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在未知的季节归来——写在马航失踪一周年 作者:庄生


 

当你在未知的季节归来

    ——献给陈杨和工程处的同学们

 当你在未知的季节归来
    机械班的屋门会轻轻打开
    盆里清水迎你油污的双手
    熨好的工作服拥你入怀

 或许深秋的落叶已将工地掩埋
    或许早春的工棚已化作尘埃
    只有塔吊会钩住天边暮霭
    为你执着守候归乡的路牌

 盛满饭菜的铝盒已热在炉台
    蛛网封存的绿盔重系了丝带
    卷扬机和铲车在门前列队
    混凝土搅拌机为你高声喝彩

 憨厚的小伙儿默念爱情的表白
    一万里红尘吻上香腮
    温柔的茜茜匍匐在脚下
    身边添了个活泼的幼崽

 师姐师妹们品尝你炸好的辣酱
    师兄师弟们将饺子面搋了又搋
    孩子们卸下母亲背上的行囊
    小心翼翼取出照满沧桑的器材

 尽管青春的快递已渐行渐远
    长安街边已不见那片平房和老槐
    只要电报大楼的钟声还在心中敲响
    枝头喜鹊永远做你忠实的信差

 棉布大衣依旧是最好的铺盖
    就像在雪峰钻进思乡的睡袋
    我们却不敢让你重陷昔日梦魇
    那个神秘的夜晚实在陆离光怪

 我不信幽深的海底会永锁灵骸
    我不信生命的火焰会输给雾霾
    我不信世上有永远不解的谜团
    我不信阴谋诡计能够瞒天过海

 所以上天必定会给我们一个交待
    就像千年崖壁必定会挂满青苔
    透过斑斓苍翠的苔痕
    我看到你发回微信的自拍

 你说花不会枯、叶不会殆
    春风秋月不会未老先衰
    你说备好了门、备好了酒
    你将在一个未知的季节归来

 当你在未知的季节归来
    机械班的屋门会轻轻打开
    你从此弥合了天人的距离
    生命的脚步永远不再徘徊
 

         写于2015年3月8日马航失踪一周年


注:

1.“绿盔”指当年在工地佩戴的绿色安全帽。
    2.“茜茜”是陈杨的爱犬,去年春节插队同学回村包饺子,她带着茜茜去了,茜茜偷尝爱情,在马航失踪后几个月生下一个可爱的狗宝宝。
    3.“长安街边已不见那片平房和老槐”:当年工程处紧邻长安街和电报大楼,干部的办公室和工人的休息室都是老旧平房,房前有高大的槐树。当年电报大楼每隔一小时会奏一次“东方红”的钟声,成为北京城的标志。
 

附旧文:

 陈扬,我们等你归来

        ——写于马航失踪两个月

一、

到今天,搜索马航已整两个月。

两个月一无所获,"失联"已成"失踪",但马方仍坚持它"终结"于南印度洋,尽管没有任何残骸作证。澳方解释说,因为时间延误,残骸全都沉入海底。我想至少还有两种可能:一是飞机没解体,海面没有残骸,二是它根本不在南印度洋。不管哪种情况,搜索都将遥遥无期。

心纠结了两个月,一直放不下。改革开放后,国人走向世界。出去的人多了,出事的概率自然就大了;听到的噩耗多了,心也就渐渐麻木了。对一般空难,也就不会太在意。但马航阴影却始终笼罩心头,挥之不去。

因为陈扬在机上。

听到马航失联消息,我没想到机上有同学。当晚看到何晓军微信:"听说陈扬在那架飞机上,有人知道吗?求证实!"我愣了,忙上网看乘客名单,并不见陈扬,还以为误传,但很快看到丁志的确认。才知陈扬护照名"杨瑗玲",乘客名单中有。想不到陈扬竟在机上!

四十年前和丁志同进150中学高二3班,后又一起插队孔化营,一起招入工程处,我在混凝土班,他在机械班。陈扬是高二2班的,也在永宁插队,也进了工程处,和丁志同在机械班。1977年我离开工程处,2007年校庆与丁志重逢,才知他二位结为伉俪。后来我参加了两次工程处聚会,都没见着陈扬。今年春节,康永组织回延庆包饺子,丁志夫妇去了,我看孙女没去。除夕在圈里发微信,祝大家延庆之行快乐,还送贺岁诗一首:

又把新丝换旧弦,乡心岁岁在田园。浮生百越八达岭,守岁今出德胜关。
    土灶柴锅贴黍饼,新醅老窖醉红颜。三更明月西窗照,一穗灯花忆逝川。

因没去延庆,或难再见陈扬,谁能想到呢?家建嘘唏:"上次聚会,陈扬还说等她和朋友去尼泊尔回来,让到她顺义的家里去玩,难道真的就在失联飞机上!"晓军怅惘:"我最后见到她是初六高中同学聚会,之后我和她,还有另一个同学田宝一起坐地铁,在西单站分手";李青感慨:"以后每一次再分开,都要好好道别,要有拥抱的那种,因为……也许真需要道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离开时,要好好告别,像最后一次;相见时,要心存感激,像第一次。"是的,要珍惜每次相聚。下次聚会如果有陈扬,大家都要来,我们拍张工程处的"全家福"。

不知上天可给机会?


二、

陈扬是去尼泊尔旅游。23人自助行,14人乘南航,9人乘马航。南航旅友发微博:"我们的朋友主动把'红眼航班'订给自己,把较舒服的航班顶给我们。昨晨他们中的3位还与我们夫妇和赵诚兄同乘小飞机飞跃了珠峰,酷爱摄影的她们为我们拍了很好的照片;中午乘南航的朋友挥手送他们去机场。这是怎样的肝肠寸断!"机票转让成了生死转让,命运竟如此残酷!除了陈扬在机上,何晓军说一个大学同学的哥哥在机上,高三幸说姐姐的一个旅友,叫"丫头"的在机上,朱康永说他夫人大学同学的高中同学一对夫妇在机上,朱建华说给她看病的大夫的中学同学在机上……,这么多马航乘客与工程处同事辗转交集,这巧合有些诡异!每天天上有三万航班穿梭,运送三百万乘客,多少年没失联,为何今年出事?为何会是马航?会是陈扬?甲午"马"年,马航有"马",陈扬属"马",冥冥之中,是上帝在安排?就连贺岁诗那两句"三更明月西窗照,一穗灯花忆逝川",现在也让我觉得诡异:马航恰在三更失联,万里浮云之上,明月照亮舷窗,飞机向西向南,似一穗灯花猝然失落于大洋。"逝川逝川",一语成谶!

或许错过见面,也是上帝的安排?上帝让陈扬在我记忆中永远年轻?当年二班同学瞿建平插队时因车祸身亡,三十多年后,我在插队回忆录提到她,写了这样一段话:

"到如今人世的路我已比你多走了三十多年,头发快要花白,近视眼又加了老花眼,牙齿也到了少吃肉多喝粥的地步。有时想想,人要是不会衰老该多好呢?从这上说,或许你当年的离去也是规避衰老的一种方式吧?同学们相聚时,一群老头老太太,只有你还是十七岁,谁也不知你老时的模样,因为你不会老;在班级相册中,人人一脸皱纹,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只有你鲜花一样向我们微笑,让我们看到自己几十年前的影子。"这段话也适合陈扬:她在我记忆中,就是工程处那个年轻姑娘,永远不会老。


三、

"总记得春节聚会她穿着一身大红衣服,书包上、手腕上挂满吉祥饰品。见面总是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说,三幸,我想你了。陈扬是个非常博爱的人,她自己很辛苦,但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她会对你说,你很棒!你能行!"

"了解她内心的人会为之震撼!"

三幸和陈扬高中同班,相知甚深,她发在微信的话,画出了陈扬的个性。

马航失联后,微信发上了陈扬春节在延庆的照片。一身大红衣服,衣上绣一朵大红牡丹,头上戴一顶大红线帽,背后门楣上贴着大红楹联,门帘上有大红图案,照片从里到外透着热烈的红色。

我记忆的相册里,只有陈扬的"黑白照片":那是一个色彩单调的时代。记得她瘦高个,大眼睛,脸庞带着棱角,穿一身沾满油泥的工作服,大辨子盘在绿头盔里,说话有些大大咧咧,走路风风火火,干活时额头总淌汗,脸红红的。她的目光干净直白,喜怒哀乐都明摆着。除此之外,就想不起什么了。按说我们和机械工属于"亲密战友":我们打地基、浇楼板,全靠搅拌机拌,塔吊吊,没有机械工,我们只能干些"炒盘子"的小活儿。所以,在我记忆中,必有她的往事,被岁月冲走。

为找回流失的记忆,我重读当年日记。在工程处一年多的日记里,有六篇提到陈扬。看到日记,一些往事又被唤醒。我不知现在该不该回忆:她真的走了吗?马航不也将"机毁人亡"改为"命运未卜"了吗?我也不知往事值不值回忆:写《我的混凝土班》时,有同学说那段往事不堪回首。但踌躇许久,我还是写了;我有一个期望:人们都说心想事成,当大家共同思念陈扬时,或许会促成她平安归来?


四、

日记第一次写到陈扬,是1976年1月21日。与日子相联的,是永康胡同五号,一个隐慝在安定门永康胡同深处的院落。据说清朝时是太监小德张的住宅,建国后住了邮电部长朱学范,文革朱被打倒,又住进了钟部长。后来钟部长搬走了,那院便空着。我们进工程处先办学习班,就在那个院里。

院子幽静、别致。前院是一座西式别墅,听说是按朱学范的喜好建的;阳光穿过宽大的窗户,洒在红亮的木板地上;暖气烧得烫烫的,让人穿不住厚衣。后院苍松翠竹,假山亭阁,还有果树。几十个小知青,能在"昔日官邸"办班,有些受宠若惊。招工时,没看到文件,光听音儿,不少人把"房修处"当成了"防修处",反修防修,以为单位挺高级。到了邮电部才知搞错了,和意识形态不沾边,就是建筑工。不过单位级别真不低,直属邮电部办公厅,正处级,现在哪有?

学习班办了三周,学社论,学语录,学老三篇。中间赶上总理逝世,我们也跑到天安门献花圈、念誓词,但慷慨之后,坐在永康胡同,心里琢磨最多的,还是干什么工种?

建筑工种不算少。大家心里对工种分了档:一等司机机械工、二等电工木工油漆工、三等钢筋工水暖工、四等瓦工抹灰工、五等混凝土工架子工。前四等都属"技术工种",要学徒三年;第五等叫"熟练工种",三个月就转正。大家盯一等、盼二等、三等凑合、四等较差、五等垫底。那时没有"竞聘上岗",干什么全凭领导安排。办三周学习班,一为提高学员认识,树立"螺丝钉精神",二为领导了解学员,看哪个螺丝钉该拧哪。这3周有点像高考之后,大家忐忑不安,急等"发榜"。

1月21日正是"发榜"的日子。日记这样写道:

上午到永康后,先召集我、向阳、王波涛、赵和、崔毅、张军、何晓军、陈扬、贾璐开会,宣布我们几个人的工种:我混凝土工,向阳木工,波涛瓦工,赵和架子工,崔毅钢筋工,张军钢筋工,何晓军水暖工,陈扬机械工,贾璐司机。我们均是所在组的组长。

陈扬当了机械工,还当了组长。几十年后同学聚会,回忆各工种都有谁,康永记得最清楚。"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在底层,天天盯着上层的你们,嫉妒呀!"康永说。这不是玩笑话,那时大家都羡慕司机和机械工。平心而论,司机就一定比架子工技术含量高?二十年前,一个司机朋友对我说,"方向盘上搁个窝头,狗都会开!"如今会开车的满大街都是,会搭架子的有几个?唐山地震后家家搭抗震棚,架子工成了香饽饽。正所谓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现在大家说起往事,哪个工种都挺骄傲。佳成回忆说:架子工最技术的是插袋子绳,家建第一;康永说用麻绳还是铁丝、扳手搭架子全会,至今没忘;亚非特留恋电工:穿一身脏兮兮的工装,电工袋荡浪在屁股上,兜里没几个钱,却过得自在。

回头看,好工种女生多很正常。工程处第一批学员中,男生三十九,女生三十二,女生占了半边天。可"瓦、抹、混、架"这几个主力工种,属重体力活,确实不适合女生干,只好别的工种多搁女生了。男女各有擅长的职业,建筑业是男人的天地,看看如今的建筑工地,女工有多少?

现在想想,当初走进工程处的女生,都比我们要艰辛!


五、

在我眼里,机械工并不好当。不管是开搅拌机还是开卷扬机,都要精神集中,稍走神就可能出事,开塔吊更不能有丝毫疏忽。我有些恐高,机械班的姑娘在塔吊爬上爬下,我看着都眼晕。那年唐山地震,北京三天两头流传大震消息,人心慌慌。我的日记曾记到:

1976年11月18日:这两天地震消息又紧张起来。昨天晚上,北京市紧急通知:通县、大兴、宝坻、张家口一带近期可能有五级左右地震。今天早上到白广路,机械工提出有地震危险不适合开塔吊。后来郎头请示处里,指示说:抗震不等震,活仍然接着干。于是十点多开盘,到中午休息,下午两点多开盘,打到四点塔吊出毛病了,活没打完。

"开盘"指浇注混凝土,是行话。当时在白广路盖宿舍楼,已经起了四层。唐山地震之后,看到遍地瓦砾满城废墟的惨状,大家都想,如果在脚手架上干活,碰上大地震,跑得了吗?机械工就更担心了:要想从高高的吊塔上逃生,根本来不及。当时地震局是宁可误报,不可不报,动不动就喊狼来了。工程处领导"抗震不等震"也是无奈,总不能坐等狼来吧?只好赌一把!我们照旧爬上脚手架,机械工照旧攀上塔吊。那天谁开塔吊?会是陈扬吗?或许正是当年这些经历,才让她喜欢冒险,渴望挑战高度,才会去尼泊尔看珠峰。

除了地震的危险,还有机械事故。有篇日记详细记了一次事故,与陈扬直接相关:

1976年11月26日:今天上午出了一个事故。

上午仍是干运砖的活。大李指挥,老朱、宇生挂钩,二尧、小桂拽绳,我和福祥在底下挂钩。开始是姜辉开卷扬机,一会换了老周,一会又换了陈扬。九点半左右,我和福祥在底下挂好一辆车,大李指挥卷扬机启动。由于我们的疏忽,小车没有按常规车把朝东,而是车把朝西。结果车一起来,来回摇摆,车把一下插入西面平台的架子里,被杉篙卡住,上不去。大李急忙示意停机,不知是陈扬走神了,还是没反应过来,没有及时关闸。卷扬机被拽得轰隆一声翻了个个,三条电线一齐断掉,嘣得一声打出一个电火花。陈扬被甩了一个跟头,当时瘫了。

我们跑上去看看损失情况。还好,陈扬没受大伤,卷扬机也没坏。当时议论纷纷。我们混凝土组的回屋讨论,开始都埋怨机械工,连老白与大李也包括在内。后来李之济处长见情绪不对,急忙出来扭转方向,认为现在不是要追究责任,而是要总结教训;闫师傅也帮助说话,我也检讨了自己的粗心和本班组其他同志的麻痹思想,总算把话题转了过来。

下午继续运砖,加强安全措施,没出什么事。

这次事故发生在食堂工程,那是进工程处第一单活。我们在早春顶着刺骨寒风扒掉了旧食堂,在秋天干完地震受损民宅的抢修,我们又返回食堂工地。初冬的天还不太冷,在深深的地槽里,瓦工们开始砌墙,我们管供料。地面上的砖放进手推车,挂上钩,由卷扬机吊起放入地槽,下面卸下了砖,挂上钩,再将车吊上地面,循环往复。活很简单,谁也没想到会出岔儿。这事怨我。我们在下边挂钩,西侧搭着脚手架,空车上吊时,要让车把朝东。可我没注意,挂钩时车把朝西了。卷扬机吊起车,一打晃,车把卡进了脚手架。等上边听到呼叫,为时已晚。当我听到地面轰隆一声巨响时,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生怕有谁"光荣"了。幸好,没人"光荣"。

盖食堂发生的事故,还有一次。拆老食堂时,程宏典和崔师傅从顶棚坠落,幸好也没大碍。食堂是我们的"创业工程",用时两年多,其间有唐山地震地的天灾,有学员怠工的风波,可谓一波三折,历尽艰辛。我调到社科院后,每天上下班都路过邮电部,都要望一眼食堂,像看一座里程碑。去年工信部盖新楼,食堂被拆了。我难免有些惆怅,一个青春的标志物没有了,那上面镌刻了七十一位青工的名字,其中也有陈扬。


六、

陈扬第二次在日记出现,是1976年3月2日。日记写了白天清理浴池脏土和挖地槽;写了当晚团支部开会,商量大批判专刊和支部活动,书记张军还念了一个手抄的华国锋讲话;写了当天报纸登了一篇署名池恒的长篇文章《从资产阶级民主派到走资派》。接下来,日记有这一段话:

看了看交上来的稿子,其中,陈扬的意见书很值得研究。这份意见书代表着一种思潮,就是说对这场运动有一种抵触情绪。

这段话让我想了一会,想起是团支部要出大批判专刊,布置大家写批判稿。我是宣委,稿子都收到我这。当时批什么?是批"三项指示为纲"。1975年老邓出山,大刀阔斧搞整顿,为师出有名,将毛主席三次讲话概括为"三项指示",提出"要以三项指示为纲",核心是要抓好经济建设。没想到毛主席知道后说:"什么三项指示为纲?只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就打了老邓一闷棍。那时"4.5"事件还没爆发,还没公开批邓,但批"三项指示为纲",矛头冲着谁,大家心知肚明。那时,老百姓早已厌烦"阶级斗争",对老邓的整顿很拥护,对批他很反感。但是,在那个风声鹤唳的时代,敢于直书胸臆,写出不同看法,真需要很大勇气。

陈扬具体写了什么,我想不起来了。日记称其为"意见书",很可能那就是标题。用"意见书"作标题,带着火药味。要知道,1959年彭老总就因为"意见书",被打成反党集团。日记说"这份意见书代表着一种思潮,就是说对这场运动有一种抵触情绪",显然,意见书表示了对批邓不满。而我对这不满有些不以为然,所以用了"思潮"和"抵触情绪",那时这些都是贬义词。

现在想想,那时的陈扬政治上比我更清醒。


七、

敢把批判稿写成意见书,体现了陈扬的个性。在我印象中,她说话冲,做事也冲,容易得罪人。

1976年12月1日的日记,写了晚上团总支开会。会上议了团员的思想动态,其中写到:"机械队最近陈扬与领导有矛盾,机械队领导给陈扬造谣(生活问题)。"看到这两句话,我很吃惊!和哪个领导有矛盾?有什么矛盾?造了什么谣?现在一点想不起来了。但从括号中的四个字,我能猜出大概。在那个时代,"生活问题"可不得了,尤其说一个姑娘;而搁在今天,其实就是"谈恋爱"。

我不知猜得对不对?不知领导是无中生有还是捕风捉影?日记用了"造谣",想必是无中生有。多半是陈扬得罪了领导,惹来麻烦。时光荏苒,岁月如烟,到了耳顺之年,一切昔日龃龉皆可一笑置之;但我知道,陈扬当时一定有过苦恼、伤心、激愤、无奈……;我猜测,正直的丁志一定会仗义执言,施以援手,温暖了陈扬的心,二人才会几十年风雨同舟,携手同行。

或许正是谣言成就了爱情?

马航失联后,陈扬的儿子儿媳从英国赶回。在新闻发布会上,马航的翻译经常译不完整或断章取义,小两口儿挺身而出,代为翻译,有些问题直接用英文提问,句句问在点上。

他们多像陈扬。

校友马丽珠,康永同学,央视导演。看了《我的混凝土班》,让康永约我吃饭。饭桌上要我改成剧本,她要拍。我笑着说,现在的电视剧少不了爱情,我的混凝土班可没这个。现在想想,瓦抹混架四个工种没女生,真是领导失策。"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搁些女生,不需她们卖力,小伙子们保证干劲冲天。

翻阅日记时,偶然发现当年抄录的两首海涅诗,其中一首是情诗,名为《打渔姑娘》,诗这样写道:

你美丽的打渔姑娘,请把你的小舟靠近岸旁。
    来到我这里一同坐下,我们手把手慢慢商量。
   
把你的头放在我的胸上,你不用那样害怕惊慌。
    你不是无忧无虑地日日朝朝,委身于狂暴的海洋任它漂荡?
   
我的心全同那海洋一样,有暴风,也有潮汐消涨,
    更有无数美好的明珠,在那潜沉的深处隐藏。

诗写得很美。但那时只敢偷偷抄在日记里,像那时的爱情一样,全藏着掖着。

不管怎么藏着掖着,爱情终要开花结果。前些日子,向阳回国,同学聚会。饭桌上我问:工程处一期学员后来结婚的有几对?大家竟数出八对,还有几对是学员与处里员工结婚。看来工程处的爱情一点不少,只是我离开早,不知道。如果把《我的混凝土班》改成《我的工程处》,爱情之花一定绚烂多彩!

只是,作者不应是我,那应该是始终在工程处的同学们!只有他们才有资格说"我的工程处"!


八、

还有两次写到陈扬,都与毛主席逝世有关。

1976年9月9日毛主席去世,9月11日开始在人民大会堂吊唁。这天部里给了工程处十五个吊唁名额,工程处给了学员五个,日记写了名字:张军、何晓军、陈扬、陈泽时、刘吉钰。那时能去瞻仰遗容,是莫大荣幸。我眼巴巴盼了四天,才在14日半夜被处里电话召到部机关,15日清早111人集体乘车到大会堂瞻仰遗容。陈扬比我幸运,她第一天就去了。

另一次是参加主席纪念堂的施工。建国后,中央领导曾集体签名死后火葬,毛还是倡议者,按说应该尊重生前之愿,火葬入土为安。可那时毛是百姓心里的神,修一座殿堂供奉神灵,随时瞻仰神的遗容,可谓众望所归。下面这篇日记记录了参加纪念堂施工的情景:

1977年3月29日:今天处里五十名同志参加纪念堂劳动,队里去了八个,全是队干部、班长和支部成员。中午一点在天安门集合,一点半进入工地。

一进工地,沸腾的劳动场面扑面而来。路上车辆穿梭来往,二十吨矿区车、七吨伊滋滋、解放卡、汽车吊、吉普车、小翻斗,五花八门,将路面碾出厚厚一层尘土。工地上人如潮涌,戴绿盔和白盔的建筑工人、戴柳条帽的工程兵、老干部、红卫兵、医生护士、教师售货员,各行各业的人汇聚在工地上,忘我地工作着。到处都是锤声、钻机声、喇叭声、哨声、夯声、喊声……,简直是一曲雄壮的交响乐。雄伟的纪念堂主体结构平地而起,高耸蓝天,完全是混凝土浇注使建筑物形成一个整体。在短短四个月里,完成主体结构这样庞大复杂的工程,在世界上也是一个奇迹!

工地人员简单向我们介绍了纪念堂设计方案,然后分配了任务。几十名青壮年工人干部被带到纪念堂里面西侧的首长休息厅干活。我们将吊顶用的一根根角钢、槽钢运到脚手架上,很快就干完了。接着又去运钢梁。几百斤的钢梁,四个人扛一根。我和骥超、闫王、家建四个人。好久没扛过东西了,腰软得狠,第一趟挺吃力,第二趟就适应了。值得佩服的是张军、何晓军、陈扬、贾璐四个女生,也跟男同志一起扛,每人也都扛了两趟,还有薛红也扛了两趟。扛完,到了吃饭时间。我们吃完饭,进到纪念堂里参观了一圈。看了放水晶棺的正厅,比我想象中的要小得多。吃完饭又扛了两趟钢梁,然后去运杉篙。到晚上八点多,杉篙运够了,劳动任务到此结束。我们趁机会跑到纪念堂顶上看北京夜色。

站在三十多米高的纪念堂顶上,北京夜色历历在目。南面因为高楼多,灯火密集,璀璨瑰丽;长安街的灯光通向遥远天际;俯瞰纪念堂工地,一片灯火辉煌,人影闪动,令人心潮澎湃。安靖对我说:"触景生情,还不来两句诗?"我笑着回答他:"我不是诗人,没有那样大的才气。"可是我心里默默地想,我一定要为纪念堂的建设者写一首诗。

晚九点,劳动结束。大家都很愉快很轻松,一点不觉得累。我们能亲手为纪念堂添砖加瓦,这是多么光荣和自豪啊!

后来,我们慢慢知道了,原来领袖并不是神,他和我们一样,也会犯错误,有些错误还挺严重。当年的个人崇拜以至个人迷信,是完全错误的。但是,这就是历史。历史可以争论、检讨、反思、批判,唯独不能抛弃,也无法抛弃。历史环环相扣,抛弃哪一环,都会断裂;就像从父母到我们再到儿孙,我们可以批评父母,儿孙可以嘲笑我们,但没有父母,怎有我们?没有我们,哪来儿孙?无数代N零后组成人类历史,每代N零后都有长有短,随着人类文明的提升,优长逐代递增,短处逐代递减,人类在生命的无限延续中走向完美。作为历史一环的我们,那时当然有我们的短处:个人迷信、思想封闭、循规蹈矩、盲目服从……;但那时的我们也有自豪之处:虽说干泥瓦匠,可一点不自卑;虽说一天只挣块八毛,可从不偷奸耍滑;就说女生抬钢梁,花季芳龄,几百斤的钢梁能扛在肩上,和小伙子赛跑。现在京城的女孩子,有几个扛过?我相信,扛过钢梁的女孩子,一生都会走得稳当。

所以,我相信陈扬会回来,因为钢梁她扛过。


九、

那次劳动后不久,我借调到部机关,从此离开了工程处,陈扬也从日记消失。这几篇日记,仅记录了她的一点一滴,此后她的路还很漫长,她的酸甜苦辣,是一部长篇小说。她不是完人,也不是名人,她和我们一样,是个普通人。当她和大家在一起时,谁也不觉得她特殊,可一旦失去她,大家才忽然发现她的特殊之处。三幸说"了解她内心的人会为之震撼!"她说出了大家的感觉;亚非说得更好:"青春的可贵并不是因为那些年轻时光,而是那颗盈满了勇敢和热情的心,不怕受伤,不怕付出,不怕去爱,不怕去梦想";这不正是说的陈扬吗?

陈扬有许多事值得回忆。可是,我还是问自己:现在该回忆她吗?她真的走了吗?没准哪天陈扬平安归来,气冲冲对我说:"嘿!谁让你回忆我了?"我期待这一天,希望它尽快到来,哪怕挨陈扬十顿骂也值!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希望这样。三幸说八十六岁老母见面问的第一件事就是马航有消息了吗?她说不能忍受飞机沉在海底,她希望落在地面上;亚非也说老爸九十了,天天盯着马航。我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岁数越大,对丧亲之痛就越敏感;古往今来,逝者入土为安,老人不能忍受飞机沉在海底,因为那意味着灵魂没有归宿。灵魂相通,逝者不安则生者不安。所以,老人希望落在地面上,在地面总能很快找到。

但是,如果真沉在海底呢?没有黑匣子的声波,仅靠数学推算,汪洋大海,何年才能找到?即使找到,几千米深海,离海岸上千公里,又如何打捞呢?看看韩轮岁月号,沉船海域仅三十米深,离海岸仅二十公里,倾国之力打捞十多天,还没能将全部遇难者找到,马航的打捞难度可想而知。

或许不应过于纠结,陈扬不希望这样。

我想到日记中抄录的另一首海涅诗,一首悼亡诗,名为《死伤不足伤我神》,诗是这样写的:

死伤不足伤我神,只有一事令人惊。死神过我身边时,他的嘲弄太不仁。
    我已冷固而僵全,偏有人来挥泪眼。还有无聊之蠢人,在我棺上置花圈。
    良友送我出荒郊,深深葬我入地窖。待我横陈地窖中,我才值得人爱好。
    生时努力所追求,到头终是不到手。此时含笑来相慰,慰我墓上冷石头。

诗人对过于哀伤表示了反感。我为何会在二十一岁时抄下这首诗?那时抄情诗是到了该有爱情的年龄,可为何要抄这首带有讽刺意味的悼亡诗呢?这或许都是上帝的安排:上帝安排我年轻时抄这首诗,然后现在读它,是让我、让我们,不要为她的离去过分纠结。上帝告诉我们,他安排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时,已经顺便安排好了我们的归宿;早走晚走,都是上帝的旨意。

一个月前我在文中说:"我们早晚会化作青烟被世人遗忘,而她们将由一个谜团被后人永记,"这或许就是上帝的旨意。不,上帝的旨意不止于此。马航事件将对世界民航业产生深远影响,更先进的科技将被采用,更严格的措施将被制定,人们乘机出行将更加舒适和安全。当亿万乘客免受空难威胁时,陈扬---以及所有马航乘客--将因此而永恒!


十、

八十年代读海子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还有一首诗,叫《祖国(或以梦为马)》,我一直读不懂,不懂"以梦为马"的寓意,不懂"祖国"和"以梦为马"的关系。马航出事后,我忽然想起这首诗,忽然发现,"梦"与"马"分明是今年的流行字眼儿。我重读这首诗,第一段就很神秘: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这很像马航。"我"是乘客,"小丑"是劫机者,"烈士"是因搏斗被劫机者杀害的人。他们同在一架飞机上,一同飞向远方,乘客是被动的,所以说"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接着读下去,更多隐喻冒出来:"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横放在众神之山","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岁月易逝一滴不剩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这些神秘诗句,都让人想到马航。

难道尼泊尔之旅是"以梦为马"?对雪山的梦想像匹骏马,将陈扬带到尼泊尔;回国之行却成了"以马为梦":马航像匹脱缰野马,将乘客带进噩梦。飞机如雪白的柴,横卧海底,陡峭的海沟像是众神之山;游子被天涯阻隔,不能归来,他们惦记着亲人和祖国,借诗人之口倾情诉说,所以那诗才命名《祖国(或以梦为马)》。

这或许是我穿凿附会,但我更希望她是神喻。诗中说"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守望平静的家园",这是否预示同胞们终能魂归故土?

陈扬,无论山高海深,我们都等你归来。下月九日是你的生日,那天夜晚,亲人们都会点一盏烛光,望着满天星斗,祝你生日快乐。端午过了,芒种到了,白日长了,大地忙了;我们仍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无论你何时归来,你处处与我们同在。当晨风掠过树梢,我们会侧耳倾听,那沙沙作响的树叶,会传递你的话音: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天马踢踏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写给陈扬和工程处的同学们 2014年5月8日

 

庄生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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