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第十一章 牧场众生相:醉鬼走霉运;医生甘百万 作者:逍遥


 

《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

第十一章 牧场众生相

五、醉鬼走霉运

场部有个毡匠姓王,他有两大特点:爱喝酒,喜吹牛。

文革中"破四旧",酒属于半造反之列,供销社散装白酒来得很少,瓶装的两块多一瓶,价格贵,还总断档。老王再难喝上酒了,兴趣只有转向革命。毡匠该干的活儿他不干了,成为场部造反派干将之一。

场部造反派骨干不少都与老王差不多,活儿不正经练,嘴皮子却利索,把酒当水喝……在老实人眼里,他们与痞子、二流子划等号儿。文革前,这类人领导肯定不待见,他们也瞧着领导死不顺眼。运动一来,他们的矛头自然要指向当权派了。

运动中,场部的一把手被搞得家破老伴儿自杀,自己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可这些造反派也没捞到啥稻草。文革结束后兵团解散,接着是国营接管,再以后变为苏木(乡),一阵走马灯后,与农村的包产到户同等政策,将牲畜、草场分牧到户。

老王的身份一直是农工,跟着大拨轰,也分到一块儿草场,百十来只羊,十几头牛,几匹马。住惯了场部,又一贯游手好闲,让他去放牧,他可干不了。好在家里劳动力现成儿,有老婆、儿子和两个女儿,把他们统统打发到下面去,他自己留守场部,仍旧大碗儿喝酒,在杜康中美美地翻跟头,老本行毡匠也彻底撒了手。

本以为酒能解忧,无奈天有不测风云,老王的大姑娘秀儿还没寻下婆家,竟然出车祸摔死了。

那是辆改装救护车,驾驶室比一般卡车容量稍微大些。严格来说,司机楼儿里只能坐仨人,可牧区交通不便,向来没有严格一说,经常挤坐四人,甚至五人,一个坐于另一个的腿上属于常事儿。但无论怎么挤,不能挤司机那头儿,方向盘的位置必须保证。

也不知道是有老婆的司机李铁看上了秀儿,还是她看上了李铁,两人的关系颇有些暧昧。这在牧区也不算啥,只秀儿她娘指着她鼻子骂过几回。无奈为情所困,姑娘鬼迷心窍儿了。

那次出车,除了李铁,驾驶室里还坐着四人,秀儿当然也在其中。她坐在李铁身边,还坐在了他左边,里面不但够挤,这回还跟司机贴在一起成了年画儿,就差坐李铁怀里了。那时草原没有正经公路,只有轱辘压出的自然路,常是三道沟两道埂,方向盘必须找准位置,让车行驶于沟内才安稳。

众人要是正襟危坐也就罢了,据说李铁和大姑娘一路逗嘴皮子,甚至打打闹闹。也是该当出事,居然把左边的门挤开了,大姑娘往下栽去,李铁踩了一脚刹车,一把揪住她的胳膊,侧身用力气,手里的方向盘自然失控,一个轱辘卡在了田埂上。车开得本来像跑马,猛一刹车,车就翻了。

车向右侧倒去,居然打了个540度的滚儿,秀儿从李铁的手里飞了出去,摔到几十米远的地方……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这么没了,其他人命大,包括李铁在内,都只受了皮肉轻伤。

噩耗传到老王家里,他连醉三天,喝得不醒人事,老婆子则捶胸顿足地在他身边哭。待到老王半迷糊半醒,一切都已归于平静,老婆子也下去帮忙放牧了。

老王的儿子老实得像块木头,两个女儿随他,都不安分。秀儿去世半年后,小女儿玉儿又闹起了恋爱。为何说闹呢?因为对方是边防站的战士,战士当兵期间严禁谈恋爱,这有明文规定。

两人结缘是由于羊。当时边防站也有一群羊,四个战士轮流放,包括这位姓司的小兵。不像站岗、放哨特死性,放羊自由度大,把羊撒到蒙古包附近,就可以去牧民家串营子喝茶。这是草原的风俗习惯,甭管认识不认识,只要进到包儿里,就必定给你端上一碗奶茶,里面有炒米、奶豆腐,或许还有炸果子(油炸面食)。小司有好几次串营子,碰巧进了老王家的包儿里。他为人厚道,身体也结实,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一来二去让玉儿盯上了。他并不是看不上玉儿,只是有纪律拘着,不敢表态而已。玉儿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好几次公然到边防站去找小司。

这一下影响闹大了。小司还有半年才复员,为了杀一儆百,领导决定叫他提前复员。玉儿也痛快:复员就复员,干脆到我们家,也省得以后回你们那穷得兔子都不拉屎的农区!她回家跟老王公母俩一商量,多个不拿工资的壮劳力,何乐不为!这么着,小司成了老王家的倒插门女婿,也不回农区老家了。家里一堆孩子,不缺他一个,能天天有肉吃,儿子这是享福了。

小司跟玉儿结婚后,开始跟老王的儿子搭帮放羊,女人们从此得了解放,只张罗着下夜、做吃食就可以了。

老王仍旧在场部乱逛,家里家外一概大撒手,只要有酒喝就痛快。

一日,他到别家串门,在人家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大醉可就麻烦了:小醉只是话多,乱晃着还能回家;大醉之后是又哭有闹,指着主家儿大骂。人家劝他赶紧回家,他拿起碗来就砸,险些把主家的脑壳捅破。管是管不住了,就去他家找人,正巧他老婆子和女婿在家。人家让他的老婆子把他劝回来,老婆子死活不敢去。就为这灌多了马尿,她没少挨打,别人都劝不回来老王,她要去了,还不得把她活劈了!她怯生生望了眼身边的女婿,用恳求的语气说:要不你把你爸劝回来?

只要老王不喝得烂醉,平日对小司还算客气。人家小司不招你,不惹你,手底下特勤谨,还能挑啥礼?小司觉得自己在老丈杆子面前挺有面儿,丈母娘都求到这儿了,哪能不答应。他立刻站起来,同来人走了出去。

到了那人家里,见老爷子盘腿儿坐在炕上,拍着炕桌,吐沫星子四溅,从天上骂到地下,普天之下都该卧草泥马……小司赶紧过去,拉着丈人的胳膊说:爸,咱回家去!老王使劲一甩胳膊:这儿就是老子的家,谁他妈敢轰我!

老王继续折腾,自己的家无论如何不回;小司是一心要把丈人拉回家,手里的力气不免使大了些。就在拉拉扯扯的过程中,老王突然抄起炕桌上的一把刀子,冲着女婿就是一刀。喝酒就手扒肉吃,当然离不开刀子,这是当地的习惯,随手就能拿起刀子。

小司做梦也没有想到丈人能给他一刀,更没想到已经捅到了要害。他没当回事儿,嘴里还挺和气地继续劝老王:爸,你干什么呀,咱们回家吧!

叫骂声早已惊动了邻居。看到老王扎了小司,众人慌忙扑过去,把老王手里的刀子夺了下来。忙乱间,小司已经倒在地上,大量的血涌了出来……有人赶紧去老王家叫人,又去草场把玉儿叫回来,等家人到齐了,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小司就咽了气。

老王这时酒也醒了,一只手搂着女婿,一只手不住捶打自己的头,嚎啕大哭,老婆子和玉儿更是哭得天昏地暗……有明白的人赶紧拉老王:还不赶紧到派出所自首!老王这才哭着去了派出所。

小司的家里人不久从农区赶来了,父母兄弟几个都特别老实,连整话也话不了几句,只会默默落泪。

老王家主动筹了些钱,作为人家的赔偿,玉儿又跪在地上,求公婆看在不到一岁的孙子份儿上,饶了他姥爷……于是,公婆作为苦主儿,主动为老王向旗里的公安求情,为他说了不少好话,说他身体不好,有心脏病等一大堆病,甚至说就别判了,又不是故意杀人……

当然,不判是不可能的。结果以伤害致死判了老王四年,缓刑三年。说实话,也不敢把他关进去。那时的他完全是个酒鬼,已经成瘾,直喝得双手乱颤,脸色像抹了水泥……若是进劳改队,用不了几天,非死在那儿不可。

旗里公检法对他够意思。几年前,也有近似的一个案例。我们牧场有一对酒友,喝醉了,一个把另一个捅了。那个捅死人的牧民不但被打断了腿,还被枪毙了。

老王待罪之身却自由着,仍旧整天喝酒。场部人常在他背后议论:老王没进去,算遇见好人了。可也够倒霉的,家里有俩人死于非命,小女儿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

大约又喝了四五年,老王终于以醉鬼之身走了。那大概是1990年代初,我已经调回北京。

 

六、医生甘百万

甘百万是改革开放后老甘新得的外号儿,我一直叫他老甘,牧民则称他为甘哦姆钦,"哦姆钦"的意思就是医生。

他刚调到我们这儿时只是一名赤脚医生,后来做卫生院院长的知青们先后都调回北京,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他遂做了院长。我在牧场那些年,他就住在我家隔壁,两家关系处得相当融洽。2009年我回去,当然又去叨扰他。

当初分牧到户,分给他120只羊,十来头牛,由于他善于经营,给牧民看病,牧民又经常送给他牲畜,到现在,他家已经整整有了两大群羊,交给自家的亲戚放着。另外,他还有带院子的房两三处,办了个旅社与两个食堂,开着一间药房。当然,旅社仅属于小型,有十几张床位。但凭着这些个家底儿,叫他甘百万名副其实。

情谊摆在那儿,我们到了之后就住进他开的旅社,他当然不肯要我们一分钱,还特别慷慨,专为我们几个杀了一头三岁牛,煮了一锅牛手扒肉。那是在城里决计吃不到的,又新鲜又好吃。好汉没有了当年勇,我们几个当然消灭不了一头整牛。到底是精明的生意人,剩下的肉老甘卖给了饭馆儿与肉铺,反正有的是要肉的地方。

老甘的精明得自遗传。他老爹当年就是个特别机灵的人,样样活儿拿得起来,脑筋也活泛。可现在,他老爹已经快九十了,几年前得了痴呆症,一天到晚迷迷瞪瞪,只认得不多几个人。

是小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老爹还很硬朗。一天,我去他家串门儿,溜达到他家的棚圈,发现里面有兔子脚印。老爹听说了,扬言要捉兔子。说干就干,他拿来一个套马杆,开始在上面用马尾巴做活套儿,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整整绑了一下午。然后,他把杆子支在棚圈上,大约离地二十公分的距离。

我在旁边看着,根本不信这能捉住兔子,一个劲儿甩风凉话。老爹却不恼,眯着眼睛对我说:明天早上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第二天大早儿,我一起来就跑到他家的圈里。神了,还真套住了两只兔子!

老甘家是外来户,老爹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些世面,解放前,他曾参加过解放军。不知道什么原因,说他不适合打仗,半路被刷了下来,发了点儿安家费与路费,叫他复员了。他老家在东北,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1950年代初,他跑到乌拉盖安了家。用那钱买了些牛羊,数量不多,成不了群。他就替别人放牧,额外还干些零碎杂活儿,报酬就是给他牲畜。他不惜力,干活儿特别卖力气。一来二去,文革前,他的自留畜竟然比当地牧民还多。

当时是公社制,讲究割资本主义尾巴。老爹有五个儿子,都已经长大。他首先想到的是分家,把牲畜摊薄。可群众还是有反映。没办法,他只有把大部分牲畜卖了换钱,供最小的儿子去宝昌读卫校,这最小的儿子就是老甘。

卫校相当于中专,不收学费,学杂费加生活费也不是笔小数儿,一般人负担不起。靠着买牲畜的钱,老甘读到了卫校毕业。

乌拉盖在东乌旗不算小地方,有一家比较正规的医院。老甘回去的时候,医生的编制已满,他进不去了。在家混过几年,他认识了我们队的赤脚医生国庆。国庆当时已是我们牧场卫生院的院长,队里正好缺名赤脚医生,1976年以后,就把老甘调了过来。

老甘随他老爹,吃苦耐劳。炎炎夏日,能把人晒出油来,数九寒天,把人的骨头都吹散了架,他却是一律随叫随到。家里有人生了病,牧民就骑一匹马,牵一匹马,不分白天还是黑夜,到了老甘家就敲他家的门。老甘穿上衣服、背起药包儿就走,从来没有二话。他蒙语说得好,老爹学过中医,虽没学成,却教给了他不少中草药知识,他又在卫校正规学过西医,还肯钻研技术,所以医术不错,很快就和牧民搞好了关系,都特别信任他,爱找他瞧病,甚至别队的牧民也慕名而来。

后来,知青医生都走了,他虽当了场部卫生院院长,作风仍旧不变,还是随叫随到,威信更是一天天见长。

兵团撤消之后,留下了一些小型医疗器械,像X光机之类。东西留下了,会操作的人却没有。老甘由于在医院实习时见过一些,又肯钻研,从此便有了用武之地。他照着说明书调,使这些设备逐渐运转起来。当然,他对电器没我在行,像X光机等器械,他那时常求我帮他修理。

他开始给牧民照透视,甚至做些小手术,如切除阑尾和做绝育等等,还自己配制中药,为牧民治病。

我这人对什么都好奇,因为和他关系铁,就想看看他做手术。一次他做绝育,让我去了。给了我件白大褂和一个口罩,叫我捂严实了,又事先嘱咐我,不许说话。甭说,就因为这次参观,我后来还帮了他忙。我发现他把探针插到肚子里的时候,什么也瞧不见。我就给探针按了个小灯泡,这样,以后就能借光看清楚病灶了。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东乌旗把大点儿的设备统统调走了,说放在我们这儿没用。只剩下刀子、剪子等等。除了接生,别的手术都做不成了,老甘只能继续做他的全科万金油儿。我们这儿的医生什么都得懂点儿,什么都不可能特别精,真生了大病,只能去旗里、盟里,甚至北京瞧病。但万金油也不简单,你得确定大概生的是什么病,你能不能治,不能贻误病情。因此,下判断尤为重要。

老甘脑子特别好使,心里仿佛有一本活帐,底下每一个牧民有什么慢性病,他心里门儿清,只要来找他,他都能及时做出判断。像头疼脑热一类小病,他是手到病除,真要生了大病,他也能及时判断,告诉他们,赶紧去盟里看,还不忘嘱咐一声,千万别去旗里。旗医院的水平充其量与他差不多,他怕耽误了病情。牧民都很信任他,他说走就赶紧走,他说没关系就让他瞧,他也就真能把病看好。

如今,老甘已经六十挂零儿,退休了。卫生院来了几个年轻大夫,不再让老甘看病。他年纪大了,再骑马颠簸下队也确实不能够。

他姑娘女承父业,也是学医的,有处方权,可没有当大夫。老甘在场部开了间药店,就由他姑娘管理,他当坐堂医生,生意仍旧红火,牧民还是爱到药店找他看病。

好医生越老越值钱,此话不假,可首先要有颗为病人服务的心。老甘会经营,会赚钱,却仍旧有为牧民服务的真心,这点很难得。牧区缺医少药,真希望多几个老甘这样的好医生。


逍遥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45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