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振军:知青比农民更苦吗 / 陈丹青:知青与农民 作者:白云鸟搜集


 

知青比农民更苦吗

作者:孙振军

来源:西安晚报 2012年7月16日

电视剧《知青》在大台黄金时段热播,断断续续地看了几集,不外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吃苦耐劳,战天斗地,改天换地,斗私批修,出力流汗,受压委屈,还加了点独特胡椒面——在中苏边境站过几天岗、放过几天哨、开过几次枪。当然,还有爱情误会呀、出身成分呀什么的。讲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峥嵘岁月、艰难历程之后,最后仍是一个光明而豪迈的结尾——痴心不改,青春无悔。

知青比“纯农民”还要受苦吗?恕我愚钝,我想来想去几昼夜,得出的结论是:知青只不过是当了几年“临时农民”罢了,远远没有农民在那个年代吃的苦多、受的罪大。

众所周知,成规模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是从1966年开始的。而1966年前的几年呢?中国广袤的乡间农村刚刚经历了一场令数千万人毙命的大饥荒。从1966年知青下乡始到1980年正式停止知青下乡止,中国的农村虽然生活非常苦,但起码并没有再发生大规模饿死人现象。知青们感到悔恨、懊恼或者憎恨的,说穿了主要有两点:一是觉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无必要而不是像伟大领袖说的那样“很有必要”;二是觉得尽管农村是个广阔天地,但却是“大无作为”,不是像伟大领袖说的那样“大有作为”。他们的恼怒、厌恶其实都来自于内心的上当感与受骗感。但是他们忘了一个基本的问题——知青的生活苦不堪言,农民的生活又该如何形容呢?农村也照样有大量的“知识青年”,他们的日子艰苦不艰苦,精神苦闷不苦闷,谁又想过、问过、反思过呢?

其实,在那个特定年代背景下的农村,知青们很有几分令人羡慕。

首先,他们在政治上是优越的。因为,知青在那个年代是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很光荣的身份。他们离城出发时,是锣鼓喧天、披红戴花欢送的;他们入乡进村时,是彩旗招展、鞭炮齐鸣欢迎的。而农村青年初高中毕业以后返乡,完全是灰溜溜地贴着墙根走,尴尬得像只老鼠。知青在农村生活的那些年,评奖评先、入党提干、招工参军样样优先,只要稍微干出点成绩,就能成为公社或县、地区劳模,甚至成为全国闻名的劳模,并走上领导岗位。比如邢燕子、董加耕、侯隽等。我们都是有一把年纪的人了,可谁听过、谁见过哪一级组织给农村回乡知青专门召开过表彰会评先会,或是在哪一个层面上给他们开过哪一类政策优惠性口子?根本没有。可是,难道那个年代农村没有回乡知识青年吗?

其次,他们在经济上是优渥的。据我所知,虽然全国对知青没有统一的政策,但善良纯朴的基层干部、乡间百姓,对这些细皮嫩肉的城市娃娃们疼爱有加,高看一眼。下乡知青还未到,公社干部就三番五次地来召开社员大会,要求我们尊重他们、善待他们、爱护他们,生产大队、生产小队的干部们更是像迎亲人、过节日一样,亲自带领棒劳力为知青们建新屋、粉新房,简直就像迎接远方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回家一样。就说电视剧《知青》中的那一群人吧,他们在北大荒种地是有工资的。工资是多少钱呢?普通战士的工资比排长只少五元。要知道,那个年代兵团排长是参照部队23级干部管理的。也就是说,兵团战士一下乡就能享受到较高的工资待遇。其他地方对知青是如何优待、关照的,我不甚清楚,但起码有一点——不会虐待他们。

第三,知青们生活上是优越的。还拿我们村的知青举例吧。村里不仅建了知青点,而且还给他们配足了相对多的细粮白面。当时正值壮年的我的老母亲,由于根正苗红有幸被选拔去给知青点做饭。我到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在村中坎坷的土路上,从村西到村东,夜里我拉着母亲的手臂去知青点的食堂给他们发面,凌晨我拉着母亲的衣角去给知青们蒸白面馍。不是我多么孝顺懂事,而是我内心里有自私的想法,想借机偷吃一点知青们的剩米饭剩馒头。因为在我们家,除了过年过节时能吃上几顿白面馍外,平时是见不到这些东西的。

还有,知青在爱情上是优先的。知青与知青之间可以自由恋爱、结婚自不待言,因为那叫立志“扎根农村”;知青与乡间凤毛麟角、寥若晨星般的美貌村姑恋爱、结婚,那叫发誓“热爱农村”,都是要被树先进典型,受到表彰奖励的。而农村青年与下乡女知青恋爱、结婚,除了要承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世俗道德风险外,甚至还得承担实实在在的法律风险——轻者批斗判刑,重者枪毙丢命。罪名很简单——流氓成性,玩弄知青,破坏上山下乡政策,等同于“反革命分子”。而下乡男知青与美貌村姑的结局如何呢?许多人是时机一到,拍屁股走人。电视剧《孽债》,名歌曲《小芳》中,已委婉地说得很清楚了。

在那个年代,老农民吃的苦肯定要比知青们吃的苦多得多。我这个小农民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为家庭的生计分忧了——冬天拾柴火搂树叶,供祖母烧火做饭用;春天割草喂自家的猪、羊或生产队的牲口来挣工分;夏天参加“三抢”、下田插秧。总之,所有的农活都得干。因为,我和我们这些纯农民的后代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什么意思呢?就是十岁之前就得干活了,十岁以后,就应该自食其力了。我还记得,冬天脚手被冻裂的口子,被大人们形容像小孩的嘴一样又红又长。我家在农村不是最苦的,反而是当时全村人都羡慕的父亲在外面工作,母亲在家种田的“一头沉”家庭,比我吃苦更多,受罪更大的农村人多得是。

不可否认,知青中间确实有许多非常讲政治求进步、有人品有道德、肯出力肯流汗的好青年,但成千上万知青中也有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偷鸡摸狗、滋事打架的混世魔王——农忙时装病,过节时返城。仗着身份动不动就和基层干部吵架,甚至与农民打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知青中的好孩子,知青对农村办的所有好事,哪怕是丁点的好事,农民们都还记得,并念念不忘;知青中的坏孩子,知青们的恶作剧,农民们却早已忘了。

同样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有的人还在不厌其烦地来展示当知青时的苦难呢?因为他们天然地把自己当成了珍珠,因此才毕生都有被埋没了几年的痛苦。上山下乡的政策肯定是极“左”的、错误的。但是,在那个年代,受伤害受苦受累的是全体国人。不能因为农民吃苦惯了成自然了,只对自己的知青苦难经历喋喋不休。知青比农民还苦吗?我想所有知情而讲理的人都会说没有。

 

知青与农民

作者:陈丹青

来源:荒废集在线阅读

“知识青年”的意思,就是没有知识的青年;“上山下乡”的意思,就是大规模遣散,实现“都市乡村化”——流放、流落、流浪,是上山下乡运动的国家景观,失学、失业、失落,是上千万“文革”知青命运的总模式。极少数知青的个人奋斗,似乎印证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古训,其实是为国家政治命运的戏剧性转变所拯救,得以修成正果。绝大部分知青,三十年来被时代与社会一步步抛弃,成为多余的人。

知青不幸,因为此前、此后,没有一代都市青年全体遭遇被剥夺、被愚弄、被遗弃的过程。知青有幸,因为他们是国家的歉疚、社会的隐痛、时代的败笔,因此尚有若干被言说、被纪念的历史价值。

今日都市青年的父母十之六七可能是老知青。请老知青们不要忘记:亿万农民远比知青更悲惨、更凄苦、更无告。知青被历史赋予一种荒谬的身份,但没有人会“纪念”农民,并给予格外的同情或尊敬——知青与农民的曾经“结合”、终于离弃,这不该只是知青一代的记忆,同时,也是农民的记忆。

黑明同志的影像追踪是对知青的记忆。在他的镜头下,知青们一个个老去。他们苦笑、成熟,或者面无表情。岁月留驻,并同时抹去他们被侮辱被损害的斑斑印记,现在,他们既不像当年的知青,也不像世代的农民。

                                                            2006年6月写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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