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不说假话的权利·有些犯罪不能宽恕 作者:董学仁


 

你没有不说假话的权利

我现在想起的梁漱溟老先生,在1978年已经八十五岁,身体结实,思路清晰。算起来,他还有十年日子要过,然后以九十五岁的高龄驾鹤西去。

他活在世上太久了。以他的各种劳累,各样喧闹,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大约会这样说:“我要休息,我要安静。”到了1978年2月,全国政协开换届大会,梁老先生与上届一样,只是个什么界别也不代表的委员。在讨论到宪法修改时,他本来不说话也可以,但是,全国政协停止十多年后再开会时,年老的委员没剩下几个,年轻的也缺了一些,大部分死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之中,有人免不了悲从中来,涕泪交零。一群趴在政治碗边喝粥的人回忆艰难岁月,唏嘘不已。梁漱溟的辈分很高,就忍不住想要说话了。

“我的经验是,宪法在中国,常常是一纸空文,治理国家主要靠人治,而不是法治。”老先生说,“我想认真而严肃地指出的是,中国的历史发展到今天,人治的办法恐怕已经走到了头。像毛主席这样具有崇高威望的领导人现在没有了,今后也不会很快就有,即便有人想搞人治,困难将会更大。”老先生说了很多,主要的意思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由人治代替法治造成的,想搞掉刘少奇一个人,结果搞掉了无数人。中国由人治渐入法治,现在是个转折点。

老先生说得畅快,没有人打断他。但等他讲完,立刻招来一顿批判。这不是因为他讲得不对,是因为他讲得早了一些,要到那年秋天,中国执政党才会召开一个很重要的会,承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否定和领导,都是毛泽东的错误。

还有,多少年的生存环境太差,人们被恐怖绑架久了,成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对绑架者产生了依赖和热爱,不允许别人对绑架者提出反对意见。那些批判老先生的人养成了批判别人的习惯,只有让别人充当牺牲品,他们才安全。

这样一来,老先生说的话有理还是无理,都不是重要的了。他们闹闹哄哄地批判老先生,也不过是“你反对毛主席”、“你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一贯站在反革命立场”那几句话。

站在较高一点的位置,老先生的话不一定正确,但那是另一回事。比如像人们知道的,毛泽东有可能说过,要人治,不要法治。《人民日报》一篇社论,全国执行,何必要什么法律?

据我知道的,在传统文化的语境里,人治从来不是个贬义词。

人治,不仅是几千年来专制君王治理国家的方式,还是他们的理想:或者具有理性、知识和恩爱,能够将正义送到每个人心中的人;或者当一位品德高尚的圣王,天意民心都以统治者是否合乎道德为转移。他们不管是圣王还是昏君,尊崇的都是道德至上、以人为本、内在向善的儒家政治理论,他们的区别在于个人品德与能力是优还是劣,对儒家理念是理解还是歪曲。

而毛泽东显然不在人治的范畴之内。他管理国家靠的是战争时期的军事管制方式,加上越来越残酷的个人独裁、越来越恐怖的阶级斗争,加上利用愚昧民众的群众运动,还要加上用虚假的政治话语代替宪法权力。梁漱溟老先生自己就可以比较一下,历代开国君王建立新政权时,差不多都是接手一个被长期战争毁坏的烂摊子,差不多都在前二十年的和平环境里走出困境,励精图治,民心安定,国库充盈。而毛泽东的那些年呢,同样是一个和平环境,却把那个烂摊子搞得更烂,民心更乱,国家更穷。他不仅没有达到人治,甚至连治理也没有达到。

但在1978年2月,全国还一片浑浑噩噩,梁老先生能提出由人治转为法治,也是相当正确的。如果中国那时候就完全转向法治,也是中国人的幸运。

梁老先生是愿意说话的人。

他在前一朝代和后一朝代都拒绝做官,为的是保持他文化人的立场与视野,保持他为国家建言的权利与资格。我这样说他,大约是不会错的。因为我也是文化人,知道文化人站在党派和官场之外,中立不倚、超越纷争的意义所在。

我还知道,梁老先生虽然拒绝在新政权内做官,但他的地位不低。新政权建立几个月后,毛泽东访问苏联回国,欢迎人群中站了一排非执政党派人士和无党派人士,梁漱溟站在首要的位置上。

早在新政权建立的第四个年头,梁老先生就想为国家纠正一个不小的偏差。当新政权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时,用于重工业的投资为58%,超过了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的41%,并且用“剪刀差”保证工业现代化。1953年9月,全国政协开会,梁漱溟发言说:城里的工人生活提高得快,而乡村的农民生活却依然很苦,所以各地乡下人都往城里跑,城里不能容,又赶他们回去,形成了矛盾。有人说,如今工人的生活在九天,农民的生活在九地,有“九天九地”之差,这话值得引起注意。我们的建国运动如果忽略或遗漏了中国人民的大多数——农民,那是不相宜的。尤其中共之成为领导党,主要亦在过去依靠了农民,今天要是忽略了他们,人家会说你们进了城,嫌弃他们了。这一问题望政府重视。

第二天,毛泽东在大会上语气很重地说,有人竟班门弄斧,似乎我们共产党搞了几十年农民运动,还不了解农民。笑话!几天后的大会上,梁漱溟为自己申辩的发言刚开头,就被轰他下台的声音打断。梁漱溟盯着毛泽东问道,你有没有这个雅量听我讲完?没有这个雅量,我将失掉对你的尊敬。这种当面顶撞让大会陷入僵持,但没过多久,梁漱溟被轰下台来。

有一部在中国正式出版并畅销了一百万册以上的《毛泽东传》,作者是美国人特里尔。书中有一节写到了梁漱溟与毛泽东的那次争辩。

特里尔写道:“毛泽东极为愤慨,他一会儿对着一千人的听众讲话,一会儿用手指着梁漱溟(仍然尴尬地站在台上)对他进行攻击。(国民党)那么高兴你,毛泽东怒斥道,骂我是土匪,称你是先生。人们不可能不注意到这里有一种个人竞争的味道;虽然可能让人觉得奇怪,但毛泽东竟然觉得受到这位想成为中国未来的甘地的人的挑战。”特里尔没有说的是,首先把梁漱溟称为“中国的甘地”的,是熟悉他的美国人马歇尔、司徒雷登。

其实,特里尔未必知道,梁漱溟不仅有与毛泽东争辩的权利,还有教训毛泽东的资格。很早以前,毛泽东的身份是北京大学图书馆临时工兼旁听生,住在将要成为岳父的北大哲学系杨教授家里。梁漱溟那时也在北大讲授哲学,时常来杨教授家切磋学问,每次都是毛泽东为梁漱溟开门,然后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以中国知识分子几千年不变的目光看来,梁漱溟无疑是毛泽东的文化前辈。毛泽东当了国家最高领袖,说梁漱溟其他什么都可以,说他班门弄斧确实不可以。

实际上是从1953年开始,梁漱溟成了钦点的“反面教员”,失去了谈论国家大事的资格。但这并不会让乐天知命、仁者不忧的梁漱溟怎样恼火,比起几年后发生的事情,所有非执政党派和党外人士都在反右派运动中闭嘴,并且境遇很糟,梁漱溟还因为早早闭嘴,因祸得福呢。

但有一种事情,在很长的年月里,确实让梁漱溟尴尬:你没有说话的权利,也没有不说话的权利。

比如他所在的全国政协,在1978年之前的一些年里,组织过很多次学习会和批判会,遇上重要的事情都要连续开几天会,要大家表示自己的政治态度。如果有人不发言,大会上也不勉强,但会有工作人员背后找到你,客气地说出下面的一些话。

比如,“您至今一言不发,组长让我找您聊聊,您是否顾虑在会上谈不方便,希望您能在会下发表高见,有什么谈什么,由我负责转告组长。”比如,“现在我的任务是受组长的委托,请您在会下发表高见,我负责向组长汇报,我可以保证如实反映,一字不差。”还比如,“我受组长之托,当然是能完成这项任务最好,但您若拒绝发表意见,我也无可奈何,如实向组长禀报。”那时候你就知道了,你会上不说,会下也得说,总之不表态不行。

你没有不说话的权利。当然,你说些假话,就能保护自己。

 

有些犯罪不能宽恕

现在换个小众的话题,说一说南非作家拉?古玛。

他是南非黑人作家中的一个,并且随他们流亡国外,遇到了宽松的出版环境。我知道他出国前多次受监禁,因为他激进的革命理念,因为被指控的叛国罪,最后不得不流亡。但在很长一段岁月里,我并不知道他所以逃得出去,是由于当时大赦国际组织发挥了作用,用他们的国际舆论给了南非很大压力。

这个话题还关系到俄罗斯作家布罗茨基。按照他出生的时代,他应该在斯大林死后才开始写作。但在赫鲁晓夫下台前后,布罗茨基被法庭认为“具有性格上的精神变态特征”,判了五年流放。关于这件事,一般说法是由于苏联文化界人士奔走呼吁,他只在流放地呆了不到两年,但我偶然知道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得到了大赦国际组织的营救。

有趣的是这两名作家的政治倾向完全相反,一个在非革命国家想往革命,一个在非民主国家想往民主,但他们都有可能得到了大赦国际的救援,迁居国外,继续写作。

我想知道这个组织的更多资料,接下来又在一篇文章读到,到1971年,这个组织创建了十年,总共解救了2000名政治犯,是当时世界政治犯总量的一半。我愣了一下,前面的数字可能是对的,后面的比率肯定错了。我立刻想到,仅在这十年的后五年里,我所在的省份正在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哪,每年新增的政治犯就很多很多,并且我知道,其中决没有一半人被大赦国际营救出来,很可能一个人也没有。

我这样说的根据是,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大赦国际成立的半个多世纪里,我所在的省份没有一个人跟我谈起过这个国际组织,无论是说它好,还是说它不好,是说它特别重要,还是微不足道。

当然,我也没有跟别人谈起这个国际组织,因为我对它知道的不多,与我身边的人一样。

但在我对大赦国际还一无所知的1977年,这个组织有两件事情可以写进历史:

一是它在瑞典召开了关于死刑问题的国际会议,那时,只有十六个国家没有死刑,在那次会议之后,越来越多的国家加入废除死刑的行列,有的国家在法律上没有废除,但已经好多年没有宣判和执行死刑了。而废除和减少死刑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不论哪个国家,都有错判死刑的,处死的人越多,错死的人越多。

二是它获得了那一年的诺贝尔和平奖。评审委员会的颁奖声明说,这个团体运用其力量来保护人类生命的价值,给予因种族、宗教、或政治观点而被监禁的人,实际的、人道的和公平的支持。

许多年后,终于让我对它产生浓厚兴趣的,是一套叫做《目击世界一百年》的书,一篇题为《诺贝尔和平奖金授予大赦国际》的短文说:诺贝尔授奖委员会宣布,为了“挽救自由的土地”,大赦国际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以伦敦为基地的这一组织是由彼得·本南森律师于1961年创立的,目的是请求给予有良心的罪犯自由。大赦国际并不帮助那些使用暴力或曾鼓吹过使用暴力的人。

我得承认,对一名像我这样的写作者来说,“挽救自由的土地”、“有良心的罪犯”、“不帮助使用暴力或曾鼓吹过使用暴力”,这些短语很有诱惑力。或者说,只从这些短语字面上的意义来说,与我写作的关系就很密切。

比如说,我是个不喜欢暴力的人。我看过的暴力犯罪太多了,像北方冬天的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让人寒冷和恐惧。另一方面,我很瘦弱,我很胆怯,没有能力反抗它们,但我还没有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决不会喜欢施加暴力的人。

我相信,暴力犯罪是不可宽恕的。

有一本书我读过两遍,书名叫《宽恕》,但说的都是不肯宽恕的事情。

作者西蒙·威森塔尔曾经被关在纳粹集中营里,他和妻子的整个家族几乎都死在那里。某天,有个年轻纳粹伤势很重,死前要找个犹太人忏悔自己的罪恶,西蒙被找去了。

这个纳粹士兵忏悔说,他们把几百个犹太人赶进一个三层楼阁,打开手榴弹保险栓,从窗户把手榴弹扔进屋去,我看到二楼的窗户后边,有一个人夹着一个小孩儿。这人的衣服正在燃烧。他空出的一只手紧捂着孩子的眼睛,带着孩子跳到街上。随后,其它窗户也有很多浑身着火的人跳了出来……我们开始射击……子弹一排一排打了出去……

纳粹士兵说,我知道我给你讲的那些事是非常可怕的。在我等待死亡的漫长黑夜里,一次又一次地,我希望把这事讲给一个犹太人听,希望能得到他的宽恕。但西蒙保持沉默,最后一言未发,离开了那个房间。当晚,那个纳粹士兵死去了。

几十年里,西蒙都在想,他应不应该接受那个士兵的忏悔。

几十年后,有四十多位世界知名人物回答了西蒙提出的问题:你是否能宽恕一个如此深地伤害过你的人?你是否有权利代表别的人来宽恕一个凶手?对罪恶和罪人该如何区分?一个人是否应一辈子担当自己的罪过?良心是来自宗教还是人的本性?

书中一位知名人物觉得,这些问题直接关系到每一个人,每一个世代,只要还有战争,还有党同伐异,还有人与人之间的伤害,那么这些问题就值得哲学家们和普通的人们不断地去思考。

对于使用暴力伤害人类的罪犯,决不能宽恕。书中的知名人士认为,那些罪犯想得到宽恕,需要完全忏悔自己的罪行,并且要有足够多的救赎行为证明自己的诚意。但是,只有被他们害死的人,才有宽恕他们的权力,而被害人已经死去,罪犯们得不到宽恕了。

《宽恕》出版于1976年,也就是大赦国际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前一年。这样看来,大赦国际不帮助那些使用暴力或曾鼓吹过使用暴力的人,肯定是对的。

有人把大赦国际看成一个非政府组织,不受任何政府、政治派别或宗教派别的支配,也有人把它看成一场站在人类立场上的思想运动。

它既不考虑政府和反对派的意识形态如何,也不考虑个人的信仰如何。

它关心和保护一些非暴力的意识形态案件中涉及的受害者,但它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受害者的观点,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任何政府或政治制度。

它反映了民众对他人命运的义务感和责任心。

可是,在充满暴力的二十世纪,它不会得到各国政府的欢迎和支持,却很容易成为大部分国家的攻击对象。在二战后漫长的冷战时代,世界差不多分成了两大阵营,其中一个阵营将大赦国际视为苏联人领导的共产份子;另一阵营将之视为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爪牙。

在那个世纪中,政治的重要性被放大了许多,政治的正义性也被放大。

打开电视,翻开报纸,你和我都会看到政治的风云变幻:不同的政治派别,会有不同的正义主张;即使同一种政治派别,也会不断改变其正义主张。而在林林总总的被滥用的正义面前,你和我还看到各种正义掩盖下的暴力行为,有很多倒下去的人,鲜血淋漓。

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如果你不可以对一只猫一只狗一只羊使用暴力,怎么可以对一个人和一群人使用暴力?

作为一名写作者,我愿意站在人类最终利益的立场上,反对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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