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土梁子上的死亡狂奔 作者:费尽贤


 

紅土梁子上的死亡狂奔

這時,衛生院炊事員鄔洪順就每天如是地把他那花狸狐騷的戲文很嘹亮地抛向紅土梁子上空一一

龔裁縫,狗王八。

五次三番你調戲奴家。

鄔洪順是在他的戲腔蹦向天空之後才嘎地拉開醫院後門露出模樣的。鄔洪順腰間拴條油污髒黑的圍布片子,手裏舞弄著一把菜刀,跨出門檻,嘴角嘟嚕著一路扯聲賣調,上了地坎。去地坎背後菜地裏砍羊角菜青菜頭。

二喬巴是在紅土梁子金凹陡壁邊上了大鼻頭蔫老頭趕的那輛木輪馬車。

二喬巴是從城裏趕班車到滴水岩,他剛跳下汽車,就碰上了蔫老頭的木輪馬車。

二喬巴剛繞至鄉醫院後門,踏上溝底的小路。兀地就被在青菜地裏砍菜的鄔洪順一眼瞅見了:

“二喬巴!你狗日的而今是城裏人呐,狗眼挂高呐!你現在連你表叔都不認識呐?!”

二喬巴被鄔洪順罵得心裏好生得意。口裏仍諾諾應聲道:

“幺表叔!幺表叔!你今天喝了虎骨酒呀?看你那火氣大的,我哪敢不認識你老人家喲!”

“二喬巴,你上地坎來,表叔有話對你說。”

二喬巴從小路上繞回來,上了地坎,立在羊角青菜頭地裏。二喬巴見鄔洪順仿佛沒察覺自己的來到,仍頭也不擡地只顧自已砍青菜。二喬巴識趣地咧嘴一笑:

“嘿嘿,幺表叔,幺表叔,你老歇口氣,嘿嘿,來根和氣草。”

鄔洪順直起腰來,把刀朝菜地裏一扔。伸手接過二喬巴雙手遞過來的香煙。

“哈,二喬巴,你狗日的硬是一進城就海了呢!都來上‘碧雞’啦!”二喬巴一屁股坐到地坎上,也給自己點上支“碧雞”。二喬巴聽鄔洪順沖他一個海字,剛一想笑就被香煙嗆得猛咳起來。

鄔洪順告訴二喬巴,過幾天,縣革委生産指揮領導小組的首長要來檢查紅土梁子的改土面土工程的進展情況。大隊支書王捍東要全隊的主要勞力明天一打早就要全體出動,就是晝夜加班苦幹也要把懶蛇坎那片改土面土的掃尾工程弄完工,來迎接縣革委首長檢查指導。王支書說,爲了鼓舞大夥大幹苦幹,大隊保管室還有一斤清油二十斤大米明天全部拿出來,中午整一頓濾米干飯。爲了整油葷些,王支書還找我們院長借了一塊五花老臘肉。

“二喬巴,你狗日的 這輩子吃過那種濾米乾飯嗎?”鄔洪順冷不丁瞥了眼二喬巴,問了句。

二喬巴饞饞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搖搖頭:

“沒吃過,沒吃過,我哪有那個口福!”

“我量死你娃娃沒那個口福,不過,你今後會有那個口福。因爲你娃娃而今是城裏人了。紅土粱子這些窮土魚,一年到頭連清湯寡水的紅苕砣砣都沒吃稱心過,哪見識過那種濾米乾飯!紅土粱子只有魯家大院的人才有那口福。解放前人家鲁家大院裏喂豬都是那種濾米乾飯!”

二喬巴兀地記起來了,原來鄔洪順解放前曾在魯家大院的伙房裏做過幾回雜工。

邬洪顺见已经是城里人的二乔巴听得傻馋馋那呆相一下得意地提高了嗓门:

“二喬巴你娃娃記好,這紅土粱子只有你表叔鄔洪順做得出來那種濾米乾飯!”一下來了興頭的鄔洪順不管二喬巴愛聽不愛聽,硬給他細細講開了濾米乾飯的做法。鄔洪順說做這種飯很講究。他說首先把大米淘乾淨,淘淨的米不能冷水下鍋,也不能開水下鍋,得看好火候。得待到鍋裏的水被火燒得水面微微顫動冒熱氣絲了,這時才能把淘淨的米放進去,然后水开了,锅里煮沸了,这又有一个讲究,米煮得不能太硬,也不能煮得太软,你看见米粒在沸水里微微胀开伸直腰杆了,就灭掉火。用筲箕滤去米汤。然后在火上安放好铁锅,放进香油,油冒烟了,就放进先备好的葱段,姜碎粒。葱姜让油炸出香味後,再放進少許幹辣椒段和豆瓣醬然後再放進等量的肥肉丁瘦肉丁,(取料要取豬臀的第二刀)待肉丁爆出油了,再放進切成碎塊的時令蔬菜。(或南瓜金瓜或土豆芋頭或青菜白菜胡蘿蔔)鍋裏的肉菜炒拌勻了,調好味。然後就把濾在筲箕裏的約七分熟的米飯輕輕地攤壘在爆炒過的菜上,再用筷子在壘成丘包样的米饭上直捅锅底,插出一些氣孔。再蓋上鍋蓋,聽見鍋底的油煎炸菜發出響聲了,再圍繞鍋一圈滲進些水。然後用濕布封堵上鍋與鍋蓋的間隙。然後用火勻勻的燜啊,燜啊,待到锅里的水烧干了,有锅巴的香气出来了。这时你揭开锅盖,那满锅咝咝昌出的蒸蒸热气啊!那个喷喷扑鼻的香气啊,看得你狗日的馋的!

邬洪顺告诉二乔巴本来王捍东支书是安排他明天去改土工地煮中午那顿滤米干饭的,可不巧县城来电话说明天县卫生办有领导下区医院来检查工作,中午免不了要整一顿上好酒饭。整这顿酒饭区医院上上下下可离不得邬洪顺!卫生院院长怕得罪王捍东,就私下对邬洪顺说要他哪怕是装病耍赖死活也得向王支书推掉明天去懒蛇坎工地煮饭的差事。

邬洪顺怪怪地打量了一阵二乔巴,二乔巴急了,嘴一噘:

“幺表叔,你未必想叫我去顶你?你老人家知道,我哪有本事弄那种饭!”邬洪顺见二乔巴急得那猴样,摸着下巴一笑:“我晓得你狗日的没那个本事!”邬洪顺开先海说红土粱子只有他邬洪顺一个人才弄得来那种滤米干饭,这阵邬洪顺改口了。他说他这阵记起来了,除了他,红土粱子还有一个人做得来这种饭,那就是徐徐。二乔巴一听见徐徐眼睛里就亮了亮,邬洪顺用粘着泥巴的手指揪了一把二乔巴的油鼻头:

“你看,你看,一听说徐徐邪火就往上窜!你狗日心里还藏揣着那泡坏水。看你狗日的这个样子,我还敢让你去帮忙?那不是害了人家徐徐?”

“你看你看,我的幺表叔哩!你老人家总是把人往坏处看,你难道连人家想想好看的女人都不准吗?幺表叔哩!这是爱情。爱情你懂吗?再说,我二乔巴当年也并没有把徐徐怎么样嘛!”

“爱情?鸡巴爱情!你狗日的还要怎么样?你把人家按在养猪房的草堆里,脱了。摸了。你这叫啥?叫强奸未遂!”

“哎呀,幺表叔哩,你老人家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这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老账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犯错误是难免的,只要改了就好。改了就是好同志。幺表叔哩,我以前思想不好,可我现在进步了。你看看我裤子上的红杠杠,我现在已经是一名响当当的人民公安了!”

“公安?卵!你不就是混了个二排!”

“不是二排!不是二排!我最近在毛泽东思想讲用团表现突出。在前天,我已转正了。我今天回来就是为了把我的组织关系转到城里去!”

二喬巴想不明白這些人吃飯怎麽會吃出這麽大的聲響!二喬巴好象覺得自己此刻立在一個偌大的養豬場裏,聽見滿圈滿圈的擠擠攘攘的餓豬不顧一切地埋頭搶食發出的那種巨大紮耳的唏里咕噜地聲響。

二喬巴那天起了個大早,按照么表叔鄔洪順的吩咐,在紅土梁子懶蛇坎保管室的偏房門口早就壘好的灶頭旁邊,用門扳搭起了一方很寬大的桌案。當徐徐拴著藍花圍腰來到懶蛇坎保管室的時候,二喬巴已把該下力氣幹的準備活全做妥貼了。二喬巴竈前竈後圍著徐徐屁顛屁顛大半天馬不停蹄地忙碌得滿頭熱汗蒸蒸。二喬巴得到的報賞是——當一大鍋香噴噴冒著熱氣的濾米乾飯熟了的時候,徐徐柔柔細聲地對他說:“二喬巴,你也歇口氣,自己拿碗盛著吃吧。”

整個上午,徐徐不出聲息地立在灶頭旁的桌案邊忙自個的活。除了吩咐二喬巴淘米洗菜劈柴添火洗筷洗碗之外,沒有正面對二喬巴說過一句話,二喬巴明白,徐徐心裏還記著那年那件事。這時徐徐給他一句體貼話,二喬巴頓時感到一股滾燙的熱流霎地從頭熱到了腳板心!二喬巴受寵若驚,連聲諾諾忙不叠地回了句:“六表娘,六表娘,這一大坪人吃飯,看把你—個人累的!你也拿碗先吃點吧。”

徐徐攏了攏頭髮,仍是柔柔的細聲細氣:“二喬巴,你也忙了大半天了,你就揀大碗盛著吃吧。今天這飯肯定好吃。

“唉,我今天沒這口福,我己經感冒了兩個多月了,剛才我切臘肉就一直忍不住反胃想吐。我一看見油星子頭就發暈。”二喬巴把大鍋蓋揭開,從案桌上揀起一隻小碗,拿著往桶裏舀起清水,仔細洗乾淨。然後又用清水沖洗了一遍。用鍋鏟挑了半碗淨米飯雙手遞給徐徐:

“六表娘哩,你的身子得自己愛惜!人不吃飯哪能行?看你忙碌了这大半晌,你再病也得少吃點。你看你看,就這一點點,一點油星子都沒沾的!”二喬巴見徐徐伸手接住了他遞去的半碗飯。一下兀地來神兒了,他用鍋鏟把鍋裏熱氣騰騰的飯一個勁地翻鏟攪合,把鍋底的羊角青菜頭芋頭紅苕鮮肉老臘肉與上面的白米飯攪拌得勻勻的。接著他透過熱氣瞟了眼徐徐,自個從案上的碗堆裏揀了—只不很大的土碗,也用桶裏的清水沖了沖,大約是爲了顯出自己而今是縣城裏吃皇糧的人民公安了(因爲二喬巴從前吃飯前是從來不用清水沖碗的)。二喬巴立在鍋邊上,用鍋鏟只挑沾了油暈的白米飯往碗裏盛,末了只鏟了些青菜芋頭和幾小點臘肉蓋在米飯上面。這時,二喬巴又看了眼徐徐。立在案桌邊的徐徐端著半小碗白米飯,對著油香撲鼻的一大鍋熱氣騰騰的濾米乾飯苦皺著眉頭。二喬巴把手裏端的米飯放到案桌上,找了個條凳安放在屋檐下保管室門口。然後對徐徐說道:

“六表娘,六表娘,你坐到這兒來清清靜靜地吃,等一會我喊聲開飯呐,這院壩裏還不要鬧掀翻天!你碗裏那點飯就吃不成了。

徐徐躊躇了一下,就端著碗走上階沿坐到保管室門口的條凳上。二喬巴安頓好徐徐。自己幾步走到案桌前端起飯碗,從案上筷子堆裏揀起一雙筷子,把筷子往胸襟上撇了撇,就朝飯碗埋下頭,如風捲残雲,一眨眼工夫,一滿碗飯就讓二喬巴吃了個乾乾淨淨。二乔巴一边把扒光的空碗放到案桌上,一边耸着鼻头吸着锅底油煎锅巴散发出的诱人香气,显出意犹未尽的样子。很失悔开先没有狠狠地从锅底朝自个碗里铲两铲子。当他瞟了一眼正朝这边张望的坐在保管室门口的条凳上的徐徐,立即又做出一副一饱百不思的作派。

二乔巴装模装样地抬起脸把保管室前的晒坝拿眼扫了一遍,晒坝里早稀稀落落站着些候着吃饭的婶子娘娘叔叔伯伯。二乔巴朝他们挥了挥锅铲招呼他们站过来,面部不带一点表情地大声说:你们都按先后顺序排好队,我好给你们盛饭,先把你们安顿了。

二乔巴把面前的大婶大娘大叔大伯安顿好了,就扯起嗓门朝保管室后边晒坝外面吆喝了一声:

开饭罗!

二乔巴的喊声刚落地,那些早就停了活候在保管室后边坐在晒坝外面地坎上盯着保管室阶沿下冒着浓浓香气的大铁锅耸鼻头吞口水的农民一齐撑起身来,一边使劲地拍打自已屁股上的泥土一边彼此笑呵呵地招呼着拥挤到二乔巴面前的案桌前,齐刷刷地朝二乔巴直直地伸出手:

二乔巴,二乔巴,你还慢吞吞磨腾个啥?快舀饭给我!给我!

二乔巴故意拿腔捏调:

你们这帮饿虾!喉咙口里长爪爪了?成千手观音呐!

二乔巴用饭铲敲了敲粗瓷白碗:啧啧,都把手给我缩回去!吵个球呐!吵个球呐!哪个馋得凶我就偏不先给他舀!

二乔巴!二乔巴!我们知道你而今是城里人呐,是公安呐,你狗日的屁眼里的红苕屎都还没拉干净,你就别回过头来折腾咱们泥腿子!

都别给老子乱吼!好啦,挨个挨个依着顺序来!

二乔巴面对着挤挤排列着的平素都不太把他放在眼里的男男女女而今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笔直地伸出的一只只手掌打得开开的手,他心里兀地腾升起一种自己从未体遇过的被人求叫的满足感。

二乔巴满脸都堆着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者的表情。好像这些人吃的是他的饭。他不停地抓起案桌上的粗瓷白碗从锅里盛起饭递到伸在他面前的手里。他每递出一碗饭,就要很慷慨地说:给你!给你!末了嘴里总要嘟嘟囔囔:

狗日的,嗬嗬,好喷喷香的滤米干饭哟!胀死你!胀死你!

排在队列前头的瘦猴一样的幺屎蛋眼看就要轮到他了,他冲二乔巴笔直地伸出打得开开的手,万般讨好地嬉嬉地堆出满脸皱皱巴巴的笑容:

二表爷!二表爷!

二乔巴乜了他一眼,用锅铲把敲了一下幺屎蛋的手腕:哪个是你狗日的二表爷?要吃的就嘴巴甜甜地叫二表爷啦?幺屎蛋把手伸得更直了:

你就打侄孙吧!你打侄孙是爱侄孙!哪个说是要吃的才叫二表爷呀?你老人家永远都是我的二表爷!永远!一辈子!幺屎蛋都是你老的孝侄孙!二表爷!二表爷!侄孙求你老呐!求你老赏赐侄孙一块油锅巴吧!就铲一块!

二乔巴瞪着幺屎蛋一翻白眼:就数你狗日的贪馋!人心不足蛇吞相!对着这香喷喷的滤米干饭还想馋油锅巴?!数你狗日的特殊!老子就不给你吃油锅巴!偏不!偏不给!

二乔巴嘴里狠狠训斥着幺屎蛋,可仍是给幺屎蛋舀的冒尖一碗米饭上铲了一块黄酥酥油亮亮的锅巴!锅巴边上还挂着好几粒给阳光照射得红晶晶地象玛瑙宝石一样的老腊肉!

二乔巴把饭递给幺屎蛋,仍瞪着双眼唬着面孔:

让你狗日的馋!馋!老子给你闹特殊,下午你狗日的可不准偷懒!可得给老子下死气力给队上砌地坎!

二乔巴眼睁睁地看着面前那一大锅象小山一样热气蒸蒸的喷香的滤米饭一眨眼就铲干净了,全盛出去了。他一边使劲铲着锅底残留的锅巴把锅底捣得哐里哐啷,一边象大伙吃了他似的不住地骂骂咧咧:

狗日的,龟儿子些好凶残!好大的胃口!嗬!一眨眼就吃垮了一匹山!一匹山哟!狗日的!狗日的!……

紧接着案桌旁边的两大乌盆被二乔巴兑了凉水的米汤也被抢舀光了。

那些人就在窄窄的晒坝里挤挤地蹲着站着或稀里呼噜地喝着米汤或巴咂巴咂地大口扒饭。

二乔巴站在大锅前望着满晒坝狼吞虎咽进食的农民。他一下就有了本节开篇他恍若立在一个偌大的养猪场里听见满圈满圈挤挤攘攘的饿猪不顾一切地埋头抢食的感觉。

狗日的!二乔巴显出几分厌恶地又禁不住骂了句。

过了一阵,就不断有人喊肚子痛,捂住胸口喊胸闷,恶心,发干呕。有的人干脆摔掉手里的扑克牌捂着胸口肚子仰在地埂上翻着白眼。先前那几个围着锅边向二乔巴伸手要油锅巴吃的细娃捂住肚子横七竖八地蜷在地角边滚动着哭嚷嚷地喊爹叫娘。幺屎蛋直伸着青筋鼓胀的脏脖子吭哟吭哟地痛得铁青的额头上挂满了冷汗珠。他一边蹶着腰身一边干呕着走到二乔巴跟前:

二表爷,二表爷,你老人家吃了那饭就没得一点异样感觉?胸口憋不憋气?肚子痛不痛哟?

正坐在保管室石门坎上勾着头翻小人书的二乔巴抬起头烦恼不屑地乜了幺屎蛋一眼:吃了那饭咋个呐?你龟孙子是不是饿虾胀多了?你到底想给老子说啥子?二乔巴开先一边装模作样地翻小人书,一边拿眼角瞟那头靠坐在廊柱边上纳鞋底的徐徐。还没觉得有啥子异样的感觉,这时他见那头廊柱边上只有一只竹椅子空在那里,不见了徐徐。他经幺屎蛋这么一问,又听见地角里细娃唉唷唉唷的哭叫,先前在地埂上玩牌的那些人呢,这时候也七歪八斜地作痛苦不堪状。二乔巴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鼓了鼓肚皮,一下倏地觉得自己的胸口真有些发闷,肚子里也似乎开始有点隐隐作痛。二乔巴心里有点发毛地狠狠瞪了一眼幺屎蛋:

你龟孙子到底想跟老子说啥子?

幺屎蛋捂住胸口把腰勾得更低了:

二表爷,二表爷,你老看看,满地埂的人都喊肚子痛,你老看我这痛哟,二表爷,我是说那饭,那饭,刚才你舀给我那饭,那饭是不是有邪门?我们是不是全都中毒了?

二乔巴霍地站起来冲幺屎蛋横眉怒目:

幺屎蛋!你狗日的给老子说明白,你小子是不是想说老子在饭里给你们下毒了?甚么下毒了?老子刚才也吃了那饭,老子就胸口不闷!肚子不痛!

幺屎蛋在二乔巴的吼声里打了一个趔趄,低勾着腰,朝二乔巴抬起那张痛得乱七八糟冷汗涔涔的瓦刀脸:

二表爷,二表爷,侄孙哪敢那样想你老人家?你老人家而今不已经是吃商品粮的公安了吗?你老人家不是也吃了那饭吗?哪有自个下毒害自个的道理?侄孙是怕你老人家搅在我们中间一起遭害!你老人家真的胸口不闷?肚子不痛?你看这满地的人痛的!我这阵就痛得快死了!你看那边,那边地角角,有个娃娃开先还在喊痛,这阵都翻了白眼像没气了!不是那饭有邪门是啥?你老人家难道没听说过长了绿毛的老腊肉也能毒死人?现在这光景是哪个下的毒,吃啥子中的毒并不重要,首先,首先,眼下火烧眉毛是看看这遍坡坎东倒西歪的人咋搞哟!一生产队好几十户人家哟!大多是立柱顶梁的主劳哟!全毒球死了咋搞?!咋搞哟!你老人家见识广,快给大家拿个主意!

二乔巴看着眼巴巴望着他的幺屎蛋痛苦的满是皱皱的脸皮冷汗浸浸地由黄变青由青转绿,看见有脏污的泡沫不住从幺屎蛋一张一合的嘴角噜出来,有亮晶晶的粘粘的涎水垂下来。二乔巴盯着幺屎蛋痛苦不堪显出死气的脸(这时他仍没忍住拿眼瞟了瞟保管室那头廊柱旁边徐徐走后留下的空荡荡的竹椅子。)二乔巴盯着幺屎蛋看着看着,心里也犯起虚来,刚才他还斩钉截铁口气很硬地说自己胸口不闷肚子不痛,这时,他硬兀地真真实实感到自己胸口一阵恶心憋闷,肚子里也不禁隐隐发起痛来。二乔巴听着七歪八倒在地坎上的那些人不停地哎哟哎哟的痛苦叫声,心头一乍撞,额头上不禁冒出了一粒粒豆大的冷汗珠:

未必,未必,难道我们真是全都中毒呐?!这是咋搞的?咋搞的?狗日的邬洪顺!狗日的滤米干饭!狗日的五花老腊肉!二乔巴直楞楞地瞠大双眼毕露出两大眶吓人的眼白。

二乔巴立马觉得自己的肚子痛得更厉害了。

二乔巴狠狠一跺脚,冲幺屎蛋大声吼起来:你只瞪着老子看个球!快叫大家吐!吐!吐!把刚才吃下的东西全都给老子吐出来!吐出来!给老子掏肠挖肚地吐出来!

幺屎蛋仍怪怪地瞪着二乔巴,傻傻地张着嘴巴:

吐出来?吐出来?早球晓得现在要吐出来?开先就不球该抢着吃!吐出来?说球得容易,吃下去的,你说吐就能吐得出来吗?这来咋个吐出来呀?!

二乔巴一眼瞟见保管室石门坎角里有一联肥皂,二乔巴疾速地一把将肥皂抓在手里,二乔巴抓着肥皂走过保管室前的晒坝,幺屎蛋一步不拉地跟在二乔巴身后。二乔巴站在晒坝外边的地沟边上,望了望土坎地垄上七倒八歪勾着躯干捂住肚子哎哟哎哟呻吟的那些人,他虚眯着眼睛避着暖烘烘的阳光。

二乔巴皱着鼻蛋触着肥皂,从肥皂的一端擦磨到另一端。二乔巴霎地朝肥皂大口大口地啃嚼起来。二乔巴翻着白眼死命地把包在嘴里的肥皂往下吞咽。二乔巴一边伸长脖颈吞着又一边发疯地啃手里的肥皂,一眨眼,一联肥皂就被他啃掉了大半块。二乔巴感到胃里一阵阵剧烈翻腾。二乔巴高高地蹶起屁股趴在地沟边上哇啦哇啦地呕吐起来。

幺屎蛋目瞪口呆惊讶万状地瞪着二乔巴。他看着趴在地沟边的二乔巴呕吐得黑地昏天的样子仿佛才一下回过神明白过来。他霍地蹲了下去一边夺二乔巴啃剩下的还紧捏在手里的那小块肥皂,一边嘴里唧唧哝哝:

二表爷!二表爷!你老人家吐呐!吐呐!吐安逸呐!你老人家松松手,给我!给我!救救侄孙!也让侄孙吐!让侄孙吐!吐出来吧!

二乔巴松开手,幺屎蛋刚捏住二乔巴啃剩的那小块肥皂,就在这霎那间,幺屎蛋背后起码有四五双手一齐朝幺屎蛋还扳攥着二乔巴的手扑了过来。二乔巴的手背手腕,幺屎蛋的手背手腕,立刻被抓破了。殷红的鲜血立即从长长的伤口里流了出来。幺屎蛋出于求生的本能顾不得被抓伤的痛死命地攥紧从二乔巴手里夺得的小块肥皂,幺屎蛋感到有一双很强劲的粗手紧钳住他捏着肥皂的手,幺屎蛋感到有一张热臭烘烘的大口像野狗一样疯狂地啃咬他手里的肥皂,幺屎蛋听见几声嘣嘣的脆断声,幺屎蛋立即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幺屎蛋忍不住带着哭腔地哇哇地尖声大叫起来。幺屎蛋赶忙松了手,他捏住的那小块肥皂不见了。他的中指无名指小指也齐着手掌折断,一并都不见了。幺屎蛋高举着鲜血淋漓的少了三根手指的手,他仰脸望见一截青筋鼓胀的黑乎乎的脖颈上一个很扎眼的凸出的喉节在很起劲地蹦跳着。蹦跳着。他分明还十分恐怖地听见一阵阵很清晰的嘎嘣嘎嘣的骨头被牙齿生生嚼碎裂的音响。

哎哟——嗨!你这遭天杀的狗杂种!你把老子的手指给啃断吃掉呐!

幺屎蛋死命用头去顶他上头那个人的下巴:你狗日的还死嚼呀!快闭住你的臭嘴!快还我的手指!还我手指!还嚼!还嚼!你狗日的吃了我的手指呐!还嚼!还嚼!你这狗日的杂种!你吃了我的手指呀!

蹶着屁股趴在地沟边上的二乔巴痛苦万状地感到腹内一阵紧一阵地翻江倒海地捣动拉扯,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他好像把自己的大肠小肠五腑六脏全都呕吐出来了。二乔巴抬起脸来,他满头大汗如注,满脸都是鼻涕口水和喷吐出来的馊臭的秽物。他听见周围的人都在张着大口冲地上哇哇地呕吐。二乔巴看见一只只青筋鼓胀的手伸到地沟里,在他吐出的污脏的秽物里去抢肥皂圪瘩或干脆就用手掌捧舀起他吐的粘着土圪瘩的秽物急急往张得大大的嘴里送。然后就用肮脏的手指在口腔里一阵乱掏乱搅直掏搅得眼泪长流鼻涕长淌,就是不见有东西从口里呕吐出来。二乔巴听见满地坎的人都在彼此发急地大声喊:

吐!吐!快吐呀!死命吐呀!吐呀!吐呀!吐出来就好呐!就得救呐!

二乔巴明白,只要能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呕吐出来命就保住了。他看见满地坎的人都在伸长脖颈哇哇地干呕。他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干净,二乔巴一狐疑,心里立刻就不踏实起来。二乔巴一边拼命把残留在口腔里的肥皂圪瘩往下哽咽,不住地把嘴角下巴上的粘液污物抹着往嘴里塞,一边伸直手指去抵压舌根,发急的二乔巴都抠咔得出血了。仅管如此,他除了把刚咽下的那些滑溜溜的肥皂圪瘩又呕吐出来外,(他吐出的肥皂圪瘩刚落到地上立即就被人抢去吞吃了。)再也呕吐不出来甚么东西了。二乔巴感到喉头上卡着一团东西,他使劲把它咔在手心里,他定睛一看,是一小块裹着刺鼻的酒臭的馊鱼肉,他抹了一把鼻洞里淌出来的酒臭烘烘的涎水,那是他昨晚在城里小馆子里喝的红苕酒,吃的油炸椒麻干鱼。呕吐得昏头晕脑的二乔巴顿时满脸热泪横流!昨晚吃喝的都呕出来了,说明今天吃的滤米饭也一定全呕吐出来了!他一下明白自己躲过了一劫,不会死了。自己刚吃上皇粮当上公安就中毒暴亡这命不是真倒霉绝了?他猛想起那联肥皂肯定是爱清洁的徐徐从她家里拿来的。是那联肥皂救了他的命。好险呀!冥冥中徐徐把那联肥皂留在了门坎角里,真是块救命的肥皂哟!他抬脸望了望空荡荡亮晃晃的天空,他哽咽着含混不清地哭喊出声:徐徐。禁不住伤心地呜呜哭出声来。

原本从二乔巴手里夺得一小块肥皂的幺屎蛋硬是让一双大手钳住让人把那小块肥皂啃吃了,而且还搭上自己的三根手指活生生鲜血喷流地被人嚼碎吞吃了。幺屎蛋感到那人在他头顶哇哇呕吐。他觉得自己背心上的衣服粘乎乎地湿透了,有好些涎粘粘发着呛人馊臭的恶心秽物正顺着敞得很开的领口往背心上淌。他兀地觉得有一小截粘乎乎的东西在他衣服下边的背脊上很活泼地蹦蹦跳跳。他心一动,那一定是他的小指!他常用它挖耳剔牙的异常活泛的小指!他惊奇地想用手去抓住在背脊上蹦跳的小指,他牙痉痉地筛了筛背,他的屁股一下碰到他断指的伤口上,他痛得浑身剧烈地打了一个寒颤!这时他感到那截蹦跳的他的很活泛的小指头顺着屁股落到地上去了。就在这时幺屎蛋感到肚子里一阵绞痛,他捂紧肚子,伸长脖颈憋足劲一阵干呕,结果啥也没呕吐出来。他顾不上丢失的蹦跳的小指头了。幺屎蛋此刻无比仇恨他头上那个黑脖颈上凸出个蹦跳的大喉结能哇哇大吐的人。幺屎蛋感到自己是死定了。幺屎蛋感到自己好倒霉,好屈。一下伤心地哭出声来。他想,要是刚才自己动手疾速一点,几口啃吞下那小块肥皂,这时候能大口大口呕吐出东西来的就会是他幺屎蛋,而就不会是他头上的那个狗杂种了!

幺屎蛋扑在地上顺着地坎滚爬到地沟里。他失望地看见刚才二乔巴呕吐出的那一大滩馊臭污秽的东西全都被恐怖不已的乱哄哄的人抢吃光了。他不明白那些抢吃了二乔巴呕吐出的又脏又臭的东西的人为啥不恶心反胃?为啥不见惹引着把自己肚子里的脏东西呕吐出来?幺屎蛋瘦小的身躯慌乱地在那些馊臭烘烘的裤裆下钻来钻去,霎地,他眼睛倏地一亮,他看见在地沟不远处一洼浅浅的泥浆里仰翻翻横躺着偌大一只胀鼓鼓的死耗子!幺屎蛋强忍着手掌伤口触到沟底泥土圪瘩的剧烈疼痛,连爬带滚扑了过去,他用左手倏地抓住死耗子,一头跪在稀泥洼里。幺屎蛋兴奋异常地张开大口,把抓住的胀鼓鼓的死耗子不顾天不管地地往嘴里塞,幺屎蛋刚死命一口朝死耗子狠咬下去,就听见很响地蓬哧一声——死耗子胀滚滚的肚子就在他下口的地方迸裂开了!那只死耗子不知死了多少天了,胀滚滚的肚子里全窝着一汪大白蛆!幺屎蛋立即感到一阵难当的恶臭呛得他差点背过气。幺屎蛋的额头上,眼窝里,鼻洞洞,腮帮下巴上全都喷溅着白晃晃的大白蛆!幺屎蛋晕乎乎紧闭双眼仰着脸,冲天把口张得大大的,幺屎蛋感到一股粪汤尸水般恶臭的液体连同满口腔蠕动的白蛆一齐朝他咽喉挤挤地涌下去。幺屎蛋立即如同气绝身亡般冲天哇啦啦大喊一声!幺屎蛋感到一股无法遏制的臊汤浊气从腹中翻腾上来热辣辣地直往脑门上冲。只见他张得大大的嘴里扩张得开开的鼻洞里像喷泉一样把他肚子里的秽物臭水白蛆一并喷射了出来!幺屎蛋跪在泥浆洼洼里直撇撇地伸长脖子一边痛快淋漓地狂吐一边兴奋异常地用手掌把面前的泥浆叭叭叭地拍打得满天飞溅!(由求生而迸发出的狂喜,幺屎蛋完全忘记了自己右手被人咬去了三根手指的伤痛。)

那些蹲在地沟里地坎上干呕了半天始终没见吐出东西来直急得眼里喷火的农民,这时看见撕咬了死耗子浑身泥汤糊糊满头满脸爬着蠕动的大白蛆的幺屎蛋跪在泥洼里没命地大口大口地狂吐。他们都眼睛放亮一齐扑向幺屎蛋,围挤在幺屎蛋四周,去抢夺地上爬满白蛆肚子已经是瘪塌塌的死耗子。他们头碰头地绞在一起死命地扯咬那只死耗子,那些够不着咬死耗子的人就跪趴到地上去揽幺屎蛋吐出的秽物往各自的嘴里塞。有的干脆就抱幺屎蛋的头伸长舌尖去舔吸幺屎蛋下巴上脸膛上眼窝里的蛆。恐怖万状的幺屎蛋奋力挣扎不顾一切地护住耳朵鼻子,他活怕这些发疯的人又把他头上的什么器官给咬吃了!哎哟哎哟!你们这些猪!狗!哎哟喂!你们放开我!我就要被你们捂死呐!救命呀!救命呀!幺屎蛋呵火喧天大叫着从人堆里挣脱出来。这次还好,他除了脸膛上下巴上有几处牙齿留下的血痕外,他还算完整无缺地脱离险境。

二乔巴用手撑着地坎蜷着左腿坐在土沟边上。他瞠目结舌地看见地沟里乱麻麻的惊慌失措的山民彼此拥挤着争夺他吐出的臭气冲天的肮脏的秽物往嘴里塞哇哇干呕欲吐不能的尴尬痛苦的样子。他忍不住骂了句:狗日的!他一下感到自己很庆幸。他刚才掏肠挖肚地吐了,把中午吃下的东西全吐出来了!他用本来已经很脏的袖口不住地揩去脸膛嘴角下巴上的涎水污物。他用力鼓浪了一下自己的肚皮。他觉得自己的肚子一点都不疼了。他觉得自己的肚子空荡荡的。感到饿。很饿。他又很馋地想起热气蒸蒸小山头样香气喷喷的那一大锅滤米饭。他此刻觉得自己一个人也完全能吃掉那一大锅饭!他用手使力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腮帮骂了句:狗日的!不知是骂那锅饭,还是骂自己贪吃的嘴!

坐在地沟边上肚子不疼了的二乔巴,脸上气色好了许多,心情也好了许多。他一下想起城里单位上的那些人常挂在嘴边上那句“硬杠子”。他感到“硬杠子”这三个字很亲切。他望了眼地沟里地坎上还仍在绝望的恐怖中折腾的山民,他刚才还和他们一样望着亮晃晃的天空慌乱无措,对死亡恐惧到极点。转瞬间他好象就被那道无形的“硬杠子”一下从那惶乱的死亡人堆里拨划出来,杠在死亡之外了!一杠就把他给杠活了!他唏嘘着又骂了句:狗日的!

远处,人们在红土梁子上狂奔,拼命地狂奔。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恐怖。他们的耳边充斥着绝望的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无论是遇上陡坎、地坡、地沟、水沟、小河,他们都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山头上那间白房子在他们惊惶万状的视野里,晃晃忽忽的地跳动着,显得很不真实。他们什么都顾不上,只晓得拼命地狂奔。那间白房子真的能救下他们吗?他们只管拼命地朝山头上跑,水湿的身子跌倒了,又很快地爬起来。有的人累倒在地上,没人去管他们,有的人累瘫了,趴在地上起不来,绝望的手无意识在空中划动着想抓着点什么,但什么也抓不住。能奔能跑的人他们根本不敢停下脚步,山头上那间白房子把他们眼睛都晃痛了。那间白房子离他们很近了,那间房子真的能庇护他们?

最后一个跑进白房子,口里吐着白沫,昏倒在地的人是二乔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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