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
作者: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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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 老头是上海知青,并不真的老,支边到农场时只有十七岁,因为出老相,人们叫他老头。 老头长相出老,但不丑,深目隆鼻,一头卷发,隐约倒有些西洋人的味道,身材也好,是典型的上海人那种又修长,又精致的身坯,只可惜一脸的褶子败坏了老头,所以老头很小的时候就被人称作老头,倒象是成了他的名字,其实老头叫“沪生”,生于上海的意思。 老头家住上海一条叫海拉尔的马路上一条乱哄哄的弄堂里,父亲老老头是个裁缝,在家里接些小生活养家。老老头手艺一般,但赢在一个快字,剪刀如风飞针走线,老老头案前转到案后,龙行象步,忙忙碌碌一刻也不停下来,裤子两元,衣服三块,天道酬勤,老老头辛辛苦苦,靠一把剪刀撑一个家不容易。 老老头除了勤快,还有些小把戏,也堪称治家的法宝。那时刚解放不久,天下的裁缝全部一个打扮,花镜,围裙,皮尺挂在脖颈上。老老头不能脱俗,自然也是这身行头,但与众不同的是,老老头耳朵上永远夹着一支香烟,这是老老头的小把戏,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心理暗示。做衣服的人来了一见,如果是抽烟的,心理作用马上发作,不可抗拒地掏出香烟递上来,一来表示敬意,二来也有“师傅多用心”的意思。老老头自己从来不买烟,全靠这一招。 老老头还有一招,说起来就不那么光彩了。老老头要偷布。其实古来裁缝就偷布,这是传统,倒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只是那时人穷,做件衣服不容易,你偷主顾的布,如同鸡脚上剐肉,就有点狠了。 那时裁缝把东西做好交给主顾时,也把裁下的零星布头交出来,让人以后补衣服用。老老头当然也要还布头,他不会拿这个,那样顾主不干,会当场吵起来。你不是量体裁衣吗,老老头早在量体时就下手了。老老头手中的皮尺是要领,你的腰围明明二尺八,经他一量就成了二尺九,你还亲眼所见,不容质疑。不过你按二尺九买布料,老老头却按二尺八给你裁裤腰,这样做出的裤子肯定合身合体,多出的布料自然归了老老头,痕迹全无皆大欢喜。 但凡事都有例外,有一回来了一个做风衣的,老老头一看来了个大生活,就想给自己劫下条短裤,一番量体裁衣的程式过后,老老头报了尺寸,让那人自己去买布去了。 哪曾想那人有点耳背,尺寸没听明白,歪打正着把布买了个将将合身。老老头晚上对着那布,半天不动剪刀,老头的娘觉得奇怪,就问他,老老头说,够了他的,就不够我的,够了我的,又不够他的,你说我咋动这只剪刀。 老头的娘一夜未眠,只可惜了那短裤。 老头的娘不知是啥原因,一直就没有一份固定的工作。现在的人没有固定工作不算啥,东方不亮西方亮,反正南北闯荡,总能混得肚儿圆。老头的娘那个时代就不一样了,一本户口画地为牢,哪允许你走南闯北地去找工作,所以老头的娘只能在户口所在地的里弄辖区里打杂,按上海是四类地区的标准,一天大概能挣八角钱,按说这个标准不算低,但可惜不能长流水,杂活不是天天有,那八角钱也就不能日日挣,所以老头的娘在没有杂活的时候就捡些垃圾,卖了后聊补家用。 其实老头的娘大可以回老家去发展,可能不至于象在上海活得这么艰难,但老头的娘有正式的上海户口,这就了不得,如果回老家去,就要把户口也迁了去,才可以讨到一份正式工作。那年月上海户口就是金不换,除了台湾可以考虑,全国哪里换得了一本上海户口?所以老头的娘不能迁户口。但如果不迁,老头的娘即使回了老家,也不可能找到正式工作,还是一样打杂拾荒,那样还不如就在上海,上海毕竟是大城市,杂活多,垃圾也多,质量还好,再说膝下已经有了两个女儿,拖家带口的,一大家人也不好弄,老头的娘因此打消了回老家的念想,留在了大上海。 老头一家就这样团结一致,义无返顾地活在了海拉尔路上那条乱哄哄的弄堂里。 就在这时候,老头来了,谁也没有料到。 那时侯计划生育还不是国策,大概全国正在准备抓右派,几年后将有几百上千万的右派要鉴定,处理和安置,工程浩大,事情千头万绪,任你多能干,哪还顾得到生儿育女这种鸡零狗碎的小事。 老头恰逢其时,乘机就来了。 老头的不期而至着实把老老头惊了一跳,家里两个女儿已经到了上学年纪,老老头身负重担,正在一步一喘地爬大坡,这种紧要关头,又跳上来个老头,老老头感到有点吃不消了,“作孽呵作孽,你来做啥?”老老头唉声叹气地哼哼。 老老头唉声叹气,老头的娘倒是满心欢喜,痛快一生,竟生出个带茶壶嘴的,家里的花色啊,品种啊,一下子就齐全了!哎呀,老头的娘是满心欢喜。所以当老老头同她商量,要把老头送出去时,她只是闭了眼,一言不发,任凭老老头慷慨陈词,捶胸顿足述说各种理由,终归无声胜有声,老老头败下阵来。 要说这老头,还真是个作孽坯子,还没有满月,他居然病了,呼噜呼噜喘得不歇气,老老头狠心拿出钱来抱他去看病,一番打针吃药,老头命是保住了,但从此坐下个哮喘病,稍不注意就喘成一团。民间的说法,月子里坐下的病要月子里治,但老头哪有这个机会。所以老头从小到大,西药中药吃了几车,都不管用。病治不好,身体肯定也不会好,老头喘着那口气,风里来,雨里去,挣扎着过了小学,又挣扎着过了文化革命,再一挣扎,进了中学,老头也出落成了满脸褶子,气喘吁吁的小老头。 这期间老头最愉快的时光是文化革命停课的那三年,那时学校关了门,大家无法无天,自由自在,老头虽然还是喘,但精神很轻松,心里很愉快。以往上学,老头每天都如临大敌,学校里的每个人,从老师到同学都看他不起,不为什么,就因为他是裁缝的儿子,还有就是因为他喘。老头开始还反抗,但很快就投降了。因为班里的的同学都是工人子弟,那时侯上海的工人阶级风头十足,不敢说见官大一级,见人高一截是真的,老头的老爸不过是个裁缝,老娘又无业,这样的出身比反革命家庭只好一点点,加上他喘来喘去,三天两头请病假,哪有资格与人争天下。老头无可奈何,除了投降,也只有投降,每天在学校低眉顺眼,紧张兮兮的,生怕招惹别人,更怕别人招惹自己。 于是老头就盼,盼望久旱逢甘霖,盼望梅雨初放晴,更盼望早日毕业离苦海,谁知盼来盼去都没有盼来,却轰然一声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更深的意思老头不懂,但老头知道自己的小学关门了,不用上学了。 老头如释重负,欢天喜地的停喘了好几天。 趁外面乱哄哄的时候,老老头把儿子关在家里,一手一脚地要把裁缝手艺传给他。老头的娘心中赞许,儿子文不能写,武不能杀,基本就是个废物,裁缝手艺虽小,却可以图个温饱谋个生存,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嘛。 老头不笨,懂父母的意思,但他不想学,他虽小小年纪,但心中很明白,自己这个条件,活一辈子就是病一辈子,能不能活到需要养家糊口的年龄都难说,都无所谓,他不想学,有啥学头。老老头和老头的娘就左右夹击,软硬兼施地劝,老头最后没有犟过爹和娘,只好一喘一喘,哭丧个脸跟老老头一招一式的慢慢学。 老头天资不差,学起来倒也快,只不过他是不情不愿地学,不肯用心,凡事弄个大概就罢手,老老头时刻把握着分寸,不敢逼他太甚,信马由缰地教他,老头就这样懒洋洋地一天一天混了走。 不想这时来了个情况,一下就激发了老头奋发向上的精神,老头忽然间焕然一新,变得又勤奋又好学,弄得老老头又惊奇,又欢喜,还带着几分疑惑,心情很是复杂。 那时侯对裤脚管的粗细进行了管制,据说全国统一的标准是裤脚的直径不能小于七寸,小于七寸就犯了规矩,常有人为此被当街撕了裤子的,但正因为如此,却大大激发了上海大小“流氓”的反叛精神,小管裤突然间大行其道,成为时尚,刹那间在全国江湖流行开来。 时尚尽管时尚,这种反叛的东西却不好弄,店里不卖,厂里不做,连规矩的裁缝也不敢接这样的生意,这让爱好小管裤的大小“流氓”们很是伤脑筋。正在这时候,住在海拉尔路上的老头挺身而出,应运而生成了众人的救星。老头的招数其实也很简单,他直接用缝纫机把众人的裤腿重新轧一道,弄得细一点而已,招数尽管简单,但却有立竿见影之效,不见经传的老头马上受到各路“流氓”的爱戴,备受呵护。老头受宠若惊,一阵晕头晕脑之后,立即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青春激情。他重新端正了态度,认真而努力地跟父亲学习技艺,立志有朝一日为江湖上大小“流氓”们奉献正宗的小管裤,因为现在这种改装货有个大缺陷,那就是裤裆合龙处总也弄不熨贴,留有一个三角形的小漏洞,以致那时节大小“流氓”们都不敢下蹲,到哪里都靠墙站着。 老话说得好,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头很快就出道了,可以用各种颜色的布料独立裁剪并制作出虽无品牌却无比时尚的小管裤。 管裤党闻讯而来,观摩,试用,老头的本领很快得到认同,海拉尔路有小管裤的消息立即通过各种地下渠道流遍上海滩。“流氓”们有慕名而来的,有手持便条而来的,老头家一下子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这下轮到老头飞针走线雨打沙滩了,老老头竟然成了下手,按照儿子的吩咐奔来奔去,换针换线。老头逢此盛世,居然不喘了,呼吸顺畅得不得了,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各种版本的语录歌,一天到晚“下定决心”地出去,又“下定决心”地回来,身轻如燕,大包小包的,把小管裤布满上海。 老老头本来对老头这种叛逆做法极为不满的,但眼看着儿子精神焕发,朝气蓬勃的样子,心里暗暗称奇,也就管它娘三七二十一,由他去了。 老头慢慢变得有些名头,远近大小码头都知道海拉尔路有个小孩叫老头,家里很穷,但会做小管裤。 这一年老头十四岁。 正当老头手艺日见精进,名气越来越大时,天下大乱的时候却结束了。以前提倡停课闹革命,是专职闹革命,现在要复课闹革命,有点兼职的味道。不管怎样说,学校再次开门,老头同各路神仙一道,象羊群一样被赶了进去。 老头本能地不喜欢学校,在他的记忆里,学校就是鬼门关,上学的经历就是他的屈辱回忆录。但这回重返学校,他发现一切都变了,小学变成了中学不说,老师都变成了小绵羊,反倒在学生面前唯唯诺诺的。但最大的变化,老头发现是他自己,别人的眼神告诉他,他已不再是可以随便欺负,任人宰割的小裁缝的儿子,而是名头响亮的老头,海拉尔路上会做小管裤的老头。发现这些变化之后,老头开心死了。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头自然马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群,也就是学校里爱好小管裤的小“流氓”。那时侯小“流氓”名声不大好,同“二流子学生”差不多是一个意思,但老头没有办法,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他只能属于这一群,这就是自己的群,离开自己的群,他马上又什么也不是,又要饱受各方欺凌了。 那时学生也很忙很辛苦,学工学农学军,兼搭着批判资产阶级,除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之外,还要学文化,老头因为还要向各码头提供小管裤,更是格外忙。老头累死了,又开始呼噜呼噜地喘,脸上的褶子越发多了。老老头和老头的娘脸上的褶子也越发多,耽着心,不知道老头能不能吃得消。 所幸老头除了喘还有褶子越发多以外,好象一切都好,最重要的是老头的人缘是越发的好了,老头在自己的群里混得如鱼得水,外面路子也渐渐开阔。人缘对男人很重要,对一个文不能写,武不能杀的男人尤其重要,这一点老头清楚,老老头更清楚,老老头看见儿子一点一点地大起来,虽然依旧满脸褶子,气喘吁吁的弱不禁风,但他感到儿子长成了,可以放心了。 两年中学时光很快就要过到头了,老头的群当然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群,各路神仙们都面临何去何从的关口。 那时上海中学生毕业后一般两条路,上山下乡当农民,还有就是屯垦戍边去支边,两条路各有利弊。老头自己是情愿支边的,主要原因是那里发工资,还有就是那里人多,一群一群的全是上海人,至少可以减轻些思乡之苦。 去那里好呢,新疆,内蒙,黑龙江,早就重重叠叠挤满了上海知青,在那里垦荒种地保卫边疆,北疆人太多,老头不想去挤热闹,再加上太冷,老头觉得自己不行,去北疆吃不消。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云南来人了,来者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第一次来大上海招兵买马,心里还有点发虚,担心“阿拉”们看不起,哪想物以稀为贵,“阿拉”们去惯了北疆,这回想换换胃口,于是大家一致看好南疆,熙熙攘攘踊跃报名,老头也夹杂其间,满脸褶子,满脸汗水地写申请。 大红喜报张挂出来,老头榜上有名,获准去云南了,各码头很多管裤党的同志们也都获得批准,将与老头一路同行。老头开心死了,忙忙碌碌地收拾行装。 行装很简单,大家的都一样,背包一个,绿色的,旅行袋一个,印有“上海”二字,还有就是每人一个特大号的杯子,搪瓷做的,叫做“知青盅盅”。这下老头真的要远走高飞了。 老头不知为什么忽然很有点闷闷不乐的,有种想哭的感觉,老头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离开过家,他第一次感到海拉尔弄堂里这个乱哄哄,穷兮兮的家这样惬意,这样温心,这样安全可靠,现在忽然要离开了,老头觉得自己可怜巴巴的。 老头的娘给他装了十快钱,老老头看看,又加了十快。老头背上行装,出发到火车站集合去了。 火车站成了生离死别的奈何桥,各种腔调的哭声震耳欲聋,但老头没有哭,只感到有些麻木,他木头木脑地看着满地乱哄哄拱来拱去的人,不晓得该做啥。 老头感到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呆住了,来人竟是父亲老老头。老老头不等儿子做声,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给他,老头定睛一看,一惊,一呆,然后一把抱住老老头,放声大哭。那是一条米黄色的小管裤,双明线,双贴包,漂亮之极。 火车终于开动了,先是悄无声息的滑出了站台,然后汽笛长鸣,惊天动地冲出上海,一路向南,往云南冲了去。“阿拉”们也不哭了,反倒唧唧咋咋地兴奋不已,老头静悄悄地坐着,不声不响地拿着那条裤子摩挲,心里一浪一浪的翻,高兴?难过?好像不是,这样?那样?好像也不是。老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就感到心里翻腾,老头就这样一路翻腾了整整七天,终于来到他命中注定的地方,那里叫孟定坝,距离中缅边境十七公里。 老头被分配到水稻连,驻地是一个被当地驻军废弃了的后勤基地,很多土坯房,从气味上看,以前曾经是牛圈马圈和猪圈,荒草如林,蚊虫如云,知青们现在就住在这里,床也没有,当晚全部打的地铺。 现在要感谢当年的教育了,吃苦受苦好象天经地义,艰苦奋斗的精神深入人心,所以从大上海来的知青们面对这样的情况,并没有目瞪口呆,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大大激发起与天奋斗其乐无穷的热情,上海滩的少爷小姐们咬紧牙关,提刀弄棒,居然把驻地收拾得风风光光,还稍稍有一点上海弄堂的味道。(比如······有个小点缀比较形象些) 老头的连队专门为种橡胶的连队种粮食,主要是种水稻,所以叫水稻连,全连一百五十号人除了连长和指导员,清一色全是上海知青。 驻地收拾完了,水稻连就被派到河滩上,不是种水稻,而是去抢收花生。那河滩一马平川的沙地,最适合种花生,但现在雨季来了,河里一涨水,花生就泡在了水里,要赶紧把它收回来。 老头领到一顶草帽,一条麻袋,跟着大部队出发去抢收花生,每天定额男生五十斤,女生四十斤。 老头行进两个小时后,到了花生地。花生都泡在水里,水不深,刚到小腿,不过刚过了一小会,老头就知道了厉害,这一马平川,浅浅的水滩让你根本无法坐下来休息,唯一的逃生之路就是赶紧弄够五十斤,然后奔回连队去。老头打定主意,加快了手脚,不料太阳又出来了。老头以前读过“水浒传”,记得施耐庵形容黄泥岗的暑气,用了“销金烁铁”四个字,老头还称赞老施好形容,不想施耐庵竟是写实,写的就是此刻照在老头背上的云南太阳。老头咬紧牙关,忍受着水火夹攻的痛苦,好不容易弄够了五十斤,太阳也快下山了,老头把湿漉漉的麻袋扎好,用背背,用肩扛,用头顶,踉踉跄跄回到连队,风箱一般地喘。 其他“阿拉”也累,但不喘,收工后个个收拾得漂漂亮亮,花花绿绿的扭着屁股在连队操场上走来走去,展示大上海的青春风采。 老头很惊奇的发现,原来喜欢小管裤的不仅是“小流氓”,学校里那些一本正经的家伙们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也都穿上了小管裤,神气活现。当然,老头也看得出,这帮人的管裤都不正宗,远不如自己的熨帖。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老头的小管裤很快就脱颖而出,鹤立鸡群般超凡脱俗。“老头牌”小管裤不是一味的把裤腿弄细,而是综合注意了腰身,裆口,还有屁股,穿上后贴在身上凹凸有致,精神十足,特别受到女知青的喜爱。水稻连“老头牌”小管裤成了当地一道风景线,附近寨子的老百姓一到收工时节就到连队旁成群结队地站着,大惊小怪地看。 花生的事情累死人,知青们天天早出晚归,硬着头皮去闯那水火阵,花生却无穷无尽,拔也拔不完,老头大喘特喘,呼噜呼噜的,要死了一样。 老头隔壁住了个家伙,叫“条子”,是个泼皮,就是上海称作小流氓的,条子又细又长,长得有几分像蒋介石,细眼薄嘴清水脸,目露精光,看人时自带三分凶相。老头在上海时就认识他,条子人不错,受了青洪帮的熏陶,胆大,凶狠,无赖,但很守江湖规矩,义字当先。 知青们一到地头,要重新分群,像太极生两仪一般自然而然生成红黑两群,红的一群以连长指导员为首,以要求上进为基本特点,黑的这一群就由“条子”领导,以自由散漫,江湖义气为特色。老头文不能写,武不能杀,挤不进红的那一群,他把自己划入黑的这一群,归“条子”领导。 “条子”现在就在隔壁,一帮人或蹲或站挤在那里,听“条子”神吹。“条子”噱头很好,喜欢大笑,笑起来高声大气,有很强的感染力,令众人情不自禁地跟着笑,有时连对面女生宿舍也跟着笑。 笑一笑好,每天包谷饭,盐巴汤,还要水火夹攻地弄花生,笑一笑好。 老头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用挤过去,他就躺在自己的床上,一边喘,一边听,一边笑。 此刻“条子”正在讲笑话。他说有个太太上街闲逛,带了个跟班,天气热,这太太又胖,一扭一扭地逛来逛去,裙子就夹在了屁股缝里,太太没有发现,照样一扭一扭地逛。这个跟班就好心,上前帮太太把裙子拉了出来,不料太太马上发现,回头厉声喝问:“做啥!”,这跟班慌了,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再把它塞进去好了。 众人轰然大笑,老头也笑。笑完之后老头忽然想起,这几天弄这个死去活来的花生,咋从来没有看见过条子?老头想想,就悄悄地问条子,条子穿着“老头牌”小管裤,对老头还是买账的,他告诉老头一个秘诀,说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主。你要若无其事的样子,只管跟着大队走,走到半路自己回来就是。老头瞪眼看着条子,问,那指导员…….?条子轻蔑一笑,说,他又不会杀掉你。老头想想有道理,不去上工不拿钱就是,罪不至死,于是跟定了条子,隔两天就半路溜回来,烧开水喝,煮剩饭吃,晚上就吹牛讲笑话,日子苦是苦,倒也快活。老头也不喘了。 该死的花生终于收完了,这时大家得到消息,说有大批的四川知青也要来支边了。上海人自小骄傲,尽管很多人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那条弄堂,但他们还是把上海以外所有的地方视为乡下,那里的人自然都是乡下人,其中也包括巴黎和巴黎人。老头的水稻连里有很多人并不知道四川在哪里,四川知青是何方神圣,但依照条子的说法,那不过就是远方的乡下人。 四川人到底来了,打着红旗,唱着军歌,一队一队源源不断地开进了孟定坝,可能因为基因的原因,四川人普遍矮小,稚气未脱,行装也更为简陋,完全符合乡下人的形象。 哪曾想才过了几天,各地传来消息,这远方的乡下人竟争强斗勇凶狠无比,已经同上海人恶斗了好几仗,好像还略略占着上风。条子闻听后稍感意外,但因为自己的连队没有四川人,也弄不清水深水浅,只好再等等看。 老头心里充满了好奇,也想看看。天随人愿,他很快就看到了。 这天是星期天,老头跟着条子一伙去赶街。这街子很小,从头到尾只有几百米,但方圆几十公里仅此一家,街上邮局,银行,商店,车站,应有尽有,最吸引知青的,是街上唯一一家小饭馆。饭馆每个星期天要供应老腊肉炒青菜,那腊肉黄黄的,一股哈喇味,知青们痨肠寡肚,哪里顾得许多,你还不要矜持,下手稍一迟疑就要下回请早了。 所以老头他们一大早就动身了,说说笑笑兴高采烈地奔向小街上的哈腊肉。到了街上一看,我的乖乖,竟然人山人海,满地的知青。条子眯起眼睛,发现了许多四川人,身材矮小,满地乱转,却也是兴高采烈。 条子有些撮气,你远方的乡下人高兴个啥,条子把手下的人招拢来,吩咐下去,准备寻衅。 那时江湖上最忌惮的是对眼神,尤其是互不相识的人,俩人眼神一对上,要赶紧分开,示弱的一方就千万不能再往对方的眼睛上看,不然就要出事。这叫打眼仗,是拳脚相向的前奏。 条子一伙有备而来,闯进小饭馆后,个个目露精光四下里扫射,开始寻衅。老头跟他们奔走一早上,早就气喘吁吁了,眼中也放不出精光来,他买了份老腊肉,坐在角落里悄悄地吃。 这时饭馆里吵吵闹闹又来了一群人,是四川人,头上戴着自制的八路军军帽,目光从帽檐下射出来,就碰上条子一伙,对上眼神了。条子咧开嘴,似笑非笑地,紧盯着对方就浪荡了过去。 这四川人有个习惯,动手前一定要先吵架,吵到热血沸腾时才会动手,绝不会冷锅冷灶地提刀便砍,所以当条子一伙围过来时,这拨四川人分明没有准备好。 条子一伙都是老手,在上海时就能征惯战,讲究的是速战速决,一上来就下狠手,绝不纠缠。上海人还有个语言的优势,四川人听不懂上海话,所以条子一伙围过去时,互相叫喊着把目标都分配好了。 战斗刹那间爆发,条子冷不防操起板凳,一下砸在一个脑袋上,立马见了红,那人一慌,逃开了。条子拎起板凳,借着惯性往上一抡,啪一声又砸裂一只下巴,那人呜的一声扑在地上,也见了红。条子一伙各显神通大打出手,饭馆里叮当乱响,四川人被打得七零八落,吃了大亏。 老头在条子操起板凳的时候就发觉不对,马上立起身来溜出饭馆,往连队方向逃跑,不料刚跑了几步,迎面扑来一大群四川人,咿唔呀唔发起喊,手里棍棍棒棒,碰着路面乒乒乓乓乱响。这群人足有一百多,尘土飞扬地朝小饭馆扑过来,老头明白这是四川人的援军到了,赶紧掉头又奔回小饭馆。老头这个错误就犯大了。本来原地站住,你就是个路人,绝无半点危险,现在四川人见你掉头就跑,那你不是同伙也是报信的,四川人发声喊,把老头一直撵回了小饭馆,连同条子一伙,都被堵在了里面,成了瓮中之鳖。 条子脸色铁青,倒并不慌,他指挥手下紧闭了大门,守好窗户,静观待变。老头也操起根扁担,装装样子。 外面人声鼎沸,四川人开始骂阵,四川人很能骂,也会骂,花的麻的,柳叶樱桃,都可以入骂,骂得又毒辣又诙谐,条子一伙大受其辱,不过条子镇定自若不为所动。他不会上当。他料定四川人不敢冲进来,毕竟是流氓斗殴,心里发虚,哪里就敢破门而入了?里外两边就这样一动一静地僵持起来。 这不是长法,条子开始想脱身之计。 条子的脱身之计还没有想出来,外面震耳欲聋地爆出两声枪响,骂阵声戛然而止,人群纷纷踏踏四散而逃,烟消云散。条子一惊,还没站起来,门被砸开了,冲进来一伙带枪的民兵,不由分说,把条子一伙连同老头一起,五花大绑地押了出去。 后来指导员出面,代表农场赔了地方八十块钱,把这伙人领回了连队。为防止条子们再进行团伙滋事,这伙人被分开打散,安插到不同的连队。 老头孤身一人,被安插到一个清一色四川人的连队。老头唉声叹气战战兢兢,又恢复了小学时那副逆来顺受的窝囊样子,一天到晚喘啊喘的,不得安宁。 不料四川人比老头想象的厚道,尤其是女生。 老头初到四川连队,既无朋友又无伴,孤零零一个人好不孤单,烧个开水,洗个衣服,都很麻烦。老头现在很思念海拉尔的家和家里的老老头。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老头叹口气,涎着脸去找女生讨口开水,想泡泡剩饭。哪想到远方的乡下姑娘很是厚道,不仅给了他一大盅开水,还夹了些家乡的榨菜给他,老头开心死了,又感激又感动,满脸的褶子动来动去的,到底也没有说出一声谢谢,倒让那姑娘不好意思起来。 老头后来知道,那姑娘叫樱花,四川成都人。 老头靠着樱花渐渐入乡随俗融进了四川人的连队,上海的连队就惨了,没有了老头就没有了小管裤,上海连队慢慢变得衣衫陈旧,反成了远方的乡下人。 有一天条子来了,同来的还有江湖上各路有名头的家伙,倒不一定是小流氓,有画油画的,写诗的,还有研究《资本论》的,各路神仙各有神通,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是有名气的。条子带着他们行进五十里,来找老头做裤子。条子也是孤身一人在外连队,此刻带人前来,有搞好各方关系的意思。 四川人大感意外,樱花尤其吃惊,不想这孤零零的老头貌不惊人,却藏有这样的好手段,能够结识这样的人缘。 老头靠着这好手段站稳了脚跟,名扬天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川沪,都知道樱花的连队有个上海知青,面带老相,做得一手精致的小管裤。这一年老头十八岁。 樱花因为有那杯水的缘故,与老头关系就不一般,老头投桃报李,也格外用心地为樱花裁衣裁裤。 老头心灵手巧,裁樱花的衣裤时,他会审时度势,把樱花的美中不足之处用衣裤都遮掩了去。樱花除了粗壮些,本来不丑,经老头扬长避短的一弄,越显得精神,竟有些漂亮起来。 樱花是小地方来的,知恩图报是本分,对老头就越发好起来,一来二去的,就落入俗套,对老头产生了爱慕之心。那时节封建,爱你在心就可以了,绝难说出口来。樱花只好不断给老头洗衣服烧开水,家里寄来点榨菜,就飞奔了过去,夹一半给老头。 老头惬意啊,再不感到孤苦伶仃,他细细地回想,自小到大,好像从来没有过这般感觉,春风入心,温暖化骨,老头不知不觉地,又不喘了,变得神采奕奕。 老头心里明白,这都是樱花带来的,而且这樱花,是有想法的。 老头为此很担心。 老头的担心有道理,因为暗中盯着樱花的,还另有其人。这人就是隔壁连队的叫做冬瓜的家伙。 冬瓜和樱花是街坊,彼此很熟识,到了农场后,冬瓜渐渐长大,就开始憧憬一些浪漫的景色,樱花都在其中。不过樱花却毫不知情,她一门心思都在老头身上,冬瓜还是冬瓜,街坊而已。 冬瓜很伤脑筋,仔细分析后他认定,老头不过有些裁缝手艺,雕虫小技罢了,自己要是有一门比裁缝高级的手艺,樱花自然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冬瓜拿定主意,等待时机。 无巧不成书,前不久林彪死了,大家为了批判他,把孔老夫子也拖下了水,“批林批孔”还要“评法批儒”,营里为此组织了学习班,准备培训一批宣讲员,冬瓜被选中了。 宣讲员这门手艺算得上高级,毕业后处境也很优越,天天不用上工,只管给人上课,连队的领导对宣讲员都毕恭毕敬,油油饭小锅菜的,不敢怠慢。冬瓜每天干净衬衫穿起,黑杆钢笔插起,感觉自己那是比老头强多了。 却不料痴情的女子古来多,这樱花就是其中一个,不管冬瓜百般风光,千条妙计,她照样屁颠屁颠的奔向老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冬瓜的高级手艺。 老头为难了。老头明白樱花的想法,却一直躲闪避让不敢接招,倒不是谈恋爱犯法,那时节正在号召扎根边疆,谈恋爱是受到鼓励的。老头为难的是自己的良心,他觉得自己病怏怏的,不能去祸害樱花,但是就这样把樱花拱手让给冬瓜,他又舍不得。 这局面就复杂了,冬瓜追樱花,樱花追老头,老头不表态,三个人都在雾里看花,似有似无,什么都可能,又什么都不确定,这样的局面既复杂又危险,因为时间在慢慢地走,大家也慢慢变得焦躁起来。 最先失控的是冬瓜。一天讲完课后,冬瓜纠缠着要到樱花的宿舍去坐一坐,街坊嘛,樱花也没多想,就把冬瓜让进了门,哪知冬瓜直接就要樱花表态和自己耍朋友,态度坚决,气壮如牛,樱花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镇静下来,态度同样坚决地不答应,冬瓜再说,樱花再不答应,冬瓜又说,樱花还是不答应,就这样营垒分明地僵持了很久,冬瓜失控了,他毕竟是冬瓜,头大,里面是空的。 冬瓜突然操起一把砍刀挥向樱花,在樱花头上连剁三刀,樱花一声闷响,扑倒在地。 老头到傍晚收工时才闻听此事,当即惊得脸色煞白。冬瓜自然已经被捕,但樱花此刻被送进了团部医院,生死未卜。老头请了假,奔到团部去看樱花。樱花头顶中了三刀,刀刀见血,深及头骨,而且砍刀落下时很重,还引起了脑震荡,樱花此刻昏迷不醒。伤势不轻。 老头哭了,哭得很伤心,樱花是农场这几年里对自己最好的,也是最亲的人,此刻竟为了自己伤成这样,老头哭啊哭,一直哭到天黑。 老头想想,就到团部去了。老头找到看守冬瓜的警卫,谎称是送东西的,警卫看他呼噜呼噜的喘,断定此人无甚危险,打开门把老头放了进去。不料老头手里拿着衣物,里面却夹了一块砖,不等冬瓜回过神来,老头一砖头砸在了冬瓜的面门上,鲜血鼻涕一下喷了个四面开花。警卫大惊失色,慌忙冲进来,老头拼了命还想行凶,却被警卫一枪托丢翻在地,拖了出去,关在了冬瓜隔壁的号子里。 老头的事情其实没啥,本来关一晚上就可以让连队把他带回去,但老头倒霉,这天晚上龙陵地震了,大家就忙起来,紧接着毛泽东又去世了,大家就更忙,没人理会老头的事,这一关就关了半个月,事情才最终有了结果,冬瓜犯故意杀人罪,获刑十年,老头擅闯禁地,无视警卫,发回连队监督劳动。 樱花已无大碍,被父母接了去,回到成都将息养伤去了。 短短几天,天上人间,老头从温柔乡又回到伶仃洋,这回是真正的孤苦伶仃,从精神到物质,老头都感到自己孓然一身,可怜巴巴的。 连里新近提拔了个知青当指导员,这家伙小眼如猪,嘴翘如猪,凶狠如猪,没事就消遣老头,叫老头打水,叫老头烧水灌水泡茶,然后给老头上政治课,老头觉得特别没劲。 老头找来一把破胡琴,架在腿上吱吱呀呀地拉,那调子总也弄不准,自己听了都烦,没劲。 老头又去翻翻别人看的书,有的说我们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是整个世界,没劲。有的说闲来无事弄扁舟,酒在一边,雨在一边,还是没劲。老头觉得都没劲。 老头翻出那条米黄色的小管裤,想想,就请了假,喘啊喘的,回上海探亲去了。 到了上海,老头感到不对,满地是人乱哄哄的,倒像文化革命初期的样子,回家一打听,才知道打倒“四人帮”了。 老老头夫妇见儿子回来,自然是高兴的,弄鸡弄鱼的给他吃,不过一再叮嘱他不要到外面去,“搞勿清爽,搞勿清爽”,老老头摇着头嘟嘟囔囔。老头的姐姐却告诉老头,上海的武装民兵都动员了起来,要誓死保卫大上海。老头的姐姐在一个国营大厂工作,也是民兵,此刻戴着工装帽,拿着长长的木棍,很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老头觉得有点意思,就问谁要来犯上海,老头姐姐摇摇头说不知道,老头泄了气,又觉得没劲。 老头跑到人民广场,看到满地整整齐齐坐着民兵,像姐姐一样戴着工装帽,怀抱一根长长的木棍,严阵以待的样子,老头心里好笑,觉得没劲,这样的阵势挡得住哪路人马。 马路上各式各样的消息倒是多得不得了,老头四下溜达,哪里有人讲话就围了过去,挤在人堆里听,开始还兴致勃勃,后来发现各路消息都自说自话,似是而非,都说自己是正宗,又都说不清自己为何是正宗,老头又觉得没劲,就回家关起门来,重操旧业,摆弄起刀剪来。 老头现在心静如水,做起东西来很专注,他给老老头裁了条西裤,给姐姐裁了件小翻领的列宁装,又给老娘裁了件宁波样式的乡村大褂,风格各异,做工精细,一家人高兴地得不得了,都说老头有出息,老头从来不被人夸,此时心里暖洋洋的,觉得上海很好,家里很好。过了不久,保卫大上海的事过去了,没见什么人来进犯上海,民兵们缴枪不杀,纷纷扔了木棍,各回各处安分守己地上班去了。 天下太平,老头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地在海拉尔路上晃,不想回农场去,老老头不好催他,但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老头心里明白,你没户口在上海混,就算天天学“毛选”,也是不务正业,迟早要被居委会的婆婆大娘叉了出去。到户口所在地,不管你干啥,地上栽葱河里捞虾,都是本分。老头知道这户口的厉害,只好告别家人,回农场去了。 回去的路上老头弯了一弯,弯到成都去见到了樱花。樱花此刻已是城里人了,她的父母以伤病为由,把樱花还有樱花的户口一并接回了成都。 无可奈何花落去,老头叹口气,同樱花道了别,直奔农场而去。 从老头第一次离开上海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八年了,连队现在变得人口稀少,知青们各显神通,考学,嫁人,苍龙驾云,老鼠打洞,阴一个阳一个溜之乎也,留在连队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剩下的都跟老头一样,文不能写武不能杀,光棍一个没劲透顶。 就在大家绝了思念的时候,不知哪路人马突然喊起了口号,道是“老子想儿我想妈,八年的老兵要回家”,这下道出了心声,干柴烈火,知青们马上燃了起来,写诗歌,开大会,闹罢工,风风火火。老头夹杂其间,虽然照样喘个不停,却兴奋不已,他知道最后的关头来了,海拉尔路是他最后的思念。 老头拼命了。 这时知青们成立了“罢工委员会”,负责处理一切知青间邻里纠纷夫妻吵架的大小事宜,当然,主要正事是组织知青闹罢工。尽管这个委员会的合法性有很多可疑之处,但这是知青自己的组织,完全彻底的代表知青的利益,独立于各级党委之外,开天辟地第一回,这知青也有了自己的委员会。 老头热爱这个委员会,他不问缘由无条件地服从委员会的一切要求和号召。 知青们上京告状了,知青们卧轨了,知青们被领导接见了,各路消息传来,老头心花怒放,急吼吼地期盼着,一心要为这史无前例的运动做点贡献。 此刻形势有些僵持不下,中央不开口,知青不敢走。委员会决定组织人员绝食,再添一把火。老头闻讯后不顾一切地凫水过了南定河,要参加绝食队,参加最后的斗争。虽然大家最后没有批准他誓死如归的请求,但老头毫不在意,他伙在人群里,静坐,呐喊,巡逻放哨,烧火做饭,做一切吃得消或者吃不消的事情,心里充满了希望。 知青们拼死一搏,使事情终于有了转机,中央说,知青可以走。知青,老头,委员会,大获全胜,孟定坝的天是晴朗的天。 胜是胜了,到了具体事情还是颇费周折,决口是决在孟定,坝一溃就是全国江河,成千上万的知青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进城里要安身立命,没有一份工作是不行的,满街都是无业游民,游民变成饥民,饥民变成盗贼,满城强盗成何体统!所以那时的政策要求,先有工作,再说户口,以保证城里的安全。 上海人聪明,有的是招,父母们纷纷提前退休,腾出工作来让给儿女们,红尘滚滚,大返城终于实实在在地开始了。 老头傻眼了,自己家是个裁缝,哪有工作可腾,不可能叫姐姐退休吧,老头周围的家伙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发电报,迁户口,连条子都顶了个收发室工作,回上海去了。 偌大个农场一下子人去楼空,变得空空荡荡,剩下老头孓然一身,苍天明月伶仃洋。 老头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各路人马烟尘滚滚地飘回了四川,飘回了上海,知青们潮起潮落,汹汹而来又汹汹而去。 望着空空如也的孟定坝,老头喘了口气,趁着月色跳进了南定河。 老头死了,这一年廿四岁。 201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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