。唯一照顾他的妹妹,也没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终于说出格里高尔是家庭的仇敌这样的看法。疏离,亲人之间最本质的关系是疏离,更不用说公司的主任秘书,家中的仆人和房客了。《变形记》就是在表达这样一种人和人之间的疏离,一种致命的疏离,这疏离可以放进任何政治社会形态的架构下,无论是极权社会,还是极度物化的商业社会,这是类似精神疾病脱离现实的疏离,它完全可以存在于任何的空间和任意的时间里。而每一个读者,都可以具体依据自己生存状态所呈现的疏离,来解读这人变成虫的故事。《变形记》挑战的,恰恰是人性最娇嫩最敏感的部位,也是最碰不得的地方,至亲的亲情。因为血亲之爱是一种“天性的爱”,它是人世间“隔绝了交换关系与利害关系的爱”(鲁迅语),这是一条底线也是一条人兽之界,过了这条界限,人就不成其为人,人就变形了。 但是学生说,以存在主义来解读,格里高尔是否值得同情也两说着的。家庭破产的压力让格里高尔失去了选择的自由,拯救家庭是他别无选择的选择,存在主义虽然强调每个人的自由,同时也指出对于选择后的结果,选择者有无法逃避的责任。格里高尔不顾一切变成了大甲虫,那他对于家庭的责任跑到哪儿去了?再有,存在主义说,人在选择过程中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他人的选择,正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所以个人的自由选择就可能影响他人的自由选择,所以萨特才会说出“他人是地狱”这样的话。格里高尔变成了大甲虫,首当其冲影响到他家人的选择的自由,如果是外人,主任秘书、仆人和房客都可以吓跑,可以选择躲避,但是家人,爸爸妈妈和妹妹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只能面对。所以说格里高尔陷入双重苦难的同时,他也让他的爸爸妈妈和妹妹陷入了双重的苦难。最后格里高尔死了,虫亡家未破,剩下的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出去旅游,何乐而不为呢。纵使无情,存在就是合理。
当然啦,《变形记》作为小说,首先是文学读本,表现主义不是像镜子那样去复制生活,荒诞恰恰产生出了强大的艺术张力。不过从小说艺术看,昆德拉认为卡夫卡的小说只能算是三品的下品。这不要紧,陶渊明和莎士比亚生前也名声不大,钟嵘的《诗品序》把诗分成上品、中品和下三品,陶渊明被列为中品,莎士比亚生前得到的全部稿费,都加起来也没超过200英镑。后来写出了《百年孤独》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则与昆德拉不同,他读了卡夫卡的小说后大为震撼,他说才知道可以用另外一种方法,即“超越真实疆界”的方法来写作。这就是文学创作方法的表现主义。存在是一种无能,无能产生绝望,绝望赋予人力量,这大概就是卡夫卡式的悖论。鲁迅的《野草》与卡夫卡有着某种精神默契,鲁迅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世俗之人是不会对《变形记》感冒的,而且枉为老师的我,问的问题也一定很傻,所以学生并不想认真回答。他们说自己拒绝变成大甲虫,也绝不接受家里有人变成大甲虫。要变就变成有钱人或是贵族什么的,他们当中不少人都是这样的家庭,父亲是有钱人,爷爷辈儿是省部级以上的高干,是泥腿子出身的红色贵族或者八杆子打不着的旧贵族,所以他们即使交往也不会与恶心的大甲虫交往,一定要交往贵族,哪怕冒牌的也比自甘低贱的大甲虫强。 对了,其实还有一种后现代的解构主义读法,也很热门,不过我觉得卡夫卡的时代早于解构主义的兴起,所以就将它忽略过去了。虽然卡夫卡不是神学家也不是哲学家,即使文学,他也只能算业余作家,但《变形记》却是一部具有哲学语境和神学属性的不朽文学作品。将哲学和神学提炼为文学的精髓,天衣无缝实现三位一体,非卡夫卡莫属。 2014-06-15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